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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苏拾花记得以前在师门的时候,每逢自己生病,日子反而变得清闲起来,因为不必练剑,也不必被师姐们唤来唤去,那时整张小脸都烧得红彤彤的,身上裹条薄毯,额头搭着一块凉毛巾,白日里,师姐们习武练剑,只有她孤零零地躺在木板床上,就像一个被大伙儿遗忘的人。有次烧得很厉害,浑浑噩噩,连讲话的力气都没有,其他师姐都没放在心上,唯独四师姐不放心,向师父说明后,下山请了郎中来,之后帮她煎药、送饭菜的人也是四师姐。

至今,她都无法忘记四师姐为她煮的那碗粥,味道平凡,却很温暖。

她似乎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光怪陆离,具体梦的是什么已经记不清,但是不再同以往,没有晦灰的天,没有一直一直地往下坠落,没有黑暗也没有感到孤单……

一只修长细腻的手指,轻轻探上她的额际,不久移开,又慢吞吞地滑过她的眉梢、眼角、鼻尖……最后停留在嘴唇上,来回摩挲,痒痒的,仿佛是小虫儿在咬,隐约有股缠绵的味道……

苏拾花眉心纠紧地一颦,那人马上挪开手。等苏拾花睁开眼后,发现正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而旁边,坐着兰顾阴。

发生什么事了……她揉揉额角,快速思忆,凌乱的画面一点一点往脑际里回聚,终于记起最后的情形,当时她正要喊他,但身体不听使唤,头晕脑胀的,然后,然后她就……

“阿阴……”她看着床畔的水盆跟搭在边缘的凉毛巾,这才意识到,原来是自己生病了。

“醒了?”兰顾阴口动身不动,笔直的姿势,几乎让人以为他坐在这里,已经等了三生三世。

接着,那声音轻轻冷冷,言简意赅,宛如命令:“起来吃药。”

苏拾花可能是被他阴沉沉的脸色吓到了,缓缓靠着枕垫坐起身,见他端来药碗,却没交给她,反而舀了一勺凑在唇边吹着,倒像要喂她似的,苏拾花心头微跳,一下子腼腆起来:“我、我自己来就好……”

“张口。”他恍若未闻,径自将药匙递到她唇边,此刻无论是他的表情,动作、还是声音,都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成分。

苏拾花能感觉到他在生气……可是,他究竟是在气自己生了病?还是在气自己那时候丢下他一个人逃走?

她听话地张开口,兰顾阴则一小匙一小匙地喂着,尽管绷着俊颜,但动作可谓十足的小心,仿佛当她是娇气的小婴儿,随时有可能被呛到。

喝着喝着,苏拾花忽然流下眼泪。

兰顾阴手一抖,差点没把药汤洒出来,以为她是哪里不舒服,眸底藏着焦急与担忧,竭力克制住情绪:“怎么了?”

苏拾花摇摇头,用手抹着眼角,声音听上去有点呜囔囔的:“没什么……”以前,从来没有人这样喂她吃过药,也没有人这样留在床边守着她,虽然他在生气,可他还肯管她,还肯关心她,他对她好,她就感动。

兰顾阴却是误会了,将药碗搁回原处,撇开脸,长发遮住完美到无可挑剔的侧面:“既然讨厌我,直接说清楚就好了。”

他平白无故冒出这么一句,令苏拾花有些诧异,吸了吸鼻子,摇头:“没有。”

“有。”

“没有。”

“有。”

“没有……”

他固执、坚持。

她也犯起执拗。

“是么……”最后他冷冷地昂起下颌,“你不讨厌我,那为什么我……你就头也不回的逃走,整宿未归,故意避着我,你、你是打算一辈子都不理我了吗?”话到最后,他快要语无伦次,更近似某种痛苦的暴怒。

她不知道一个人在山林里很危险么?不知道这样一整晚会发烧害病么?她宁愿在山林里发呆,也不愿跟他住在同一屋檐下。她,就这么讨厌……他亲了她?

“没有……”依然是那两个字,苏拾花如同努力缩进壳里的蜗牛,手抱膝盖,恨不得把脸都埋进去,低言吐字,说出心里话,“我从来没有想过不理你……”

兰顾阴一怔,竟是无言了。半晌,他开口,语气有所缓和:“昨日,是我不好。”

苏拾花想了想,回答:“没关系。”

“没关系?”他又像被什么刺激了下,冷笑,“你是说,随便一个人亲你,你也觉得没关系?”

苏拾花抿着唇,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其实,她是想告诉他,那个吻……她并不讨厌,也没有不高兴……

兰顾阴胸房上下起伏,攥紧手,等待她的回答,偏偏最后,她只是摇了摇头。

手指松开,他似乎被气到无奈,明明再清楚不过她的性子,却还要逼她,逼她……只怕她现在……已是迷惑成一团浆糊了吧。连他都开始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跟她怄气,还是在跟自己怄气。

投去目光,她正蜷着身,肩膀轻微颤抖,不时吸着鼻子,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似的,兰顾阴越看越觉得她像一条没人要的小狗,晶莹的泪从她眼角坠落,突然有些心烦意乱,拿出帕子为她擦拭。

苏拾花万万没料到,他居然还不嫌脏地替她擤了擤鼻涕,一时间大为窘迫,想他把白衣都穿得纤尘不染,应该是个极其喜洁的人吧。

过会儿,他问:“饿不饿?”

