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不知道什么缘故,拒绝了她的情爱,当再转头想重修旧好的时候,她用“道心”拒绝了“道性欺冰雪,禅心笑绮罗。迹登霄汉上,无路接烟波”。
这种拒绝,也许是源于一个小女人的自尊心,但更多的是一颗灵魂进退不能的哀求。她想回头,想回到曾经清净快乐、不爱不恨的境地。
喧喧朱紫杂人寰,独自清吟日色间。何事玉郎搜藻思,忽将琼韵扣柴关。白花发咏惭称谢,僻巷深居谬学颜。不用多情欲相见,松萝高处是前山。
——《和人次韵》
那么多男人曾夸她美貌,她却说“白花发咏惭称谢”。那么多男人曾夸她多彩,她却说“僻巷深居谬学颜”。对于前仆后继追求的人,她说“不用多情欲相见,松萝高处是前山”。她想拒绝,想回头,想恢复,想扭转。可惜,回不去了。女冠虽是女冠,世人却早已把她看成娼妓,而她自己,也回不去了,因为习惯了。
一旦习惯某种生活方式,某种生活态度,尤其是镶嵌着浮华的那种,人,是很难改变的。堕落了的人很难再回头,因为,本来已经一无所有,在抛弃社会规范与道德良心之后,也只剩那点浮华的慰藉还能让他们感到一丝温暖,如果连这个也要失去,他们害怕,也不敢。
当然,也总有这样一部分人,尽管命运很残酷,尽管人性很脆弱,尽管一无所有很可怕,但他们依然站立,敢于面对自己恶根心理的邪妄与血淋淋的创口。正如鲁迅先生所言: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可惜,玄机不是。所谓“为君一日欢,拼将一生休”,已经沦为名声扫地的女冠,就再也回不去了。玄机,已经一无所有。所谓“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没有人肯娶她,所有恩爱都那么短暂,她永远看得到,却得不到……玄机已经走投无路。一无所有,并走投无路,这个时候,唯一的安慰是明知瞬息的那一次次爱恋,让本来就活在地狱里的人支持下去的,只剩下这个了。
玄机也许并不明白男人们为什么只爱她而不娶她,也并不明白自己这么贪恋这种状态,只是那个曾经让她爆发强者意识(平等自由)的平台,那些曾经吸引她转身、给予她强烈满足与快乐的东西,在经历一次次恩爱失败之后,在幻灭失望与道德焦虑下,已经成为心理炼狱。
可是,她还挣扎地活着,本能地紧紧抓住,无论是作为回忆还是作为寄托,因为她只剩下这个了。但就是因为这个,最后要了她的命。她杀死了自己的婢女绿翘。
◆“戕婢”事件
赏心乐事、良辰美景的欢畅日子在醉生梦死中不知不觉又是两三年,鱼玄机的贴身侍婢绿翘已经十八岁了,也长成了个如她当年般的美人儿。她身上的美丽元素,在绿翘身上都具备了,肌肤细腻,身姿丰腴。受鱼玄机的影响,也颇为善弄风情,双眼含媚。而且绿翘聪明伶俐,乖巧可人,做事机灵,又十分乖巧听话,所以深得鱼玄机的信任和重用。
这一年的春日,鱼玄机受邻院所邀去参加一个春游聚会,临出门前嘱咐贴身侍婢绿翘说:“你不要出门,如果有客人来拜访,你可以告诉他们我的去向。(若有客,但云在某处。)”
酒宴诗唱,一直乐到暮色四合时,鱼玄机才回到咸宜观。
回来后她把绿翘叫来问:“今天有客人来吗?”
绿翘的举动显得很慌乱,回答得语无伦次:“陈乐师午后来访,我告诉他你去的地方,他‘嗯’了一声,就走了。”
鱼玄机听完后觉得有些奇怪,自己外出是常有的事,以前每次陈韪来,不管多晚,都会等到自己回来,今天这是怎么了,干吗早早就走了呢?她觉得这事有点蹊跷。
鱼玄机再一看绿翘,只见她双鬟微偏,面带潮红,眼含春水,眼神飘忽不定。经过多年男女风月之事的历练,鱼玄机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她当时什么也没说,就让绿翘走了。
入夜,等到观里其他道姑都睡下后,鱼玄机把绿翘唤进房中来,强令她脱光衣服,跪在地上。鱼玄机厉声问道:
“你今日做了何等不轨之事?从实招来!”绿翘吓得缩在地上,颤抖着回答:“徒儿跟着师父多年,怎么敢因这样的事忤逆师父。客来的时候,绿翘是隔着窗户报信说师父不在的,客人没说话,策马就走了!要说情爱,绿翘早就不知道那是何物,练师不要怀疑!”
