打进牛棚
正当李琼久准备大展宏图之际,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袭来,又一次将他抛进苦难的深渊。
“文革”一开始,在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中,在震声如雷的批斗口号中,因为“政治背景复杂”的李琼久,很快被戴上“黑画家”、“地主分子”、“特嫌”帽子,被赶下讲台,打入牛棚。
遭遇批斗的李琼久面容黑瘦,身上的衣服又破又旧。烈日下,他头顶草帽,足裹布袜,穿着一双“水巴龙”草鞋,手拿镰刀,背着一个大得出奇的稀眼背篼,成天与山野为伴。按 “规定”,他每天必须早早起床,忍饥挨饿割满一背篼猪草,到中午才能回到学校吃饭。
“清理阶级队伍”的一天中午,火辣辣的太阳欲将大地烤焦,在烈日下劳作的李琼久,早已被汗水泡透了衣裤,身后的背篼终于满了,他一边擦汗,一边伸了伸疼痛的腰板……高强度的劳作,让年过六旬的李琼久苦不堪言。然而,更为难熬的,还是批斗会上文武夹攻的阵势。
这天大暑,天气特别闷热,学校大礼堂内,挤满了热血沸腾的师生。批判大会主席台下,头戴高帽,脖挂黑牌的“走资派”、“牛鬼蛇神”和对立派的大小头目,一字排开。面对摩拳擦掌、气势汹汹的红卫兵小将,站在最边上的李琼久却显得有些轻松。作为资深的“挨批老将”,他预感到即将上演的这场闹剧,“火力”会集中在那几个对立派头目和当权派身上,其余的,都是用来陪“杀场”的。
此起彼伏的口号声夹着刺耳的叫骂声充斥着整个礼堂。室外烈日如火,室内犹如蒸笼,李琼久浑身上下早已被汗水湿透,也只能低头垂脑,汗水滴在水泥地上浸出若隐若现的图形,在他半闭半睁的视线里,竟然出现了奇幻的河流、浮动的丘壑,瞬间又幻化为各种抽象的动物图形。齐白石“妙在似与不似之间”的精论,让他在这种幻觉空间里面又有了新的发现……当他被人赶走时,抬头四顾,才发现礼堂里已空空如也。
接受劳动改造不久,随着运动的深入,李琼久被带出学校,关进了地区文教系统重点人员“牛棚”。就这样,李琼久与外界隔离,被完全剥夺了自由。每天,除了没完没了的写检查、汇报思想,就是严厉的审讯和盘问。弟子黄仲新回忆说:“‘文革’中,李老师被关进高级中学不准出来,李师母叫我给他送点衣物和日用品去。里面审查得很严,我带进去的所有东西都要接受严格检查。见到李老师虽然又黑又瘦,但精神状况还好。谈话间,我看到桌子上摆满了报纸和一些零星纸张,一叠厚厚的烟盒纸引起了我的注意,每张上面,都密密麻麻用钢笔写满了各种书体的精美小字。我知道老师长期以来一直养成了临帖的习惯,被关在这里也没有放弃。他说,这里没有纸张,只好将就用这些烟盒、报纸练习了。我实在喜爱那些近乎微刻的小字,向老师讨要了几张,一直珍藏至今。”
逐出校园
“文革”中李琼久被扣上“黑画家”、“反动学术权威”、“地主分子”等许多帽子。然而,最令他恐惧的是“特嫌”,一旦定案,后果不堪设想。
新的一天,新的一轮审讯又开始了,站在审讯席前面,李琼久显得有点紧张。不一会儿,穿着风衣、戴着眼镜的专案组长,不紧不慢地靠近李琼久。他仔细地打量着李琼久,一双眼珠子藏在镜片后不停地转动,突然间转身向李琼久发问:“你不是艺术权威嘛,请问你画得最好的是什么 ”李琼久答道:“画马。”这时,专案组长叫人取来一支粉笔递给他,说道:“你就在地上画匹马给我们看看。”接过粉笔,李琼久很快就画了一匹奔马。专案组长漫不经心地绕画踱来踱去,击掌几声说道:“画得好!”话音刚落,他突然脸色一变,冲到李琼久身边,劈头就问:“你这画是跟谁学的 ”李琼久这才明白专案组长的用意,回答说:“跟梁鼎铭学的。”接着,发问一个接着一个,像炮弹一样打向李琼久。
问:“你们在一起搞了些什么活动 ”
