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大泽抬头之际,也是吃了一惊,那人白衣长衫,面如琉璃,肤若腻雪,两片薄唇偏淡,除去背后一束乌墨长发,浑身上下,皆是冷然色调。
他身形削瘦,细细长长,立在房檐下,是一抹白飘飘的影儿,仿佛漫天飞雪间的幽灵,接近一种透明虚无,几乎难以辨别他究竟是个人,抑或是……鬼?
大白天的,岳大泽居然莫名其妙地沁出一身冷汗来,尤其当触碰上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很美的凤眸,眼角细长,微微上挑,让人对视之下便有些沉沦,本是极美极美的,但这一刻,岳大泽竟被这双眼睛看得头皮发紧,呼吸困难,好似那目光中,蕴着某种无形可怕的力,穿透胸膛,攥紧他的心脏,只要那瞳孔一凝,就可不费吹灰之力的将他摧毁。
岳大泽再次毛骨悚然,额角一滴冷汗沿着颊旁缓缓滑过……
这个人,感觉好奇怪……
过去半晌,兰顾阴依旧紧抿薄唇,不发一言,在这样的尴尬冷场中,苏拾花不得不干笑两声,打破沉寂的气氛:“大泽哥,他就是阿阴,也是这间竹舍的主人。”
然后呢,没了?
兰顾阴顿时脸色一沉,双唇抿得更紧,连带下颌绷成一道倔强的弧度,在苏拾花不觉时,狠狠瞪去一眼。
在他面前,她称对方是朋友,到了他这边,就仅仅是竹舍的主人?那她跟他呢?连朋友都不算?
光是这层关系,就差了一大截!
岳大泽虽对眼前人有些不适感,但苏拾花说完,还是憨然一笑,刚要张口跟他打招呼,兰顾阴却哼哧一声,一转身,“砰”地将门撞上了。
二人被吃闭门羹,一时没回过神,徒留在原地发呆。
片刻后,苏拾花马上打破僵局,挠着头发一阵傻笑:“大泽哥,他今天……可能心情不太好,有的时候就会这样子……你别介意。”
“没事。”岳大泽表现得十分大度,反正今天是专程来看她的,少个人在,正中他心意。
苏拾花只好将他拎来的东西搁置好,随即开口:“那先到我房里坐会儿吧。”
“好。”岳大泽最喜欢看她的笑容,像两簇明朗的曦光从唇畔升起,还伴着可爱的小梨涡,真真让人移不开眼,刚要动身,适才进屋的某人突然又把门打开。
兰顾阴一脸铁青,死死瞪着苏拾花,仿佛跟她有仇似的。
苏拾花不明所以,就觉得他脸色不好看:“阿阴,你怎么了?”
怎么了,她还好意思问他怎么了,居然胆敢当着他的面,孤男寡女独处一室!
当然,某人对于自己犯下的种种“恶行”,是没有半点罪责感的。
喉结剧烈滚动一下,他克制着情绪,下巴微翘,神情愠怒又偏傲:“厨房里没水了。”
“噢。”苏拾花想也不想,很自觉地开口,“那我去打水。”
“苏妹。”岳大泽连忙阻止,“你的伤不是才好,打水的地方在哪儿,我来就好。”
被他当面提起伤势,苏拾花活像被踩到尾巴的猫,抖出个激灵,心虚地瞟瞟兰顾阴,赶紧接话:“没关系,这种小事我一个人应付得了。”
岳大泽坚持:“没事,我陪你一起。”
兰顾阴眼见二人并肩同行,恨得原地咬牙,又叫住她:“等等。”
当苏拾花回首,他磨磨唧唧一阵儿,才慢吞吞地道:“我、我不舒服……”
苏拾花大惊失色:“阿阴,你哪儿不舒服?”
在她赶来的同时,兰顾阴突然浑身晃悠两下,亦如断了线的风筝,不偏不倚,正朝她的方位倒去。
苏拾花双臂牢牢一接,及时将他搀扶住,一张如花似玉的面容变成青莲色,着实吓坏:“怎么回事,打不打紧?要不我到山下去找个大夫?”
