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直住着城市边缘的一个平房。
房子紧靠铁路,简陋,背阴,更像个随便搭起的窝棚。他把她接进来,添置些锅碗瓢盆,两个人便开始了共同的日子。他们在房子的四周围起了栅栏,在屋后种了樱桃树和蔬菜。于是夏天,坐在屋子里,竟也能闻到若有若无的清香了。
可是到了冬天,房间即刻变得阴冷无比。他费了很大的劲儿,终于搞来一个煤球炉。当淡蓝的炉火升起,他和她,便觉得春意盎然。
煤球炉晚上需要封火,这成了他的工作。封火后的煤球炉不再滚烫和热烈,更像个打着盹的暖暧的太阳。每天晚上他都要起来,两次,或者三次,查看他的煤球炉,抽上一支烟,再看一眼旁边熟睡的妻子,然后继续睡去。
妻子说,你晚上总起来干吗呢?怕别人偷了你的破炉子?他嘿嘿笑,露着尴尬的表情。晚上却依然起来,查看他的煤球炉,两次,或者三次。
儿子懂些事的时候,也对他的举动不解。他告诉儿子,煤炉封不好的话,会中毒呢。儿子把他的话告诉妻子,两个人就夸张地将他嘲笑一番。妻子说生命诚可贵嘛,儿子说爸爸是怕死鬼嘛。他嘿嘿笑,抽着烟。他眯起的眼睛透过一个巨大的烟圈,注视着这对快活的母子。他的目光,柔情似水。
每天晚上他仍然起来查看他的煤球炉,两次,或者三次。他的煤球炉在冬天的日子里,从来没有熄灭过。他认为那是家的太阳。
儿子长大了,去很远的城市读书,在很远的城市工作,又在很远的城市安了家。元旦的前几天儿子打电话回来,说要接他和妻子去那个城市住些日子。儿子说那里天气很好,房间里也通了暖气,很暖和,很舒服。
那几天他正好有些琐事,便让妻子一个人先去了。后来他得了重感冒,便打消了去儿子那里住些日子的念头。过几天儿子再一次打电话过来,儿子说就来住几天吧。他说今年还是算了,明年再说吧。那天儿子在电话里劝了他半个多小时,还是没能将他劝动。放下电话的时候,他听出儿子的声音,有些恼。
儿子终于下决心亲自接父亲过来。
儿子下了火车,天刚刚亮。儿子敲父亲的门,很久才敲开。他穿着睡衣,睡眼蒙咙中见到了自己的儿子。
屋子里却寒冷无比。那个煤球炉,不知什么时间已经熄灭,冷得似一块南极的坚冰。儿子问,炉子怎么灭了呢?
灭了吗?他看看,果然。晚上没封好吧!他说。
不是每天晚上都要起来查看两三次吗?儿子的话随口而出,他知道那是父亲的习惯。
好几天没起来了。他说,自你妈去你那儿后,我晚上就没起来过,三十年来,还就这几天,睡了个踏实觉。竟露出孩子般得意的神情。
儿子的心像被钢针狠狠地扎了一下。他想起他小的时候,和自己的母亲一起取笑父亲是怕死鬼。而当父亲独自一人时,竟然在寒冷的屋子里,睡得踏实。
也许父亲太累了吧?他想。
他突然觉得面前这位头发花自身体佝偻的老男人,其实更像一名战士。只为保护自己的妻儿,竟默默地和一个破旧的煤球炉,战斗了三十年。
这是男人的战争。
一个男人,几十年没睡过一次踏实的觉,为了一场战争,一场男人与煤球炉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