“嗯……”她眨巴两下眼睛,抬头望着他,可怜巴巴的,更像小狗了。

有一种人,明明能叫你恨到咬牙切齿,却总也拿她没法子,到最后才发现,缴械投降的原来是自己。兰顾阴不易察觉地一叹:“想吃什么?”

她烧了一天一夜,肚子早是空荡荡的状态,她很认真地思付下:“我想……喝你煮的粥。”

兰顾阴有些意外,同时也没有忽略那三个字——你煮的。

无霜收到小纸人的求救信号,来到后院厨房,余下的三个小纸人正畏畏缩缩地守在门口,见她来了,一窝蜂地围了过去。

无霜问:“出什么事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句地讲:“主人说要煮粥,不准我们进去。”“而且什么吩咐都没说,也不让我们帮忙。”“怎么办,主人是不是不需要我们了?”“霜姑娘,你替我们求求情。”“我们要是变得一无是处,主人就该把我们撕掉了。”

他们叽叽喳喳的,惊惶失措,六神无主,把无霜听得也是一阵错愕:“煮粥?”

小纸人们齐齐点头。

无霜半信半疑,几乎是小心翼翼地走到厨房门口,刚巧门没关紧,露出一道细缝,无霜眯眼一瞧,简直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们的主公此刻在做什么?坐在矮凳上,两条袖子撸到肘弯,正低头挑着筛子里的米粒,他弓着身,凤眸轻眯,动作多少显得生涩,可神色间没有半分不耐,就像姑娘家绣花一样,仔细到不肯出现一点瑕疵。

无霜仿佛看到了世上最荒谬不可置信的事,他们至高无上的主公……居然、居然在一个人挑米?而且,挑得好认真,唇角还微微上扬,稍后水煮的沸腾了,他连忙起身,根本没留意到门外的动静。

无霜莫名打了个寒战,这种情况下,如果被主公发现她在偷窥,会不会干脆把她灭口?

已是不敢多想,她慢慢后退了十几步,小纸人们围上来,又开始七嘴八舌的问东问西,她只好一叹:“没事……不会撕掉你们的。”

小纸人们这才松口气,犹如一锅迅速冷却的热水,纷纷安静下来。

本以为兰顾阴很快就会做好,哪料这回苏拾花竟是等着等着睡着了,不知过去多久,才被他唤醒。

在对方的注视下,苏拾花倚着靠枕,用小匙舀着碗里的米粥往嘴里送,几口后,眉心稍微凝紧。

“怎么了?”他在私底下已经尝过,味道应该没问题才对,尽管糊了两次锅底,但这对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兰主来说,已属相当不易了。

苏拾花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感觉,摇了摇头,等喝完,抿着嘴角,两朵梨涡浅浅隐现,看上去就像撒娇似的:“阿阴,我还想喝……”

兰顾阴意外,隽美的脸容竟莫名其妙地红了下,随即举手柔柔地理下她鬓侧的碎发,仿佛哄着心爱的孩子,薄唇轻启,嗓音柔得发腻:“好,我去给你盛。”

他嘴角上扬,一副挺高兴的模样,倒把苏拾花看的一头雾水,不过心底却是暖暖的,好似一把小文火在心窝处细煮慢熬着,大概……是喝了那碗粥的缘故吧。

苏拾花忽然有所明悟,比起以往,这次他做的饭中……原来是多了一种温暖的味道。

立秋后,天气明显偏于凉爽,尤其早晚,已经需要增添衣衫,那山林里葱葱郁郁的树叶,被风一吹,飘下来的就是一大片,场景颇为壮观,仿佛大批大批的彩蝶群飞而上,绕山寻云,消逝远方。

黄昏日落前,苏拾花赶了回来,兰顾阴见她手里拎着一个大包裹,有些奇怪,打开一瞧,才知里面装着一盒月饼,一壶酒还有两碟点心。

她兴致勃勃地讲:“这是李大娘亲手做的月饼,在村里子出了名的好吃,有蛋黄跟枣泥馅的,你喜欢哪种?

兰顾阴一脸发怔,苏拾花见状轻吁一口气,就猜到他忘记了,笑吟吟的,温言提醒:“阿阴,今天是中秋啊。”

中秋……兰顾阴这才恍然。

以前的这个时候,他都是一个人度过的吧,所以,才会不记得,才会不在意,在师门,她起码还有师父跟师姐们,而他呢,在亲朋团聚的节日里,他却永远是孤单的一个人……

“阿阴,今天就我们两个人,一起过中秋。”

她声音不大,却犹如无孔不入的清泉,渗透身体,蔓延至五脏六腑,兰顾阴就觉得那声音里仿佛蕴藏着一种奇异的魔力,可以把他的心抓得紧紧的,呼吸若断。

他背过身,半晌,“嗯”了声,而那双漂亮的凤眸中流光熠熠,像甜又像喜。

晚上,二人坐在院落里的石桌前,一边吃月饼,一边饮酒,一边赏月。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今晚苏拾花的兴致显得特别高,跟他讲了许多自己在师门里发生的事,当然,大多都是她的糗事,听得兰顾阴一阵皱眉头,直至月近中天,她才似乎是讲累了,渐渐安静下来。

“别喝了。”他劝道。

苏拾花却摇头,坚持着又给自己斟上一杯酒。

连续几杯入腹,她眼饧耳热,脸烧灿云,一瞧就是酒量不行。兰顾阴叹了声,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杯子,半责半怨:“不会喝还逞什么能?”

