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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因为我们不一样(1)

文/蔻蔻梁

认识一个叫文山的男孩子。他总是顶着一脑袋霍比特人一样的长卷发,乱七八糟的。笑起来牙特别大,特别白,整个都是卡通人物的样子。文山的左手患有先天性残疾,左手肘关节以下空空如也。在肘部的软皮底下是他的指头,平时不太显山露水,剥起小核桃的速度让所有人都佩服。

很多人见到文山第一眼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都相当复杂。尤其当他们见到他用左手在劳作的时候。惊奇,恐惧,好奇,甚至是嫌弃。但文山是我见过最快乐的残疾人——在这里用这个词,一阵不舒服从我心里掠过——不是的,文山不是残疾人,他只是一个,和大家不太一样的人。

文山当然比所有人都更清楚地知道“其他人”见到他的手的时候是什么表情。他曾经开展过一个“和文山握手”的活动,伸出他的手,和所有人相握。他在国内旅行了一圈,和三万多人握过手,那只和大家都不一样的手。

初见文山是在一个阅读的活动上。那是一本很奇特的绘本,名字叫《一本关于颜色的黑书》,我原以为它是给盲人孩子看的,告诉他们什么是颜色。

跟盲人孩子说颜色,我总觉得这是一件既温柔又残忍的事情。这几乎不可能。书的页面是黑色的,凸版印刷。在没有光的世界里,人们需要用手去触摸那些凸起,让手代替我们的眼睛。

我闭上眼睛那一刻,突然明白这本书其实不是给盲孩看的,它更多地是给我们这样的“正常人”看的,让我们感同身受,进入盲人的世界。

进不去。

眼前一片漆黑,手下一片茫然。我听到身边所有的叽叽喳喳的声音,窗外树叶的声音,外面工地的声音,隔壁商店的声音,这些声音极大地打扰了我的指头。我知道指纹下面是各种各样的凸起,但它们在我的大脑里不投射任何信号。

依然没有。我已经闭着眼睛二十分钟了,一切关于颜色的想象为零,一切关于形状的想象也为零。“安静下来。”阅读活动的主人晓莫这样提醒我。我尝试排除一切杂念,脑子里的声音被无名的滤网一点点隔开,隔开,直到虚无,直到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指尖上。突然,我无比清明地感觉到,手下触摸着的是一片羽毛,是羽毛的形状。一丝丝,一缕缕,比较硬的是 羽毛中间的羽管,比较轻而浅的是周边的羽绒。

“是羽毛啊!”我说。

“是的,白色,是羽毛的颜色。”

然后我摸到了草莓,红色的。海洋,蓝色的。太阳,雨水,透明的。一切关于颜色的记忆和想象汹涌而至。我的指尖不再是我的指尖,它们突然变成了某种新增的器官,获得了另外一种功能。它们敏感得像化学试剂,能够清晰感受到皮肤下任何一点起伏。

上帝拿走你一些东西,就会给你另外一些东西。失去了光明的人,他们必然能听到更多,摸到更多。失去了胳膊的文山,和三万多人握过手。与其说他们需要怜悯,不如说需要接纳。我一度把同情和怜悯视作同义词,然而这些年我越来越明白,所谓同情,只能建立在“心同此理”的基础上。每个人都需要有人真正明白和理解他们所处的世界是怎样的,只有你明白,才能感同身受,才能提供真正有价值的帮助。

八年前,我第一次进藏。那时候,西藏已经是一个滚烫的旅游点,烫得人人都恨不得去那儿洗涤一下心灵。

在拉萨的第一天,心情被狠狠地刺了一下。被那些满地跑着,长着小手冲你说“一毛钱一毛钱”的孩子刺了一下。他们在路上拉着你说“一毛钱,一毛钱”。如果你摇头,他们会改口说“铅笔铅笔”,或者“糖果糖果”。其中布达拉宫门前的小孩最多,他们有一种武器:一只小小的勺子。倘若遇到那种不给他们任何东西,态度还不怎么好的游人,他们会把口水吐在勺子上,然后甩到那人身上去。能甩很远。

