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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往昔杂记(1)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文 / 鲁迅

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现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连那最末次的相见也已经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啪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拥肿的根。有人说,何首乌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牵连不断地拔起来,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一块根像人样。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

长的草里是不去的,因为相传这园里有一条很大的赤练蛇。

长妈妈曾经讲给我一个故事听:先前,有一个读书人住在古庙里用功,晚间,在院子里纳凉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答应着,四面看时,却见一个美女的脸露在墙头上,向他一笑,隐去了。他很高兴;但竟给那走来夜谈的老和尚识破了机关。说他脸上有些妖气,一定遇见“美女蛇”了;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唤人名,倘一答应,夜间便要来吃这人的肉的。他自然吓得要死,而那老和尚却道无妨,给他一个小盒子,说只要放在枕边,便可高枕而卧。他虽然照样办,却总是睡不着,——当然睡不着的。到半夜,果然来了,沙沙沙!门外像是风雨声。他正抖作一团时,却听得豁的一声,一道金光从枕边飞出,外面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那金光也就飞回来,敛在盒子里。后来呢?后来,老和尚说,这是飞蜈蚣,它能吸蛇的脑髓,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

结末的教训是:所以倘有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字,你万不可答应他。

这故事很使我觉得做人之险,夏夜乘凉,往往有些担心,不敢去看墙上,而且极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样的飞蜈蚣。走到百草园的草丛旁边时,也常常这样想。但直到现在,总还没有得到,但也没有遇见过赤练蛇和美女蛇。叫我名字的陌生声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是美女蛇。

冬天的百草园比较的无味;雪一下,可就两样了。拍雪人(将自己的全形印在雪上)和塑雪罗汉需要人们鉴赏,这是荒园,人迹罕至,所以不相宜,只好来捕鸟。薄薄的雪,是不行的;总须积雪盖了地面一两天,鸟雀们久已无处觅食的时候才好。扫开一块雪,露出地面,用一支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来,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条长绳,人远远地牵着,看鸟雀下来啄食,走到竹筛底下的时候,将绳子一拉,便罩住了。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颊的“张飞鸟”,性子很躁,养不过夜的。

这是闰土的父亲所传授的方法,我却不大能用。明明见它们进去了,拉了绳,跑去一看,却什么都没有,费了半天力,捉住的不过三四只。闰土的父亲是小半天便能捕获几十只,装在叉袋里叫着撞着的。我曾经问他得失的缘由,他只静静地笑道:你太性急,来不及等它走到中间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人要将我送进书塾里去了,而且还是全城中称为最严厉的书塾。也许是因为拔何首乌毁了泥墙罢,也许是因为将砖头抛到间壁的梁家去了罢,也许是因为站在石井栏上跳下来罢,……都无从知道。总而言之:我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Ade[ Ade:德语,再见的意思。

],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出门向东,不上半里,走过一道石桥,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从一扇黑油的竹门进去,第三间是书房。中间挂着一块匾道:三味书屋;匾下面是一幅画,画着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没有孔子牌位,我们便对着那匾和鹿行礼。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

第二次行礼时,先生便和蔼地在一旁答礼。他是一个高而瘦的老人,须发都花白了,还戴着大眼镜。我对他很恭敬,因为我早听到,他是本城中极方正,质朴,博学的人。

不知从那里听来的,东方朔也很渊博,他认识一种虫,名曰“怪哉”,冤气所化,用酒一浇,就消释了。我很想详细地知道这故事,但阿长是不知道的,因为她毕竟不渊博。现在得到机会了,可以问先生。

“先生,‘怪哉’这虫,是怎么一回事?……”我上了生书,将要退下来的时候,赶忙问。

“不知道!”他似乎很不高兴,脸上还有怒色了。

我才知道做学生是不应该问这些事的,只要读书,因为他是渊博的宿儒,决不至于不知道,所谓不知道者,乃是不愿意说。年纪比我大的人,往往如此,我遇见过好几回了。

我就只读书,正午习字,晚上对课。先生最初这几天对我很严厉,后来却好起来了,不过给我读的书渐渐加多,对课也渐渐地加上字去,从三言到五言,终于到七言。

三味书屋后面也有一个园,虽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坛去折腊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苍蝇喂蚂蚁,静悄悄地没有声音。然而同窗们到园里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书房里便大叫起来:——

“人都到那里去了?”

人们便一个一个陆续走回去;一同回去,也不行的。他有一条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罚跪的规矩,但也不常用,普通总不过瞪几眼,大声道:——

“读书!”

