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时,沃尔特很喜欢和爸爸驾车出游。他喜欢美景,而圣玛丽溪谷村沿途的风景非常美丽。就在前往罗布里奇的大道边,两排金凤花随风起舞,如飘飞的丝带。到处都是迷人的小树林,而茂盛的蕨草为树林镶上了一道绿边。但是今天,爸爸似乎不想多说什么,全神贯注地驱赶着灰汤姆,沃尔特从来没有见他这么驾过车。当他们到达罗布里奇,爸爸向站在路边的帕克太太匆匆说了几句,还没顾得上和沃尔特道别,就飞快地驾车回去了。沃尔特只得拼命忍住自己不哭出来。很明显,没有人爱他了。妈妈和爸爸曾经爱他,但是现在不再爱他了。
在沃尔特看来,帕克家那不太整洁的大房子好像不怎么友善。不过,也许在沃尔特那样的心情下,没有哪幢房子会让他觉得友好。帕克太太带着他来到后院,尖叫声、吵闹声、欢笑声持续不断,好像那里挤满了孩子。她把沃尔特介绍给那些孩子认识后,就回屋去缝衣服了,留下他们“自己培养感情”——这种方法百分之九十都是有效的。但她没想到小沃尔特·布里兹就是那“无效”的百分之十——这确实不能怪帕克太太,因为她不了解沃尔特。她喜欢沃尔特——而她的孩子也是开朗的好小孩。侄子弗雷德和侄女欧普尔虽然有点儿蒙特利尔的腔调,但是她深信他们心眼儿并不坏。一切都很顺利。她很高兴自己能帮助“可怜的安妮·布里兹”摆脱困境,尽管她只是帮安妮照顾了她的一个孩子,安妮的这些朋友对安妮身体的担忧甚至要胜过她本人,大家都忘不了雪莱出生时触目惊心的情形。
后院突然陷入寂静之中——这个院子紧挨着一个很大的、荫凉的苹果园。沃尔特站在那里,认真而又羞涩地看着帕克家的孩子们和来自蒙特利尔的约翰逊兄妹。比尔·帕克十岁,是个面色红润、圆脸庞的顽童,长得很像他的母亲,在沃尔特看来,他好像又老又胖。安迪·帕克九岁,罗布里奇的孩子们都知道,他就是“恶心帕克”,所以给他取了个绰号叫“猪”。沃尔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不喜欢他——他留着小平头,头发像猪鬃一样竖立着,淘气的脸上长满了雀斑,还有一对凸出来的蓝眼睛。弗雷德·约翰逊和比尔一样大,虽然他长得很好看,有着茶色的鬈发和黑色的眼睛,但沃尔特也不喜欢他。他九岁的妹妹欧普尔,也有着茶色的鬈发和黑眼睛——是咄咄逼人的黑眼睛。八岁大的科拉·帕克有着亚麻色的头发,她和欧普尔手挽着手,两人都神情高傲地打量着沃尔特。如果没有艾丽丝·帕克在那里,沃尔特完全可能转身逃跑。
艾丽丝七岁,有着一头最可爱的、如波浪般微微起伏的金色鬈发;有一双温柔的蓝眼睛,美丽得就像空谷的紫罗兰;有粉红色的脸蛋,还带着小小的酒窝。艾丽丝穿着一件镶着褶边的黄色裙子,使她看起来就像是随风起舞的金凤花,她笑吟吟地看着他,就好像很早就认识了他——艾丽丝是朋友。
弗雷德打破了沉默。
“喂,小子。”他神气活现地说。
沃尔特立刻感觉到了他的蔑视,他退缩到自己的防线内。
“我的名字叫沃尔特。”他高声说道。
弗雷德转向别的孩子,一副非常吃惊的样子——这小子居然不害怕。他要给这个乡巴佬点颜色看看!
