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良心的人,如果见过那些遭受灾难的人,会为了免除自己的小灾难而牺牲他们的生命吗?人类的良心对这种想法感到惊诧,因为一个世界如何腐败堕落也不会有这样的恶棍。但是为何会产生这种差别?当我们消极的时候如此卑鄙自私,当我们积极的时候又怎会如此慷慨崇高呢?我们对他人的利益漠不关心,只在乎自己的利益。可为何普通人在有些时候,高尚的人在任何时候,都会为了他人更大的利益而作出牺牲呢?这不是人性温和的力量,也不是上帝在人心中点燃的仁慈火光,这只能抑制最强烈的私欲。它是此时出现的一种强大力量,一种更为有力的动机。它是理性、道义、良心,它是判断我们内心行为的伟大法官。将我们的行为即将威胁到他人幸福时,它的声音震慑我们心中最剧烈的冲动。它对我们高呼:我们无非是万物中的一员,绝不高人一等。如果我们盲目自大,必将被人仇视和憎恨。只有它让我们知道我们在意的私利微不足道,而且只有用旁观者公正的眼光才能纠正我们的心理上的自私和扭曲。
它告诉我们:慷慨是合乎情理的行为,而违背正义的行为则是丑陋的。为了他人更大的利益而作出自我牺牲,是正确的;为了自己最大的好处而伤害别人是丑陋的。很多时候我们按照神性的美德去行动,并不是因为对邻人的爱,也不是对人类的爱。此时我们产生的一种更强烈的爱,一种更有力的感情,一种光荣而崇高的爱,一种对伟大和尊严的爱,一种对自己优秀品质的爱。
当我们能够决定他人的幸福或不幸时,我们不敢按照自私心理的指使,使个人的利益高于他人的利益。内心那个人会提醒我们:过于看重自己而轻视别人,会招来他人的蔑视和愤怒。品德高尚的人不会为这种情感所左右。每一个优秀的军人都被这种情感影响,他知道,当战友们认为他会在危险面前退缩,或者在需要他尽军人之职,甚至要为国捐躯时犹豫不前,他就会遭到战友们的轻视。
人绝不应该把自己看的比他人重要,即使对他人的伤害可能远远小于自己的利益,也绝不可以损人利己。穷人不应该诈骗、偷窃富人的东西,即使赃物给穷人带来的利益比富人丢失的损失更大。此时内心的那个人会立即告诉他:他并不比他的邻居重要,因为他违背了人类社会和平安全的神圣法则,他的私心必将遭到人们的蔑视和惩罚。正直的人也许不害怕遭受突然而至的重大灾难,却害怕这种行为成为他心灵上无法抹去的污点,使他的内心蒙受耻辱。“对一个人来说,用不正当的手段夺取另一个人的东西,或将自己的利益建立在他人的损失之上,要比由于肉体或外界原因造成的死亡、贫穷、痛苦和所有的不幸,更加违背他的天性。”这条伟大的斯多葛主义的格言所表达的真理正根植于他心中。
如果别人的幸福和不幸与我们的行为无关,如果我们彼此的利益毫无冲突和关联,我们就不会总认为我们有必要压抑自己的天性,压抑自己的自私心理以及对他人的冷漠态度。常规的教育让我们在所有重大场合按照人际关系中的公平原则行事,甚至平常的世界贸易也可以调整我们的行为准则,使我们的行为达到某种程度的和谐。据说只有依靠精雕细琢的教育和严谨深奥的哲学才能纠正我们消极情感中的错误。
有两类不同的哲学家试图向我们讲授这最难理解的道德课程。一类试图增强我们对他人利益的关心,另一类试图减少我们对自身利益的重视。前者让我们像关心自己一样去关心别人,而后者让我们像天生冷漠一样去漠视自己。这两者都远远超出了恰当的正确标准。