她衣际间散来温软甜馨的气息,兰顾阴用力吸了一口气,奄奄病态有如画中美人,举手抚额,眉眼低垂:“不妨事……就是有点头疼……”说完扭了扭身,使劲将半拉身子偎进她怀里。
他整个人几乎靠在她身上,好似依附母体的婴儿,死死黏着,推都推不动。苏拾花自是没多想,一心惦记他的“病情”:“真的不打紧吗?那我先扶你回房坐一会儿。”想起什么,回头略带歉意地道,“大泽哥,打水的事……只好麻烦你了。”
他们相贴得这般近,岳大泽面上有些挂不住,奈何对方身体不适,一时又说不出什么,勉强笑笑:“没事的。”
交待几句后,苏拾花扶着兰顾阴回房,让他躺在榻上休息,刚一起身,手就被他握住。没多久,岳大泽打完水回来,兰顾阴又说衣服没晾,柴火不够,药圃要浇水,口渴了想喝茶……
苏拾花每次要跟去帮忙,手却被那人紧紧攥住不放。
岳大泽忙叨一通后,累得满头大汗,苏拾花心里过意不去,终于摆脱掉某人的禁锢,给他端茶倒水,又递来汗巾:“大泽哥,你快坐下歇会儿吧。”
岳大泽咕噜咕噜几口就干掉一碗茶,用汗巾揩揩脸上的汗,稍后往帘内扫去一眼,隐隐约约可见着一抹苍白的影子,不由自主的,想起儿时听过的夜话奇谈,经常在深更半夜飘忽的鬼魅……
浑身汗珠像结成冰碴,他莫名打个寒战,踌躇片刻,开口道:“苏妹,我有几句话,想单独跟你说。”
苏拾花感到意外,但看他坚持的模样,点点头,随他出去。
来到紫藤花架下,苏拾花主动询问:“大泽哥,你要跟我说什么?”
岳大泽表情认真:“一直以来,你都是跟他孤男寡女住在一起?”
如此直白的问话,令苏拾花娇靥迅浮两朵云霞,唯恐他误会,急急摇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当初……是我无处可去,阿阴他知道后,不做计较地收留了我,他身子不好,所以家里一些粗重累活,都是由我主动替他做的。”
岳大泽听她一直为对方说好话,又把这里当成“家”,心中颇不是滋味:“苏妹,你跟他非亲非故的,相处一起,日后若是传开来,难免会招来些闲言闲语,要不,你搬到我家来住,怎么样?”
“你家……”苏拾花被他的提议吓了一跳。
岳大泽继续劝道:“你自己也说了,你现在无处可去,不如搬过来,反正家中兄弟姐妹很多,多个人也没什么不便,绣芸平日里常吵着没人陪她作伴,如果你来了,刚好能和她就个伴,住在一起也无妨,毕竟都那么熟悉了,况且这里离打猎团很近,以后也不用你上山下山的来回奔波了。”
“我……”苏拾花沉默,他的提议不是不好,可想到自己一旦离开的话,阿阴他该怎么办?
本来,他就孤伶伶的一个人,失去亲人,没有伙伴,性情孤僻,又不愿与人往来,如果她搬走,就真的剩下他一个人了吧?这样子,她跟抛弃他的亲人有什么区别?而且,她若是离开,他会不会难过?会不会伤心?尽管不知他的想法,但她自己的心已经开始难过了……
——怕是这一辈子,都要孤独到死了。
脑海里,回响起他当日说过的话。
胸口蓦如被抽走氧气一样的闷窒。
不,她不要,她不要抛下他,只要她一日不回师门,她就一日不离开竹舍。
“对不起,大泽哥……”她下定决心,“我不能跟你搬到村子里。”
“为什么?”岳大泽既像吃惊,又像失望。
苏拾花低着头,依心而言:“我要留下来陪阿阴,他被亲人抛弃,已经孤苦伶仃,我实在不忍心,再丢下他一个人了。”
她不肯走,岳大泽显得心急火燎:“苏妹,不是我说,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跟个陌生男子独处在一起,委实不太妥当,况且……我总觉得他这个人有些古怪,我住在村庄这么久,都没听说山头上住过人家,况且他究竟什么家底,你哪里清楚?知人知面不知心,或许他现在没有表现出怎样,但保不齐有朝一日……”
“大泽哥!”苏拾花娇声打断,整张小脸微微愠怒,“请你不要这么说阿阴,他既是竹舍的主人,也是我的朋友,在我困难的时候,他帮助我,在我受伤的时候,他照料我,尽管有时候……他爱生气、耍小性子,但却是个处处为人着想,心地善良的人,你这样说他,实在太过分了。”
“苏妹……我……”岳大泽结舌,万万没料到这番话会惹她动怒。
苏拾花将目光调向别处,不肯与他对视:“大泽哥,谢谢你今天来探望我,如果没什么事,就请回吧。”
“苏妹——”惹恼心上人,岳大泽懊悔不已,目睹她转身离开,情急之下,伸手搦住那芊芊柔荑。
“阿阴……”苏拾花看到兰顾阴站在房门前,正面冲他们的方向,心内霎时一道霹雳划过,糟糕,刚刚的话是不是被他听到了?