“他说他的名字叫沃尔特。”他滑稽地撅着嘴告诉比尔。
“他说他的名字叫沃尔特。”比尔按照顺序告诉欧普尔。
“他说他的名字叫沃尔特。”欧普尔告诉开心的安迪。
“他说他的名字叫沃尔特。”安迪告诉科拉。
“他说他的名字叫沃尔特。”科拉对着艾丽丝咯咯笑道。
艾丽丝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赞许地看着沃尔特,她的目光让沃尔特获得了力量,让他能在其他孩子的嘲笑中坚持下去。那些孩子齐声高唱“他说他的名字叫沃尔特”,然后爆发出嘲弄的笑声和一声声尖叫。
“那些可爱的小家伙玩得多开心啊!”帕克太太满心欢喜。
“我听我妈说,你相信有仙女。”安迪挑衅地斜视着他。
沃尔特不甘示弱地瞪着他。他不想在艾丽丝面前表现出胆怯。
“就是有仙女。”他坚持说。
“没有。”安迪说。
“有。”沃尔特说。
“他说有仙女。”安迪告诉弗雷德。
“他说有仙女。”弗雷德告诉比尔……他们又完整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表演。
“你想不想尝尝被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感觉?”安迪叫嚷道,他判定沃尔特是个胆小鬼,欺负他一定很好玩。
“猪,闭嘴!”艾丽丝厉声呵斥道——虽然她的声音很文静、很甜美、很温柔,但是声调中却带着不容挑战的严厉,连安迪都有些畏惧。
“当然我只是说着玩的。”他尴尬地小声说。
沃尔特反倒还占了一点儿上风。他们没再为难沃尔特,而是一起在果园里非常开心地玩游戏。但在晚餐的时候,看着他们一家人打打闹闹,沃尔特又开始想家了。有一阵子他特别难受,真害怕自己会在他们面前哭出来——甚至有艾丽丝的关爱也无济于事。刚才就在餐桌旁坐下时,艾丽丝用手肘轻轻地碰了碰他的手臂,让他感到很温馨。可是他吃不下任何东西——无论怎样都吃不下去。帕克太太对此一点儿也不担心,根据她的经验,她确信到了明天早上他的胃口就会好起来的。而其他人都忙着吃饭和说话,根本没人注意到他。
沃尔特弄不懂为什么这家人说话都要大喊大叫,他其实有所不知,他们家原来有一位耳背但又很敏感的老祖母,所以大家都要大声说话。她前不久才去世,大家还没来得及改掉以前的习惯。沃尔特被吵得晕头转向。哦,家里现在一定也在吃晚餐了。妈妈会笑眯眯地坐在主座上,爸爸会和双胞胎开着玩笑,苏珊一定在给雪莱的牛奶杯里倒奶油,楠会悄悄地把好吃的东西给小虾米。甚至连玛丽·玛利亚姑妈也成了这个家庭的成员,闪耀着温柔慈祥的光辉。该由谁来摇晚餐铃呢?杰姆走后,这个星期本该由他来摇的。要是有个地方能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就好了!但在罗布里奇是找不到地方可以放声大哭的。再说了,这里还有艾丽丝,他更不能哭。沃尔特吞下了一整杯冰水,感觉心里好受了点。
“我们的猫会抽风。”安迪突然说,而他的脚从桌子底下踢沃尔特。
“我们家的猫也会。”沃尔特说。小虾米曾经抽过两次风,而且他绝不会让罗布里奇的猫比壁炉山庄的猫更厉害。
“我打赌我们的猫比你们的猫更会抽风。”安迪挑衅说。
“我打赌它不会。”沃尔特反驳说。
“好啦,好啦,别再为猫说得没完没了的,”帕克太太说,她想晚上能安静一会儿,准备为协会写一篇文章《被误解了的孩子》,“出去跑跑,玩一会儿吧。玩一会儿后就回来睡觉了。”
睡觉!沃尔特突然意识到,他必须整夜都得留在这里——是很多个夜晚——是两个星期的夜晚。太可怕了。他紧握着拳头,跑到果园去。他发现比尔和安迪在草地上生气地扭打成一团,拳打脚踢,又吼又叫。
“你敢给我有虫的苹果,比尔·帕克!”安迪咆哮道,“有虫的苹果!我要好好教训你!我要咬掉你的耳朵!”