前者是一些悲观消沉的道德学家,他们不停地指责我们在众多同胞处于不幸时还能愉快地生活。那些可怜的人面临着种种煎熬,时时刻刻忍受疾病和贫穷的折磨,而我们竟然对他们在死亡线上的挣扎视而不见,满怀喜悦地为自己感到庆幸,这在他们看来是邪恶的。即使我们从未耳闻目睹,也应该确信这些同胞在遭受折磨,我们应该对他们产生怜悯,并且压抑自己因为幸运而带来的快乐,并表现出我们的同情。但是对自己一无所知的灾难表示过分的同情是有悖常理的。全世界平均有一个人遭受不幸和苦难,就会有二十个人春风得意,或者处境平常。而且这种装腔作势的怜悯不仅荒唐,甚至难以做到。那些表面上做到的人,只是善于矫揉造作和故作多情的悲痛。这种悲痛不具备打动人心的品质,只会让人们的交流和神情变得阴沉和不愉快。即使这种心愿能够实现,也只能让抱有心愿的人感到痛苦。无论我们怎样关心那些跟自己素昧平生的人,对他们都毫无益处。关心那些远不可及的世界,只是自寻烦恼而已。
所有的人,包括那些离我们最远的人,都有资格得到我们美好的祝福,我们也会给他们衷心的祝福,但我们没有必要为他们的不幸折磨自己。对于那些与我们毫无关联的人,我们的关心只能是有限的,这似乎是上帝明智的安排。我们本来的天性如果在这方面有所改变,我们也不会得到什么好处。
我们对成功者的快乐不予以同情很容易,只要没有妒忌的妨碍,我们就会对成功者好感倍增。那些指责我们对不幸者缺乏同情心的道德学家们,也指责我们对幸运者、富豪和权贵轻率地表示崇拜。
另一类道德学家则试图减弱我们对自身利益的关心,纠正我们消极情感中天生的不平等,古代所有的哲学派别都是这样,尤其是斯多葛学派。根据斯多葛学派的理论,我们应该把自己看成一个庞大世界中的一员,而不是离群索居成为孤立的人。我们应该时刻为了集体利益而牺牲自己的小利。我们对集体的关心超过对自己私事的关心。我们应该用世界上其他公民看待我们的那种眼光看待自己,而不是自私心理造成的那种眼光。我们应该像邻人一样看待我们自己的事情。埃皮克提图说:“当我们的邻人失去妻儿时,任何人都认为这是一种人世间的灾难,是一种完全符合自然规律的事件。可当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我们就会悲恸失声,仿佛遭受了最可怕的不幸。但我们应该记住,这个偶然事故发生在他人身上时我们所采取的态度,当我们在同样的情况下,也应该这样对待我们自己。”
我们的情感容易对两种人的不幸容易超出适当的范围。当与我们特别亲近的人遭受的不幸,比如我们的父母、孩子、兄弟姐妹或最亲密的朋友等,这种不幸会间接影响到我们。另一种不幸,诸如疼痛、疾病、即将到来的死亡、贫穷、耻辱,等等,将直接影响到我们的肉体、命运或者名誉。
前一种不幸会使我们的情绪超过正常范围,但它们也不一定经常达到这种程度。一个对自己父亲或者儿子的死亡或痛苦无动于衷的人,显然不是一个好儿子、好父亲。我们怀着强烈的不满,坚决反对这种有悖人性的冷漠态度。但在家庭情感中总有一些过分或不足让人感到不快。上帝使绝大部分人,甚至所有人对儿女的爱大大超过对父母的孝心。因为血脉的延续是靠儿女而非父母,儿女的生活和安全有赖于父母的关怀,但为人父母者很少依靠子女。上帝让父母之爱变得强烈,这种情感无须激励而需要抑制。
相比对待别人的子女,我们会给予自己的子女更多不合适的偏爱,于是道德家极少会教我们如何疼爱他们,常常劝我们克制对自己子女的溺爱和过分关心。但他们时常告诫我们要真情实意地赡养自己的父母,在他们年迈时努力回报他们的养育之恩。基督教的“十诫”要求我们尊敬自己的父母,却没有提到对子女的热爱,因为上帝早已安排好我们如何履行后一种责任。人们很少指责别人对子女的溺爱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强烈,却常常怀疑别人孝敬父母是装模作样。同样,人们对寡妇夸张的悲痛表示怀疑,但如果能够让我们相信她的真诚,我们也会表示尊重。以上那些事例可以证明,我们也许不完全赞同这种夸张的感情,但也不会给予严厉的指责,甚至在那些装模作样的人眼中是值得称赞的。