于是大家放开喉咙读一阵书,真是人声鼎沸。有念“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的,有念“上九潜龙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的……先生自己也念书。后来,我们的声音便低下去,静下去了,只有他还大声朗读着:“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

先生读书入神的时候,于我们是很相宜的。有几个便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戏。我是画画儿,用一种叫作“荆川纸”的,蒙在小说的绣像上一个个描下来,像习字时候的影写一样。读的书多起来,画的画也多起来;书没有读成,画的成绩却不少了,最成片断的是《荡寇志》和《西游记》的绣像,都有一大本。后来,因为要钱用,卖给一个有钱的同窗了。他的父亲是开锡箔店的,听说现在自己已经做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绅士的地位了。这东西早已没有了罢。

乌篷船

文 / 周作人

子荣君:

接到手书,知道你要到我的故乡去,叫我给你一点什么指导。老实说,我的故乡,真正觉得可怀恋的地方,并不是那里;但是因为在那里生长,住过十多年,究竟知道一点情形,所以写这一封信告诉你。

我所要告诉你的,并不是那里的风土人情,那是写不尽的,但是你到那里一看也就会明白的,不必罗唆地多讲。我要说的是一种很有趣的东西,这便是船。你在家乡平常总坐人力车,电车,或是汽车,但在我的故乡那里这些都没有,除了在城内或山上是用轿子以外,普通代步都是用船。船有两种,普通坐的都是“乌篷船”,白篷的大抵作航船用,坐夜航船到西陵去也有特别的风趣,但是你总不便坐,所以我就可以不说了。乌篷船大的为“四明瓦”(Symenngoa),小的为脚划船,亦称小船。但是最适用的还是在这中间的“三道”,亦即三明瓦。篷是半圆形的,用竹片编成,中夹竹箬,上涂黑油,在两扇“定篷”之间放着一扇遮阳,也是半圆的,木作格子,嵌着一片片的小鱼鳞,径约一寸,颇有点透明,略似玻璃而坚韧耐用,这就称为明瓦。三明瓦者,谓其中舱有两道,后舱有一道明瓦也。船尾用橹,大抵两支,船首有竹篙,用以定船。船头着眉目,状如老虎,但似在微笑,颇滑稽而不可怕,唯白篷船则无之。三道船篷之高大约可以使你直立,舱宽可以放下一顶方桌,四个人坐着打麻将,——这个恐怕你也已学会了罢?小船则真是一叶扁舟,你坐在船底席上,篷顶离你的头有两三寸,你的两手可以搁在左右的骇上,还把手都露出在外边。在这种船里仿佛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时泥土便和你的眼鼻接近,而且遇着风浪,或是坐得少不小心,就会船底朝天,发生危险,但是也颇有趣味,是水乡的一种特色。不过你总可以不必去坐,最好还是坐那三道船罢。

你如坐船出去,可是不能像坐电车的那样性急,立刻盼望走到。倘若出城,走三四十里路(我们那里的里程是很短,一里才及英里三分之一),来回总要预备一天。你坐在船上,应该是游山的态度,看看四周物色,随处可见的山,岸旁的乌桕,河边的红寥和白殇,渔舍,各式各样的桥,困倦的时候睡在舱中拿出随笔来看,或者冲一碗清茶喝喝。偏门外的鉴湖一带,贺家池,壶筋左近,我都是喜欢的,或者往娄公埠骑驴去游兰亭(但我劝你还是步行,骑驴或者于你不很相宜),到得暮色苍然的时候进城上都挂着薜荔的东门来,倒是颇有趣味的事。倘若路上不平静,你往杭州去时可于下午开船,黄昏时候的景色最好看,只可惜这一带地方的名字我都忘记了。夜间睡在舱中,听水声橹声,来往船只的招呼声,以及乡间的犬吠鸡鸣,也都很有意思。雇一只船到乡下去看庙戏,可以了解中国旧戏的真趣味,而且在船上行动自如,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我觉得也可以算是理想的行乐法。只可惜讲维新以来这些演剧与迎会都已禁止,中产阶级的低能人在“布业会馆”等处建起“海式”的戏场来,请大家买票看上海的猫儿戏。这些地方你千万不要去。——你到我那故乡,恐怕没有一个人认得,我又因为在教书不能陪你去玩,坐夜船,谈闲天,实在抱歉而且惆怅。川岛君夫妇现在偁山下,本来可以给你介绍,但是你到那里的时候他们恐怕已经离开故乡了。初寒,善自珍重,不尽。