这样的打闹在帕克家每天都会发生。帕克太太全然不把这当成一回事。她说,通过这种方式,可以把郁积在他们体内邪恶的东西发泄出来,然后便可以握手言欢。但是沃尔特从来没有见过别人打架,他吓坏了。
弗雷德在旁边起哄,欧普尔和科拉哈哈笑着,但艾丽丝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艾丽丝这样难过,让沃尔特忍受不下去了。比尔和安迪暂时分开来,喘口气想再次开战,这时沃尔特冲到了两人中间。
“别打了,”他说,“你们吓着艾丽丝了。”
比尔和安迪目瞪口呆地盯着他,没想到这个小孩会来干涉他们打架,过了一会儿他们才反应过来,一起哄笑起来。比尔拍拍沃尔特的背。
“有胆量,小家伙,”他说,“等你长大了,会是个真正的男子汉。这个苹果给你——是没有虫的。”
艾丽丝擦干粉色脸颊上的眼泪,崇拜地看着沃尔特。这让弗雷德很不高兴。他,弗雷德·约翰逊,是从蒙特利尔大城市来的,艾丽丝怎么能崇拜他身边的乡巴佬男孩呢。他决不会善罢甘休。弗雷德刚才进了趟屋子,听到珍·帕克姨妈正在给迪克·帕克姨父打电话,一些通话内容传进他的耳朵。
“你妈妈病得很严重。”他告诉沃尔特。
“她……她没有!”沃尔特叫道。
“真的,我听见珍姨妈告诉迪克姨父了,”弗雷德本来听到她姨妈说的是“安妮·布里兹病了”,他觉得加上“病得很严重”更刺激一些,“等你回家,她可能早就死了。”
沃尔特痛苦地环顾四周。艾丽丝再次站在了他这一边,而其他的人都站到了弗雷德那边去了——他们都觉得这个皮肤黝黑的帅气男孩身上有种异样的东西,让他们产生一种冲动,想去欺负沃尔特。
“要是她病了,”沃尔特说,“爸爸会治好她的。”
他会的……他肯定会的!
“恐怕他也治不好了。”弗雷德拉长脸说,但他却对安迪使了个眼色。
“我爸爸什么病都能治好的。”沃尔特坚持说,他要忠诚地维护爸爸的形象。
“怎么可能!医生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救活的。去年夏天罗素·卡特去夏洛特敦才一天时间,等她回来时她母亲就死翘翘了,硬得像门上的钉子。”比尔说。
“而且都埋进土里了,”安迪说,他想增加一点儿额外的戏剧效果——也就顾不上是否符合事实了,“罗素气得发疯,因为她错过了葬礼……葬礼是多么好玩啊。”
“可我连一个葬礼都没有看到过。”欧普尔难过地说。
“嗯,你会有很多机会的,”安迪又把话题绕回来,“我爸爸医术那么好,都没法把卡特太太救活呢。我爸爸比沃尔特的爸爸厉害多了。”
“他没有……”
“他就是比你爸爸厉害,而且比你爸爸长得帅……”
“他没有……”
“只要你离开了家,家里总是会出什么事情的,”欧普尔说,“等你回家了,要是看到壁炉山庄全烧光了,你该怎么办呢?”
“要是你妈妈死了,你们这些孩子可能都要送人的,”科拉高兴地说,“也许你会被送到我们家来。”
“是……啊。”艾丽丝甜蜜地说。
“哦,他爸爸会留着他们的,”比尔说,“很快他就会再结婚的。但是,也许他爸爸也会死掉。我听爸爸说,布里兹医生工作太忙,他会累死的。瞧沃尔特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你有一双女孩的眼睛,小子——女孩的眼睛,女孩的眼睛!”
“好啦,闭嘴!”欧普尔突然厌倦了这种游戏,也许是比尔的话触动了她,“你别再捉弄他了。他知道你只是跟他开玩笑。我们去公园看打棒球吧。沃尔特和艾丽丝就留在家里。我不想让这些小东西处处都跟着我们。”
沃尔特看着他们离开,心里一点儿也不难过。艾丽丝看起来也是这样。他们坐在一棵苹果树下,既害羞又满心欢喜地看着对方。
“我教你怎么玩丢石子的游戏,”艾丽丝说,“我还要把我的长毛绒袋鼠借给你玩。”
到了睡觉时间,沃尔特发现自己被单独安置在走廊边一间小卧室里。帕克太太很体贴地为他留下了一支蜡烛和一床厚厚的棉被,虽然现在是七月的晚上,但是在海边,夏夜有时也显得寒冷。现在冷得好像就要结霜似的。
不过沃尔特丝毫没有睡意,即使把艾丽丝的长毛绒袋鼠依偎在脸颊上也没有用。哦,要是他在家里自己的房间里,那该有多好啊。他的房间有一扇大窗户,正对着溪谷村,还有一扇小窗户,窗户上带着小小的窗檐,一眼望出去就可以看见苏格兰松。妈妈会走进房间,用她迷人的声音给他念诗……
“我是个大男孩了……我不会哭……我——不——会……”可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下来了。长毛绒袋鼠有什么好呢?都不及家里好。好像他离开家已经很多年了。
不一会儿,其他的孩子从公园里回来,兴高采烈地拥挤进沃尔特的房间,坐在床上吃着苹果。
“你哭过,宝贝,”安迪讥笑他,“你只是个甜蜜的小女孩。妈咪的乖宝宝!”