不这么说还好,这么说了,鱼玄机更怒。她逼近绿翘,仔细检视全身,发现她胸前乳上有指甲划痕,于是大怒,拿起藤条就往她身上死命地抽打,就跟当年李亿的夫人打自己一样。
可是无论鱼玄机怎么打,绿翘都矢口否认自己有解佩荐枕之欢,死不承认她跟陈韪之间有什么“奸情”。被逼至极,她对鱼玄机反唇相讥,鱼玄机处处时时都是“奸情”,还历数她的风流韵事,几十件之多,都被她倒背如流地说出来了。“练师想要求三清长生之道,却不能忘却床枕缱绻之欢,反而猜疑徒儿,绿翘今日必然死在练师毒手。没有天道,绿翘就不说话,若有,谁能强迫我说谎?我誓死不苟活这蠢蠢冥冥之中,放纵你的荒淫!”
这更加激起了鱼玄机的怒火,她暴跳如雷。暴怒之下,鱼玄机一把抓住绿翘的脖子,把她的头朝地上撞。只听“砰”的一声,绿翘的头重重地撞在石头地板上,鲜血如注喷涌而出。等她力疲松手时,才发觉绿翘已经断气身亡,而前后不过一会儿工夫。鱼玄机一看把绿翘打死了,顿时慌了手脚,头上身上立时就冒出了冷汗。但她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镇定了一下情绪后,就趁着夜深人静,自己找了锄头、铲子,悄悄地把绿翘的尸体埋到了房后院中的紫藤花树下。然后又提来水,冲洗干净了房间里的血迹。再反复查看后,才惴惴不安地躺在床上睡下。
过了几天,陈韪来访,没有见到绿翘。就问:“绿翘人呢,怎么没见到呀?”鱼玄机说:“思春逃走了。”
陈韪虽然觉得此事蹊跷,但因为事情牵涉到自己,也不敢再多追问。如果绿翘当时承认她和陈韪有染,或者不要对鱼玄机反唇相讥,揭露她的艳史,也许就不会被打死。但历史就是历史,没有什么“如果”。历史就是:绿翘确实被鱼玄机给活活打死了。一个苦命女人杀害了另一个苦命的女人。
就这样又过了十来天,到了蝉鸣蛙叫的夏日,有两位新客来访。其中一个客人还让仆人驾了马车,带了三坛美酒来,他知道鱼玄机喜欢美酒、美食,所以也有其他客人时不时地会带着美酒来拜访鱼玄机。
这一天,他们几个跟鱼玄机一面谈诗论文,一面饮酒。
临近黄昏,酒酣耳热之际,这位客人内急,就到咸宜观后院去小解。他懒得到北墙边的茅房去,就走到紫藤花树下就地解决。
尿刚冲到花下的一个土包上,突然惊起了一群绿头苍蝇,起码有上百只,那群苍蝇被驱赶开后又复聚过来。土上无一脏物,为何引来群蝇围聚?他觉得奇怪,将苍蝇驱赶开,蹲下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有隐隐的血迹从土包上透露出来,还有一阵血腥之气扑鼻而来。原来苍蝇就是冲着这个味儿来的。
奇怪,道观里怎么会有血腥之气在紫藤树下呢?他在心里不断地犯嘀咕。他在坐马车回去的途中,就把这事和赶马车的仆人闲聊了。这个仆人姓陈,他哥哥在官府里做捕头。第二天,他在哥哥陈捕头家喝酒吃饭时,也把这事做为了谈资。陈捕头一听,也觉得这事有些蹊跷。嘱咐兄弟此事不要声张,暗地里却去道观周围打听,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这道观因为有“名道”鱼玄机,自然就成了八卦的中心。平常就是没事,也不断传出新闻,何况这次是一个大活人绿翘突然不见了,焉能没有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