虽然我们应该责备那些言过其实的感情,但即使这种感情让我们感觉不快,也不至于让人厌恶。我们责备父母对子女过分的溺爱,是因为这些最终对他们都没有益处。但是我们很容易理解并原谅这种感情,更不会对之报以憎恨和厌恶。如果有人缺乏对子女的爱,反倒让人觉得可恶。如果一个人在任何时候对自己的子女过分严厉苛刻,毫无温情,那他就像残暴的君主一样可恶之极。当我们最亲近的人遭受不幸,我们面对他时,并不是竭力压制自己超乎寻常的感情才是正确,缺乏那种感情反而更让人难以接受。在这样的情境中,斯多葛学派的冷漠,虽然用一切形而上学的诡辩来维护这种观点,但这除了将纨绔子弟的冷酷心肠扩充十倍,让他变得更加傲慢骄横以外,别无用处。
对别人的不幸怀有合理的同情,这并不会让我们忽视自己的责任。对亡友深情的回忆也没什么不好,虽然同情看上去似乎痛苦和悲伤,但实质上是美德和自我肯定的高尚品质。
那些直接影响我们的身体、命运或名誉的不幸则完全不同,我们感情的过分比冷漠显得更为不恰当。只有在极少的情况下,我们能够非常接近斯多葛学派的冷漠无情。
我们很少同情因肉体而产生的情绪。偶然原因导致的身体疼痛,或许能引起旁观者感同身受的痛苦,垂死的邻居也会让旁观者深感悲哀。但这并不能说明旁观者的感受同当事者一样深切,所以当事者绝不能因为旁观者的泰然自若而感到不快。
物质的贫穷并不能引起多少怜悯。为此怨声载道的人也容易让人瞧不起。在乞丐的纠缠下我们也许会施舍给他一些财物,但不会认为他值得怜悯。从富裕到贫穷,常常让人饱尝艰辛,所以容易引起旁观者真挚的同情。虽然在现今社会,遭受这种不幸的人大多是因为自己不争气,但我们也许很容易原谅他的这些弱点。人们同情并愿意帮助他渡过难关,依靠朋友的慷慨和债权人的宽容,他多少都能得到一些资助。人们钦佩和赞同那些自强不息的人,因为他们不会因地位的改变而自暴自弃,也不会因财富的减少而意志消沉,他们在逆境中仍然保持乐观,按照自己的品行来进行自我评价。
名誉被污蔑是一个无辜者遇到的最大不幸。所以在面对可能造成这种不幸的事情时,激动的言行并不能归于粗鲁无礼。如果一个年轻人对别人有损他名誉的诋毁感到愤怒,即使表达得有些过分,也会让我们更为尊敬他。一个纯洁的小姐,因关于她品行的流言飞语而苦恼,往往使人同情。老者将他人的诋毁置之度外,对他人的谩骂视而不见,甚至对那些无聊之人大为不屑,这是因为生活的积累和多次的经验教训,使他们对此变得冷漠。年轻人不可能有这样的态度,如果年轻人也是这般冷漠,人们会认为他们在今后的岁月里对真正的名誉也会毫不在乎。这是极为不适的。
我们几乎不可能对关乎自己切身利益的事情无动于衷,我们常常抱着轻松愉快的心情回忆别人遭遇的不幸。但对于我们自身的痛苦,回忆时则会带着羞愧的心情。
如果我们考察一下生活中那些脆弱情感和自我克制的细微差别,就会发现对脆弱情感的克制一定是通过某种过程学会的。而且它不是来自那些深奥的推理和演绎,而是上帝对我们的戒律。为了确立各种必要的美德,我们必须尊重所有旁观者的感受,哪怕这个旁观者只是出于我们的想象。
年纪尚幼的孩子缺乏对自我的控制能力。对他而言,不管是恐惧、痛苦还是愤怒,都可以用大喊大叫来唤起保姆或父母的关心,当他处在监护人的关心呵护下,除了被告诫不能过分生气之外,就没有必要克制什么感情。当孩子在发脾气之前,那些监护人为了自己的安闲自在,往往会对孩子大声斥责并加以恐吓,使他们保持安静。这种行为使孩子明白,为了自身安全,有必要抑制自身的情绪。当孩子长到可以上学的年纪,或能与其他孩子交往的时候,他会发现别的孩子对他没有任何偏爱和容忍。为了得到其他孩子的好感,避免被孤立,甚至为了自己的安全感,他学着压抑自己的愤怒和其他过激的情绪,使身边的小伙伴们乐于接受他。由此他步入了克制的大学校,学会控制自己的感情。但生活的实践再长,我们也很难学会完美自如地控制我们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