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抗抗
在杭州经历了一场“行车车祸”之后,我觉得,其实世上的许多事情,处理的方法不同,结果也会很不一样。
去年10月,因母亲突发脑溢血,我接到家里电的当天,立即飞回杭州。所幸母亲抢救及时,在浙二医院脑外科手术后,第四天即苏醒过来,但仍留在重症监护室治疗。作为患者家属,我们家亲友24小时轮流在重症监护室外守候。我因值了一次夜班后即患感冒,便改为每天一大早去替换值夜班的亲友,然后到中午妹妹再来我回家吃午饭。
那天中午我离开医院已近一点钟,只能打的回家。因住处的位置恰好在单行线一侧,出租车若是一直开到家门口,就得绕一个大圈儿。于是我就近在家对面的马路边上下了车,打算穿过斑马线,然后再穿过一条慢车道(自行车道),就可以到达公寓大门口了。
斑马线上空是高架桥,桥下竖立着一排巨大的水泥立柱。我急步穿马路后,下了慢车道。(此合乎行人交通规则)但在我的前面另有一个行人,部分地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刚走上慢车道没几步,一抬头,只见右侧冲来一动自行车,速度很快。我立即意识到应该赶紧避开,刚停下脚,却为时已晚,那辆自行车猛地冲过来,他显然已经看见了我但却刹不住车,车子的惯性将我一下子撞翻在地。我听见车子倒地很重的响声,身体与那辆自行车一同甩出去,摔倒在路上。那个瞬间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努力地想要站起来,用了很大的力气,最后好像是那个骑车人把我搀扶起来的。总之,当我终于艰难地站起来的时候,我发现四围已经围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端着饭碗正吃午饭的街边杂货店的伙计、顾客、行人、从远处飞奔而来的闲人……把我们和自行车团团围在其中。我愣愣地看着他们好一会,才明白那都些看热闹的人:自行车撞了人!被撞的人和撞人的人——双方肯定马上就要开始破口大骂了,关于责任和赔偿的唇枪舌剑,一场精彩的恶战在即!
可我惊魂未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在心里怪自己倒霉,怎么说摔倒就摔倒了呢?
后来我终于看清那个骑车人是个小伙子,中等个头,把翻倒的电动自行车扶起,一脸羞愧地走过来,低头对我说了声对不起,然后轻声问道:“撞坏了没有呢?”
我说没有没有撞坏,你看我不是已经站起来了么?没事没事……刚说完这句话,我开始感觉到了疼痛。疼痛是从右腿上传来的,是那种被剜去了一大块肉似的钻心的痛。我不由低头去看自己的右腿,厚厚的细条绒长裤完好无缺,而疼痛是从长裤里面发出来的。
你看一看吧,看看伤着没有……他说。四周的众人都热心地附和:看一看……
于是我不得不当众将裤腿捋起来寻找伤口,当时的情形颇为尴尬。时近深秋,长裤里面还有一条棉毛裤,捋起来很费劲。总算把棉毛裤捋到了膝盖左右,顿时,小腿上一道渗血的刮痕清晰可见:刮痕足有一尺多长,上面的皮都已被刮掉了,“见光”后迅速变得通红……
我茫然地看着自己小腿上的伤口,一时手足无措。
众人七嘴八舌地发表意见:去医院!你应该带她去医院检查的!
骑车人嘟哝说,当然是要去医院的,就是不晓得该把这辆电动自行车存放在哪里。
我心想我刚从医院回来,怎么又要去医院呢?我真的不想去医院,去医院实在是太麻烦了。我的肚子咕咕地叫唤,我很饿,只想回家吃饭。但我裸露在光下的小腿,确实又痛了,谁知道会不会骨折呢?我试着走了几步,居然能走,一瘸一拐的,好像只是因为伤口疼痛的缘故。我用杭州话对骑车人说:你看,我能走路嘛,大概是不要紧的。算了算了。
看热闹的众人一时哑然无声。大概在他们管过的闲事案例中,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么一个傻女人,竟然主动对肇事者说算了算了。人中即有声音喊道:不能算了,你把他放走了,万一有点啥事情,你再到哪里去寻他?
我仍然拿不定主意是否应当去医院。何况,我的注意力开始转移到了我的长裤上,根本没注意到那个骑车人已经不见了。我开始反复查看自己的长裤,琢磨着为什么子没坏,而里面的皮肉却撞坏了?