答:“跟他学画。”
问:“你参加了他们一些什么组织 ”
答:“参加过‘三国演义连环画创作会’。”
问:“梁现在哪里 ”
答:“听说在台湾。”
……
迫于无奈,李琼久还是在笔录上画了押。很快,专案组又发起了第二轮攻击。
专案组长点燃了一支烟,向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便从卷宗里取出一张发黄的照片,递到李琼久面前,专案组长说:“你要仔细看看这张照片,老实交代到底是怎么回事。”李琼久接过照片,突然像触电般地脸色惨白,摇晃了几下,差点跌倒在地……
原来,上世纪三十年代,李琼久为了赶时髦,便和几个年轻朋友一起到相馆,各照了一张身穿黄军装、脚蹬长统马靴、手持军刀的照片。几十年了,李琼久早已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不料,这张发黄的老照片,竟然落在专案组手中。有了这“呈堂证供”,李琼久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不待李琼久作出解释,第三轮攻击又开始了。
专案组长又问:“听说你还会发报。”
原来在上世纪四十年代,李琼久生活拮据,曾被介绍到邮电局当发报员,由于没有兴趣,几天后便放弃了。而今,专案组借题发挥,将此作为“特嫌”的佐证,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梁鼎铭何许人也 “反动画家”、蒋介石的御用文人。据此,李琼久便和“通蒋匪”脱不了干系。而手持军刀、身穿黄色军装,又成为“伪军官”的“铁证”;“发报”何人所为
于是,“敌伪”、“特嫌”、“通蒋匪”三大罪名加在一起,飞来横祸令李琼久猝不及防,难以招架。
专案组耗时半年,煞费苦心地跑遍全川,内查外调,查无实据,仍然无法给李琼久定性。也就是说,李琼久虽然戴了很多“帽子”,但全是莫须有。最后,气急败坏的专案组,以“社会关系过于复杂,历史问题混乱不清,不宜留在人民教师队伍”为由,将他清除出教师队伍,还美其名曰:“劝退”。因看在李琼久工作多年的份上,按党的“给出路政策”,专案组才“网开一面”,给了他两千元遣散费。至此,李琼久被逐出校园,成为无业的城镇居民。
天后宫蒙垢
大渡河俗称铜河,在汇入岷江合流处一带,高高的城墙上是一片低矮的棚户区,故这一地段又叫铜河碥。这条街巷最高的建筑是一座破败不堪的古庙——天后宫。新中国成立后,为安置一些城里无家可归的贫民、乞丐,政府将庙中破旧房屋简单修缮后,改成数十间住房的大杂院,里面挤满了二三十家城市贫民。由于房小人多,虽然天井宽敞,却塞满了家什杂物,院内污水横流,垃圾遍地,大呼小叫声中还夹杂着粗野的叫骂声,是个名副其实的贫民窟。
“文革”开始,被打成牛鬼蛇神的李琼久在被抄家后也被赶进了天后宫,之后十几年,破庙给他留下了一生中挥之不去的恐怖记忆。
虽然李琼久身居贫民窟,却挡不住仰慕者前来拜访的脚步,不仅有省内知名画家登门,也有不少到乐山、峨眉山写生的全国各地画家慕名寻觅到天后宫。
当访客一跨进天后宫,一股霉变腐臭夹杂着刺鼻煤烟味的气息便扑面而来,让人难以忍受。穿过高低不平、七拐八弯的狭窄巷道,摇摇欲坠的后殿旁边,一幢破败小阁楼上,一间十几平方的木板房间,便是李琼久一家祖孙三代蜗居的住所。在这间昏暗的老屋中,熏得发黑的瓦格伸手可触,小小的“牛肋巴”窗洞和屋顶两片发黄的玻璃瓦,便是唯一的出气口和光源。两张小木床,一把竹椅和两只小木凳,一只破木箱,就是一家人的全部家当。吊在房间15瓦灯泡下一张低矮小饭桌,便是先生每天在上面演绎笔墨乾坤的方寸之地,和唯一可以抚慰他孤独灵魂的“桃花源”。