在这之前,我是那种带着两三斤铅笔和糖果在身上的旅行者,遇到山区里的孩子,恨不得把身上的东西都掏出来给他们。那时候我以为他们有了铅笔就可以上学做功课,有了糖果至少可以让那一天甜一点。那时候我被他们天真的脸上干净的笑容打动,为他们怯生生地接过礼物的小脸心疼。

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会主动乞讨。甚至恶性乞讨。

我也没有想过其中有不少的孩子得了很多很多的铅笔之后,照样不上学,而是把铅笔卖到小卖部去——发展教育,跟他们有没有铅笔,原来不是有太重要的关联。

原来哪怕是“给予”,也分好的方式和不好的方式。那些我们一片好心给出去的糖果,有可能成为最甜蜜的污染源。

在联合国教科文卫组织面对旅行者的劝告里,非常明晰地写着以下内容:

1.不要给村民或孩子任何钱财、糖果、礼物。一来,各个民族有自己的尊严和骄傲,这种做法很可能伤害对方的自尊。另外,这种做法会造成行乞的风气,使他们对旅行者带来物质盼望,对民风伤害巨大。

2.如果实在想表达善意,或者,花点时间和孩子们玩耍,让他们感觉外来客人的友善。又或者选择合适的种子和树苗,因为当你离开之后,只有它们会替你留下。

3.种子和树苗请交给村长,由村庄作统一安排。

4.可以参与当地的慈善机构组织的活动。

那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对于那四个对旅行者的劝告,我隐隐约约觉得貌似正确,又隐隐约约不懂。

很多年之后,我去了桑布鲁,肯尼亚北部的半荒漠。

这架比小巴还小的小飞机载着四个人,在云下飞了一阵,就磕磕绊绊地降落在一片荒凉的中央。蓝天,红土,荆棘。桑布鲁的一切都干燥得让人咽唾沫。两个华丽的黑人走向舱门,沉默地拿起行李。他们从我的亚洲面孔上辨认出我。他们是我在桑布鲁的向导,开车和较为健谈的那个叫Alex。

Alex的下身交叠包裹着几块彩色的花布。赤裸的上身缠绕着鲜艳的彩珠编织,头上用野鸡的羽毛、花朵、彩珠、金属细链等编织成漂亮的头饰。手腕,肘部,脚踝,五彩斑斓。“桑布鲁”这个词语是由马萨伊语“蝴蝶”一词里派生出来的。所以桑布鲁人自古打扮得非常艳丽,他们像蝴蝶一样穿过荒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他们。

很漂亮,但我在想,也许就像在马赛马拉的那些度假酒店里一样,每家店里总有以非洲传统服饰打扮的人,给游客增添一点异域风情吧。

运气好,遇到了桑布鲁地区每周一次的集市日。清晨,我们很早就出发了,出发之前Alex很认真地叮嘱:“蔻蔻,到了集市,拍照之前,一定要告诉我。”他面有难色地说,“但估计也很难,这是一个完全当地人的集市,不是给游客准备的。他们依然觉得拍照会摄走灵魂。或者,我们尝试一下运气,只能靠运气。”

一路上都是长满了寸余长尖刺的灌木。低矮,密集,虬结。红土和大石占据了整片大地,雨季刚刚结束,地上还有一些很隐约的绿意。四散在平原上那些一两米高的蚁穴像月球上的别墅,像一个迷你的土耳其卡帕多西亚地区。

车开了接近一个小时,除了动物和灌木以外,地平线上出现过一两个村庄,一个学校,然后就是一个看起来只能称得上是“小盒子”的土房子。“那是我们这里的商店。” Alex解释说,卖点盐巴、糖。

“集市到底有多远?”我问。

“再开一个小时。”

“那村里的人怎么去赶集?!”我大惊。

“他们从早上太阳升起来之前就开始往那个方向走。又或者如果要带着羊去,昨天,或者前天晚上就要开始走。”Alex轻描淡写。

“那晚上睡哪儿?”