兰顾阴的视线却牢锁在她被旁人握住的那只手上,此时此刻,眼神完全被一团黑郁占据,是极其可怕的黑,不见半点光亮,尽处狂戾乍现,怒海翻腾,那瞳孔狰裂似的一凝——
“哐啷”一声轰响。
岳大泽头顶上的紫藤花架直直坍塌下来。
“小心!”苏拾花见状,手疾眼快地将岳大泽拉至一旁,最后只见得满地残花碎木。
惊险过后,她出声问:“怎么样?”
岳大泽捂住半边肩膀,摇摇头:“没事,就是擦伤了肩膀。”
苏拾花万分抱歉:“这个花架可能搭建的时间久了,所以不太结实……”
岳大泽瞅了一眼她身后人,心有不甘地咬下牙,启唇道:“苏妹,既然没别的事,那我就先告辞了。”
回想之前发生的不愉快,苏拾花也是呐呐无言,点了点头,尔后想到什么:“等一下。”
岳大泽以为她是改变心意,一缕欣喜丝丝蔓延开,怎料她从后院牵来一匹枣红大马:“大泽哥,上回谢谢你……你骑马下山吧。”
岳大泽简直有气说不出,原地干瞪着眼,最后长长一吁,愁眉苦脸地牵着马儿离开了。
等对方的身影彻底消失,苏拾花也如释重负地松口气,随即慌忙转过身,兰顾阴依然站在檐下,投下来的淡淡阴影笼罩着那端秀如绘的眉宇,也模糊了他的表情。
但实际上,他怒火中烧,绷着一张俊容,不等她开口,便转身进屋,然而脚步……竟是慢的出奇……
一步、两步……
内心近乎狠咒似的念着:
快点叫住他、快点叫住他、快……
“阿阴——”背后终于传来她的呼喊声。
心弦骤然松弛,他唇角轻勾,适时止步,再回首,已是面无表情。
苏拾花焦急地追上来,看着他一副爱理不睬的模样,一颗心吊紧,嗓音也降低好几分:“阿阴,刚才的话……你、你听见了……”
他冷冷扯唇,如笑似嘲:“有什么呢,反正他说的没错,男女有别,你跟我住在一起,指不定将来要传出多少流言蜚语,倒不如跟他走了,一伙人热热闹闹的,总比在我这清冷之地强上百倍。”
“不!”苏拾花似被他的言语激得胸口激荡,一挺腰板,意态坚决,“我才不管什么流言蜚语,我不走,我就是要留下来陪你!”
兰顾阴稍稍一怔,雪白的面颊隐现微红,略垂下头:“陪我,陪我做什么呢……你的大泽哥对你关怀体贴,无微不至……比我要好的多……”
苏拾花刚要开口,却听他继续道:“他又年轻,又温柔,又英俊……又、又待你好,哪里像我……”
即使被乌发遮着侧容,但苏拾花也知道,此刻的他该有多么黯然神伤,那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充分透露出他内心的忧郁、伤感、自卑……
“不是这样。”苏拾花情难自禁地握住他的手,“阿阴,你不要如此说,其实,其实你也待我好的,对我关怀体贴,无微不至……只是你自己没有察觉罢了,而且,你也年轻,也温柔,也……”面对那张精致无双的容颜,她心如擂鼓乱撞,无端端羞红了脸,“也特别特别的好看……”
他抿着嘴,仍一副别扭神气:“可是比起你的大泽哥……”
她急声打断:“你比大泽哥还要好的!”
听到她仿若发誓一般,坚定诚恳的语气,兰顾阴一颗自尊心终于得到满足,优美的唇弧浅浅上扬,但想起什么,面色又是一沉,发出冷哼:“不过比起简公子来,只怕我就相差甚远了。”
方才他的声音还是轻孱无力,这刻却是利若薄冰,刺肌割肤,挟着十足幽怨。
他须臾间的反应变化,着实让苏拾花一头雾水,不明白好好的,他怎么又提起简公子来了。
尽管如此,她刚才握着对方的手,不知何时,已经被紧紧揪住不放了。
“阿阴,你别再生我的气了,好不好?”她一鼓作气,全全坦白道,“还有……之前打猎黑熊的时候,我背部受了伤,因为怕你担心,我才一直没有告诉你。”
今日,她终于选择不再跟他隐瞒,兰顾阴深蹙的长眉渐渐舒展:“既然明知我会担心,你还这样不懂得照顾自己,你说,教我如何能不生气?”
虽是轻言责备,但细听之下,似乎还混合着一丝无奈宠溺的味道?
苏拾花自是乖乖的,有错认错:“我发誓,今后绝不再瞒你了。”
话音坠地,他却没有回答,而是将她的手反扣,那双修长白皙的五指,与她牢牢交缠。
这样,就算是和好了吧……
她笑了笑。
“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他眉睫从眼睑上轻滑而过,是一羽淡墨痕,落在白皙的皮肤上,幻生成水墨丹青的美,“今后不许再让自己受伤,也不许再勾三搭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