光线昏暗、房屋低矮也就罢了,让人无法忍受的是小阁楼下,每天做三顿饭,楼下几家人一字并排的锅灶,一股股浓烈的蜂窝煤烟夹杂着炒菜的油烟味,往楼上小屋直窜,熏得人几乎窒息。长年累月烟熏火燎,老先生健康遭受重创,老妻也因此患上严重的肺气肿心脏病。李琼久在1975年9月9日给苏国超的信中写道:“我真想去峨眉山一趟,换一点新鲜空气,煤烟气实在闷得发呕。”难怪成都老友杨允中先生来后感触良多,回去为他刻了“城镇居民”、“白屋人”、“烟熏楼”三方闲章,调侃这段辛酸的历史,成都人甚至戏言:“李老师这段时间的作品带有烟熏味。”
每年春秋两季倒还凑合,一到数九寒冬,呼啦啦的北风猛烈地拍打着风雨飘摇中的小阁楼,穿墙破壁从木板、瓦缝中灌进屋里,小屋简直就成了冰窟隆,一家人只好燃起微弱的蜂窝煤,围炉取暖苦熬严冬……
三伏天,烈日高照,头顶瓦片晒得滚烫,热浪阵阵袭来,酷暑难耐,一家人只好到铁牛门河边纳凉,或在楼下巷口坐以待旦。年复一年,一家老小在这水深火热中不知熬过了多少苦不堪言的日日夜夜……
在那破败与嘈杂的天后宫中,岁月无情地摧残着艺术家的精力和健康,在那没日没夜的悲凉与苦难中,李琼久没掉过一滴眼泪,也没有怨天尤人。四面楚歌、危机四伏中,他在那张方寸画桌上,回归心灵中的桃花源,倾情笔墨。在他心里,唯有艺术是他的太阳,能使他身心脱离苦悲,温暖冰冷的心,带来一线希望之光。
李琼久被逐出校园,断绝了一家三口的生计来源,老妻胡咏娴也受到丈夫牵连,被打成地主分子,成天游斗、扫街。
虽说脱离了教师队伍,但粗野的折磨,还远远没有结束。按照居委会的规定,李琼久每天要清扫天后宫大杂院里的厕所。厕所的地面没有铺水泥,凹凸不平,打扫起来很费力。特别是农民出粪之后,地面洒满屎尿,清扫的难度可想而知。这时,李琼久的脑海里会突然冒出一个词:斯文扫地,不,是斯文扫厕!
两千元的遣散费,每天开销尽管是精打细算,但只出不进,日子长了也会坐吃山空。李琼久想到找点零活,赚钱补贴家用。干什么零活呢 体力活肯定不行,唯有一技书画专长。
一天,李琼久从供销社门口经过,看见里面正在卖纸折扇,有顾客问,有没有手画的纸扇 供销社人说没有,只有黑白两种。听到这里,李琼久灵机一动,便同供销社商量,画一幅扇面,他可以挣一角钱。接受了供销社的“来料加工”后,李琼久一天能画二三十把。但后来,根本卖不掉。供销社扇子停售,李琼久便自动“失业”,重新回到只出不进的日子。这样一来,李琼久又开始为生计犯愁了。
为了节省口粮和开支,也为了避灾躲难保全老命,李琼久不得不逃离天后宫,踏上了漫无目的的流浪之旅。其间,在不少接纳他的学生、朋友家中,或小住一晚或三日五日,李琼久总要画上几张小画用以回报,混口饭吃,混张床睡,又继续茫然前行。
逃亡周坝
青衣江畔的周坝村,地处富庶而秀美的河谷平原地带,隶属乐山夹江县。村子里住着一个爱好绘画的年轻乡村教师周连城。1962年,他慕李琼久名,专程徒步二十多公里到乐山投师“永好堂”门下。李琼久在山穷水尽时,周连城曾倾力相助。回忆起当时的情境,他百感交集,深有感触地说:“1972年的一天,我接到李老师的来信,写得很凄惨。信上说:‘我的人生已走到三岔路口,前面一条路不让我教书,已经堵死了。现在还剩下两条:一条是自杀,另一条是到周坝来。你考虑我该怎么办 ’我看了十分震惊,潸然泪下。见老师已走到绝路,这么一个卓有成就的画家,是国家和人民的宝贵财富,一定要让他坚强地活下去。我立即给他回信,安慰他,千万不能走绝路,目前的困难是暂时的,只要熬出来就好了。周坝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只要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的。我是回乡知青,还是代课教师,多你一个老人,也能负担得起,我愿意供养你一辈子。