“地上啊。”Alex回头看了我一下,脸上的表情是: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想不明白么?

前方,就像从地里突然长出来的花朵一样,突然出现了十几个绚烂无比的身影 。

“她们是因为今天要去赶集才穿成这样,还是?”我被这几个笑容灿烂的女人艳呆了,她们身上穿戴的颜色和雪白的牙齿在非洲的阳光下像刀片一样,伶伶俐俐划过我的眼眶。

“不,这就是她们的日常穿着。包括我。”Alex如同早就听到过我心里的猜测,“你看得出来我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但我在大学里跟现在的穿法是一样的,你能想象我受到过多少嘲笑么?”他躲开了路上一只瞪羚,“不过无所谓了,T恤太无聊,我还是觉得我们桑布鲁人的衣着方式美。”

终于到了市集。

我该怎么形容这个市集?即便在最豪华的会所里,我也没有见过那么多打扮得那么漂亮的人。无论男人和女人,每个都细长高挑。尤其是那些武士,简直像发情期的雄鸟。他们拿着丈八长矛,用羊脂和红色染料混合后染红一头长发。女人披挂一尺多宽的珠子项圈,巨大的耳洞垂挂各色耳饰。市场外围停了一辆大卡车,他们从内罗毕来收购羊只,牧人把羊赶上车,拿了钱,到市场内圈购买日用品。

只有最简单和最原始的商品,种类和款式都如我国40年代市场里的货品。几块花布,一堆没有尺码区别的,用汽车轮胎做成的简易鞋子,一些铝皮口缸,盐巴,糖,没有酒精也没有烟叶。好些摊档在卖彩色的塑料小珠子和用于穿珠子的细小铁丝,男人买回去,交给女人做自己想要的纹路。

市集上最最时髦的一个人拿着个蓄电池,村子里的年轻人或者商人也用手机,但村庄无一通电,所以他们每周来市集上找这个人给自己的手机充电。

“那么会有多少人有手机呢?”我问Alex。他伸出一个巴掌五个指头,又收回去一个。我是市集里唯一的游客。所有的眼睛都直接放在我身上,就像把一颗石头放在地上那么理所当然。那眼神里没有戒备,没有攻击性,但也丝毫没有躲闪或者隐藏。他们的眼神和姿态让我想起林间的花豹,全身都是放松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你,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让人觉得害怕,怕他们在一秒钟之内把你扑倒,然后撕碎。在这样的眼神下,我竟然有点想抱头鼠窜。

傍晚6点,Alex提着灯说:“走,到我的村庄里去。带你看看真正的桑布鲁人。这是我的村庄,跟马赛马拉的村庄是两码事,人们事实上真正地生活在那里头,一般游客不会去看他们,但是我总希望我们桑布鲁的文化能传递出去,所以有时候会带些人去。”

“为什么那么晚?”

“因为这时候村庄里才有人,白天他们都在外面干活。放羊,或者捡柴。”

我们一边在暮色里走,Alex一边叮嘱我:别给孩子们任何东西。任何,无论是钱,还是糖果。他说他希望他们村庄的人对游客的态度永远是这样的——他举起巴掌做了个打招呼的手势,而非那样的——他平摊巴掌比了个讨要的手势。

面前一圈一米高的荆棘墙,中间有个三十厘米左右的缺口,Alex拿开缺口上的一根大荆棘,说:“请进。”然后又把那个缺口重新堵上。

村庄用荆棘砌成一个“回”形,人住在外面,牲口住在里面。如果有猛兽来,人可以保护牲口,那是他们的全部财产。

房屋都以树枝为墙,牛屎糊的屋顶。现在是旱季,牛都在遥远的山里吃草,所以没有足够的牛粪糊屋顶。“富裕人家”则用买来或者捡来的一些塑料掺杂其中。屋子不过到我肩膀高,进出都要深深低头弯腰。屋子里是“一房一厅一厨”,共计六平方米左右。“房间”地上铺着一张牛皮,角落里有编织得比较稀疏的树枝,算是窗户。一个女人默默地在黑暗里煮奶,任我在她房间里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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