苏拾花倒没反抗,朝他傻兮兮地笑了两下,一对迷离星眸轻轻掀起来,面前的男子长眉凤眸,薄唇隆鼻,肤白如雪,阿阴他……长得真的好好看啊。

当瞳孔中的他出现重影,苏拾花才不得不摇晃几下脑袋,接着整个人伏在石桌上,就像醉去了一般,声音喃喃的,仿佛自言自语:“阿阴,今天你觉得开心吗,我……很开心呢……”话虽如此,她眼帘一垂,却流露出几许伤感的意味来。

兰顾阴不作答,只当她喝醉酒,胡言乱语呢。稍后,她居然拿过他跟前的酒杯,再次斟满,仰脖一饮而入。

终于察觉出不对劲:“你今天怎么回事?”

苏拾花不禁吸下鼻子,眼睛隐约浮红,乍一看,倒像要哭似的,令兰顾阴没来由的心慌意乱:“到底怎么了,不舒服?”

她摇头。

他想了想:“难道想吐?”

她继续摇头。

受不了她这副样子,兰顾阴干脆站起身:“走,我扶你回房去。”

然而苏拾花一动不动,仿佛跟身下的石墩化成一体,她垂眉顺眼,当兰顾阴的指尖快要触及她的肩膀时,才突如其来地说出一句:“阿阴……我该走了……”

时间,有片刻的凝滞。

原本凉爽的山风,在拂过脸庞时,忽然带了一种扎人的刺痛感。

“走?”兰顾阴竟是扯唇一笑,明知故问,“走到哪里?”

苏拾花沉默,良久,慢慢答出几个字:“回师门。”

兰顾阴没说话,手依然僵在半空,耳畔,只响着她低低絮絮的话语:“师门所传授的武功,我基本上都已经掌握了,我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武功,可以进益得这么快……”

是啊,真的很快,一转眼,她从与他相识,到住在竹屋已经有半年的光景,而她,把武功书册翻到最后一页时,把所有的招式练到熟得不能再熟时,才终于意识到,她的出山修炼已经完成,可以返回师门了。

然而,心里为何没有一丝欢喜?想到离开竹屋,想到跟他说这句话,为何她会感到这样的不舍?这样的难以启齿?明明没有任何留下来的理由,可是她的心,为何难过到好想哭呢。

“阿阴,谢谢你这段日子对我的照顾……如果当初不是遇见你,我还不知道自己要在山洞里住上多久呢。”她试着换上轻松的语调,眸角稍稍抬起,却只扫到那人绷到僵硬的唇角,忙又缩回目光,两手一紧,终于鼓起勇气,“包袱我已经收拾好,大概,在这一两日就会出发吧。”

包袱……收拾好……在这一两日……出发……

轰隆——轰隆——

这回不是地震,而是他的大脑在嗡嗡作响,就像断崖,一层接一层的断裂,理智与思绪正在一点点的坍塌殆尽。

不知过去多久,兰顾阴缓缓收回那只手,挺着剧烈发颤的身子,一字一顿问:“你决定了?”

苏拾花低头沉吟,最后好像说服自己似的,用力一点头。

“还回来么?”他的脸上已毫无血色,苍白到近乎渗人。

苏拾花这次没回答,抑或,她自己也不知该怎样回答。

“那你……”就像琴弦不小心走了调,他的尾音终于泄露出一丝控制不住的颤抖,“一定……要走么……”

听到这句,苏拾花肩膀轻微一震,只觉有醋水滴进眼睛里,酸涩极了,可她想不出来,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理由,可以说服自己留下来。又或许,她已经喜欢上这样的日子,喜欢与他生活在一起,所以,她在害怕,在胆怯,她怕自己会越来越留恋,留的越久,就越舍不得离开,因此,倒不如当机立断。

“我……得回去。”话音落下,仿佛铁了心的决绝。

而兰顾阴的一颗心,彻底凉至冰点。

好,很好,原来在她心里,他什么都算不上。居然还说什么今晚要两个人一起过节,实际上,她早连包袱都收拾好了?她早就主意已定了?这哪里是过节,分明是在同他告别!没有一分愧疚,更没有一分留恋!

他冷笑,出生至今,他的心,从来没有如此——扭曲的、惨烈的、撕绞的、难忍的、窒息的……痛过!

月光之下,他笑得阴森可怕,恍凝古墓里的人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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