“后来老师果然来了。我见他杵着一根竹竿,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背个破旧的挎包,里面装着一张旧毛巾和一只搪瓷缸,一副乞丐模样,真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我含着泪水赶忙把他接回家,端水奉茶,安慰说:‘不要怕,到我这里,就到了家。咱们只要熬过这一关,还看得到你大展宏图的一天。’”弟子的一番言语,让老人心头安稳了许多,他拉着弟子的手说:“我是老牛,你给我一把草,救了我一条命,我一辈子都记得你。”随后简单用餐,周连城赶忙收拾打扫,安排老师的住房。李琼久起身说道:“你就别费心了,给我找块木板搭床,一根稻草都不要,我要睡光板板‘卧薪尝胆’。”
周连城回忆道:“老师到周坝时正值夏天,每天一大早就起床,到青衣江畔走走,早饭后回画室作画……晚餐后到河边擦洗。”周坝的农村生活是俭朴的。每天漱洗,河边一站,涉进水中,全身上下“一笔带过”。那是物资匮乏的年代,粮油等日用品全是低限度配供,周连城没有要老师带来的粮票,粗茶淡饭同吃一桌。周连城说:“平时我家一个月都很难吃上一次肉,看到老师每天起早贪黑,勤苦作画,疼在心里。只要我外出代课或去修堰,就在街上给他端份肉回来打个‘牙祭’。”
尽管日子过得清苦,但这里不受外界骚扰,可以集中精力研究创作。白天,周连城出去放牛或代课,晚间,师生对坐河边谈画论道,倒也落得逍遥自在。
不久,李琼久在周坝的消息不胫而走。夹江城里爱好书画的青年纷纷登门看望李琼久,向他求教。周连城和李琼久热情地接待他们,也由此招来一场不小的政治风波。
原来,当时夹江县有关部门得知李琼久到周坝的消息,便以资产阶级的黑画家、地主分子、被开除出校门的牛鬼蛇神来夹江散布资产阶级思想、毒害青年的罪名,强迫所有接触过李琼久的人揭发检举,划清界线。如果“执迷不悟”,将受到处罚,甚至开除公职。周连城回忆说:“县里领导做工作,要我写检查,揭发检举。我想李老师成天画画,教学生也是讲的画画,从来没有发泄过不满情绪,也没有搞什么反革命活动。一个人做事要凭良心,怎么能胡编乱造迫害好人呢 我坚决不写,要开除就开除。还没等他们说完,我背起铺盖卷一气之下就回来了。从此也丢了民办教师饭碗,回家彻底务农。”
“文革”抄家前,周连城到李琼久家背走了不少先生珍藏,而后完璧归赵。如今李琼久人生走到绝境,他又义无反顾,舍生取义,保护了老师。1975年,李琼久在给周连城的一张画中有题:壬子七二年夏月,于周坝收容。应北京友人创作四川风光时,在此生活……记录了这段刻骨铭心的师生情缘。
探险金口河
在李琼久患难时,还有不少人在继续关心和帮助着他。
其中的杨允中先生,就是一例。他是一位精通艺术史论,博学多才,为人热情豪爽的金石书法家。在四川,他一直关注着李琼久和陈子庄这两位才华横溢的艺术家。一有机会,便与他们交流切磋,并在艺术上为他们出谋划策。特别是对李琼久格外关照,即便是自己生活拮据,还是想方设法帮助李琼久,甚至还结下了儿女亲家。
正当李琼久在周坝苦无出路之际,杨允中的老同学、中央民族学院教授、画家张正恒来川考察。乘机,杨允中拿出陈子庄和李琼久的画向他推荐。在四川老家同时发现两个天才画家,让张正恒十分兴奋。相较之下他更欣赏李琼久的作品,他说:“陈子庄只有小品不能大作。”便决定带李琼久的作品到北京,向时任全国美协副主席的吴作人推荐,争取把李琼久“挖”到北京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