我就那样傻乎乎地站在那里,研究着自己莫名其妙的裤子和小腿,眼睁睁看着伤口越来越红肿……
看热闹的人们终于对这样一个奇怪的女人失去了兴趣,再说,骑车人已不知去向,这场纷争也无法继续下去了。人群纷纷散去,马路边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捡起散落在地上的杂物,正准备往家走,那个骑车人满头大汗地跑过来,他说总算已经找到了存放自行车的地方,现在就可以陪我去医院了。
在车上,骑车人满脸歉意地向我解释说,他的电动车车速太快了,他只注意到走在我前面的那个人,那人挡住了他的视线,等他看到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刹车了。
我说,我也太大意了,立交桥的柱子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忘了再多看一眼了。
他说,我是骑车的,你是走路的,总归是我的责任多一点。
我说,我过马路总是心不在焉的,我老公一向都很为我担心……
他说,那是一辆新车,我刚买了没多少日子,开得不顺手,想不到还是闯祸了……
就这样,我在刚刚离开浙二医院半个多小时以后,非常戏剧化地重新饿着肚子回到了这家医院。下车后,腿部肿胀,行走已有些困难。他去急诊室挂号,我忽然想起提包里有一张浙二医的病历卡,前几天刚刚插空给自己看过病。就说:你拿这张病历卡去吧,就不用另外再买一份了。他挂了号回来,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对患者的名字一无所知。然后一起上二楼,等候,终于见到医生,简单叙述“车祸”受伤缘由,医生无动于衷,开条让去交费。我忍不住提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会不会骨折?要不要拍片子?(在我看来,只要不骨折,皮肉之伤就无关紧要了。)年轻的男医师用一医用镊子,在我的小腿膑骨上啪啪敲了敲,痛快答复我说:这一根骨头很硬,一般情况下不会断,你放心好了。喏,再给你开点消炎药。
我立刻放下心来,大大松口气,以为万事大吉。包扎完毕,急着要走。(肚子更饿了)骑车人说还得去交费拿药呢,你的腿不好走,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你在这里等我,我取了药就回来。我正懒得走动,说那也好,你去你去。就在二楼急诊外科门口候诊的椅子上等。等了一会,未见回来。又等一会,走廊上却走过来一位熟识的老医生。他见我狼狈不堪地坐在急诊室门外,一条裤腿高高挽起并有敷料橡皮膏覆盖,不由大为惊异。问我何事,我三言两语道出缘由,并说看来无碍,正在等那个肇事者给我去取药。老医生神色大变,叹口气:你也是,这么相信人家?依我看,那个人是不会回来了。
我这才想到,一盒先锋霉素起码也得十几块钱,他假如不回来,我是没地方去找他的。刚才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人有可能不回来呢?我的病历卡还在他手里呢。
这些念头是一闪而过。我对老医生笑笑说:不会的,他会回来的,我相信。
老医生将信将疑地看我一眼。说一句:你有什么事情可以来找我,便走开了。
老医生刚走,就见个骑车人从楼梯口匆匆奔来,手里拎着一大包药。我想:医生怎么给开了这么多药啊?看来我病得不轻呢。等他走近我我一眼看见那一大包塑料袋的药里,居然有几盒“六味地黄丸”,不由暗自吃惊:从没听说外伤还得服用“六味地黄丸”呀?他手里的大袋子接过来仔细一看,里头还有好几种的药,药名都似曾相识。我纳闷了一会儿,忽然想起自己那张病历卡里头,夹着一张处方笺,是前几天看病后,还没有抽出时间去排队划价交费的。我恍然大悟地问那个骑车人:你怎么把我病历卡上的另一张药方上的药,都给买了?他刚一点头,我又气又好笑地嚷道:谁让你买那些药啦?那些药跟你又没有关系的嘛!他低下头望着自己脚尖说:就算是我给你的赔偿吧,我真不知道怎么赔偿你……过几天你得来医院换药,我会陪你来的,这期间你如果有什么意外我一定会管的……
遇上这么个人,算是我幸中的一点运气。我想:反正也没有骨折我才不会跟他纠缠不清呢,这件倒霉的事情,赶紧就到此为止吧。我把腿勉强放下,他搀着我下了楼,打车回家。到了公寓大门口,我说停车吧,我自己走进去就可以了。可他非要送我上电梯,说是不亲自把我交给家人,他就还没尽到责任。于是只好同他一起上楼,到家门口按了电铃。正想最后一次同他说再见,他递过来一名片,说那上面有他的手机和办公室电话号码,我哪天去医院换药,提前给打电话,他会到楼下来接我……我接过名片说,好了你请回吧,没有“意外”我就不找你了……
进得家门,跟亲人简单复述事情经过后,就在厨房里狼吞虎咽地开始吃我盼望已久的午餐。刚端起饭碗,门铃响得急促,一开门,见又是那个骑车人,他手里拎着一大堆水果,放在地上转身就走了。我在他身后喊道:你别那么客气了,我不会找你麻烦的……我开始觉得这个人有点过分了,我根本就没让他赔偿,他干吗这么三番五次的用各种方法赔偿我呢?
腿上的疼痛到了夜里越发加剧,幸亏没有发烧。过了几日,我正在考虑去换药的事情,他又主动找来,说要陪我去。我说换过这次药之后,你就不用再管了好不好?这伤肯定得养一段时间,我自己能对付,不然你这样一趟趟跑太辛苦了……
于是又一起去了浙二医院,很快换药完毕,我就直接到母亲的重症室去了。分手时有些感慨地对他说了一句:机动车速度太快了,你以后骑车还是要小心一点喔。
他很认真地说:我会当心的。这次,给了我一个教训。
我本该走了,却又多说了一句:我觉得你这个人,蛮有责任感的,社会上要是像你这样的多一点就好了……
他连连摇头,急忙分辩:我也没有那么好。只是……只是因为……因为那天中午我把你撞翻之后,你站起来的时候,连一句责备我的话都没有说,所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