“来,吃一点儿,小家伙,”比尔递给他一个啃掉一半的苹果,“高兴点儿。我相信你妈妈一定会好起来的——只要她有‘体质’就行。就是那样。爸爸说,斯蒂芬·弗拉格太太要是没有那个‘体质’,她早就死掉了。你妈妈有那个吗?”
“她当然有。”沃尔特说。他并不清楚“体质”是个什么东西。但是如果斯蒂芬·弗拉格太太有,那么妈妈也一定有。
“埃布·索亚太太上星期死了,山姆·克拉克的妈妈上个星期也死了。”安迪说。
“她们都是晚上死的,”科拉说,“妈妈说大多数人都是晚上死的。我希望我将来不会这样。想想啊,穿着睡衣上天堂去,那可真滑稽!”
“孩子们!孩子们!回到你们的床上去。”帕克太太叫道。
男孩子们出去了,不过在出门前还不忘吓唬沃尔特,假装要用毛巾把他捂死。他们其实很喜欢这个小孩的。当欧普尔正要转身离开时,沃尔特抓住了她的手。
“欧普尔,我妈妈不是真的生病了,是吧?”他低声恳求道。他无法独自面对内心的恐惧。
正如帕克太太说的那样,欧普尔的心眼并不坏,只是她觉得讲坏消息很刺激,她无法抵挡这种诱惑。
“她确实生病了。珍姨妈这样说的……她还让我别告诉你。但是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事。也许她得癌症了。”
“那每个人都会死吗,欧普尔?”沃尔特对这个想法既感到新奇,但又感到害怕,他以前从未想过死亡这件事,而今天他却听了不少。
“当然呀,傻瓜。不过他们不是真正死掉——他们是去天堂了。”欧普尔开心地说。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上天堂。”安迪在门外偷听,他的悄悄话像猪在哼哼一样。
“那么……天堂是不是比夏洛特敦还要远?”沃尔特问。
欧普尔尖声笑起来。
“哈哈哈,真是太可笑啦!天堂有好几百万公里远呢。不过我告诉你怎么可以上天堂。你得做祷告。祷告是很有用的。有一次我丢了一毛钱,我一祷告,结果我就找到了二毛五分钱。所以我才明白祷告很有用。”
“欧普尔·约翰逊,你听见我说的话没有?快点出来,并把沃尔特房间里的蜡烛灭掉。我担心会着火,”帕克太太在她的房间里叫道,“他早就该睡了。”
欧普尔赶紧吹熄蜡烛,跑出了房间。珍姨妈是个很和气的人,但要是把她惹怒了,她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安迪把脑袋贴在沃尔特的房门上,做着晚祷。
“希望墙纸上的鸟儿会活过来,然后啄掉你的眼珠子。”他发出咝咝的声音吓唬沃尔特。
最后,每个人都真的上床了,孩子们都觉得今天玩得太开心了。而且沃尔特·布里兹不是个坏小孩,明天可以继续捉弄他,一定会更好玩。
“可爱的小家伙们。”帕克太太美滋滋地想。
不同寻常的安静降临到帕克家的房子里。而在十公里之外的壁炉山庄,小小的贝莎·玛莉拉·布里兹眨着淡褐色的圆眼睛,看着围在她身边的几张快乐的面孔,并且打量着她所降临的这个世界。而这时,海岸正经历着八十七年来最寒冷的一个七月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