岂明于十五年十一月十八日夜,于北京。

梦里家乡

文 / 李健吾

现在,我已经七十五岁了。记得五岁时,我在西曲马村还是一个娃娃哩,妈住在北相镇,她坐着车回娘家——其实也算不得娘家,因为我记得她从小就是一个孤女,没有爹妈,只有本家走走亲。一路柿子树,我在车上钩柿子吃。够不着,我就下车跑。这下子反而更够不着了,惹得自己又急又气。车磙子琅琅响着。我馋得什么也似的,偏偏够不着。还记得有一回,我脖子底下长了一个大脓包,我又哭又吵了整整十天。后来,妈又带我去了北相镇,这回不欢蹦乱跳了。妈抱着我,哄着我,说是北相镇有个大夫,会治好我的病。我靠着妈,直担心;妈也直拍着我,怕我哭闹,碰了大脓包。一下车,果不然那个土大夫用扎鞋的长针在油灯上一烤,就往大脓包里一刺。我害怕,歪开了头,坐在妈怀里。大夫赶忙拿过一个大碗来,猛然把针一拔,就见脓和血全流进了大碗里,流了整整一大碗。我提心吊胆,妈也提心吊胆,可是我不哭也不闹了。包收回去了,我也不疼了。到现在这个疤还在,可是人全不在了,我妈、土大夫、妈的本家人全不在了,只有我和我这个疤还在。我已经七十五了,也快跟他们一道不在了。可是他们好像还“在”,要不然我怎么会影影绰绰记得这么真切呢?

悲哀嘛,我不悲哀。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这些——不!还有,我和姐姐在枣地跑,多快活!打枣虫!还有,我害红眼,眼睛红得什么也似的,坐在门槛上,一个人,呆呆的,眼睛像要瞎了。后来也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就好了,真奇怪!没有看大夫,没有点眼药,怎么会好呢?我到现在想不起来,细节全忘了。还有一次,跟姐姐在大车门底下玩,忽然起了一个黑旋风,黑了天,黑了地,我俩吓得躲在大车底下动也不敢动,单怕黑旋风把我们刮走了,我们俩紧紧抱在一起。不到一会儿工夫,黑旋风过去了,天又亮了,我和姐姐这才从大车底下钻了出来。这些事都多近,又多远,我一辈子也没有见过那么黑的风。一刹间,宇宙为之易色。我记得的,如今,只有这个。

不!还有,还有关帝庙。我开蒙念的是《孟子》。老师是个老头子,好像是我的一个长辈,按说应该叫爷爷。他净让我死背书,我老背不下来。他也不讲,我就是记不住,他抓住我的手,啪啪啪,拿板子打我的手心,还罚我跪……于时我想了办法对付他——逃学!要不就——迟到!我一路磨磨蹭蹭地走,实在不愿意去,可是又不敢不去,怕挨打,又怕同学们笑话我。我不怕关帝爷,也不怕正殿那个关平、周仓什么的,我顶怕的是那个给我开蒙的老爷爷!

对了,我顶喜欢过年的头几天,由村里抬出关帝爷的神像来,全村人都“闹火”,抢着抬,看谁先把神像抬到舜帝庙。那个快,那个跑!赶到舜帝庙,往什么神座上一搁,就开戏了。于是我就高高地坐在叔叔的肩膀上看戏,戏名字一个我也不记得了,也不记得是哪个叔叔扛我了。反正是人山人海!

还记得,又是过年,全村人在一起玩儿乐。临时搭了秋千,还踩高跷,我都玩过。我直害怕,可是又高兴玩,脸上还搽了粉什么的,头上还包了块布什么的……那么远,又那么近,都像梦似的!

忽然一天,父亲——我很少见到他,他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把我和妈、姐姐,全接到一个大城——就是运城——里,住在一个有兵把着大门的衙门里。我神气得什么也似的,一下子变成了“少爷”。我神气到这种田地,打哭了一个和我同岁的“阔”娃娃。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原来是张实生的“少爷”!打得那份儿得意呀,好像老早就知道他爸是后来暗害我爸的陕西主谋者似的!后来不知什么缘故,兵没了,我又回到乡下家里,一下子“少爷”也做不成了,又做了老实巴几的乡下娃。父亲也不见了。后来才知道是“阎老西”害他。他解甲——入狱,在北京关了大半年。出了狱,又跟着去了陕西,派人把我和妈和姐姐全接到西安。我不懂事,也不知道他坐过牢,又像做了“少爷”,可又不像。没有“兵”把门了,门也不那么神气了。可是我顶记得清楚的,是过黄河之前,下陡坡。好长啊,路又疙里疙瘩的,我下车跑,还差点摔倒。后来等呀等的,才又上了一条大木船……就这样到了对岸潼关——我后来才知道那叫潼关。

从此一别,几乎就是永别!可是当时的事,我什么也说不上来。只记得这些。

这就是我的童年!

这就是我和“运城”发生关系的始末。我连爸爸干什么也不知道,坐牢也不知道,他叫什么也不知道,妈的名字也叫不出来,只记得姐姐叫香草,还有一个叫香菊的,另一位尚爷爷的女儿是谁呢?反正我大了以后,都把她们写进“话剧”了,《青春》——解放后有人改成评剧《小女婿》的,不用的就是她们的名字?难道我那《梁允达》、《村长之家》的背景不都是我记忆之中的长巷子?

像一根线似的,童年一直活在我心里,活在我的“话剧”里,可是家乡谁知道?多怪的梦!这就是漂泊者的梦!当初为什么漂泊也不知道,家乡还一直活在我的梦里!

三种船

文 / 叶圣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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