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食人间烟火,品理想人生
冯友兰先生说艺术家“清风明月的嗜好”是人生,制造家“神工鬼斧的创作”是人生,宗教家“覆天载地的仁爱”也是人生。而他自己则以“极高明而道中庸,闻旧邦以辅新命”为座右铭。于家国,他与之共沉浮;对人生,他取中庸之道。这既是他的人生哲学,也是他的现实人生。
鲁迅先生写在给一个友人的信中曾有“安分守己如冯友兰”之语,而胡适对解放前夕冯友兰滞留大陆之举评论说“天下蠢人恐无出芝生(冯友兰字)之右者。”在革命者眼里,冯友兰先生不够激进,因而是“安分守己”;在心仪西方文明的胡适先生看来,冯先生留在百废待兴的中国则是“蠢”——当时的冯友兰在国外也已经颇具盛名,若能飞往美国,此生定然无虞。但是他却选择了留在祖国“辅新命”,这就是他选择的“极高明”。
共产党进京城的前夕,冯友兰和妻子商议着何去何从,最后决定哪里也不去,就待在北京等候解放军的到来来。他后来回忆说:“当时我的态度是,无论什么党派当权,只要它能把中国治理好,我都拥护。这个话我在昆明就已经说过。当时在知识分子中间,对于走不走的问题,议论纷纷。我的主意拿定以后,心里倒觉得很平静,静等着事态的发展。有一次景兰(其兄)问我说:‘走不走?’我说:‘何必走呢,共产党当了权,也是要建设中国的,知识分子还是有用的,你是搞自然科学的,那就更没有问题了。”
这是当时知识分子最为普遍的心理,冯友兰先生此举亦是合情合理。
在时代的动荡和变迁之中,像陈寅恪先生那样追求“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日久,共三光而永光”的境界的毕竟是少数,而且他自己也无奈地承认说“最是文人不自由”。文人如是,哲学家亦如是。冯友兰先生没有想过要遗世独立,而是选择在现实中去享受自己的人生。这就是他“道中庸”的人生哲学之演绎——无论是哪个政党执政,只要他相信有益于国,都会努力地与之和谐共处,尽己之力去辅佐,这样的人生才算得上是方游刃有余。因此他双足不离寸土,一直在人间烟火中在编制自己的人生理想。
如果说他的人生引起了当时和后来太多争议,那么他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地位和作用则无人能够视若无睹。
冯先生去世后,他的墓碑碑阴刻有古篆:“三史释今古,六书纪贞元”。“三史”指的就是先生创作的《中国哲学史》、《中国哲学简史》、《中国哲学史新编》,“六书”是指《新理学》、《新事论》、《新世训》、《新原人》、《新原道》、《新知言》。
在二十世纪,中国的儒学大家辈出,熊十力先生由佛转儒,他的哲学体系中“中九西一”; 金岳霖先生受西方思维影响较深,惯用英语思考问题,然后再用汉语写出来,故其哲学为“中一西九”;唯有冯友兰先生的哲学体系是“中五西五”,是真正的贯通中外。
百年前,中国人因严复而开始接纳西方学术;百年后,西方因冯友兰而知中国哲学。英国学者李约瑟说:“冯著是当今中国哲学史研究中最为博大精深的作品,必将长期受到西方世界的重视。……在众多的中国学者和西方汉学者眼中,冯著的确堪称翘楚之作。”
李慎之先生也说过:“中国人了解、学习、研究中国哲学,冯友兰先生是可超而不可越的人物。”
“可超不可越”是一个极高的评价:后人完全可能而且也应当胜过冯先生,但是谁都不能绕过冯先生,而只能在他的基础上更进一步。一部《中国哲学简史》,足以让“冯友兰”这三个字烙在每个中国人的心上。
冯友兰先生所说的哲学,其实就是本书所说的中国的传统文化。
无论是孔孟还是老庄,无论是韩非还是墨翟,他们每一种思潮、代表的都是无形而又无处不在的民族文化。顺着历史的河流而下,魏晋玄学,宋明儒学,他们就是吸天地之精华的灵芝草,自己也成为了天地间一道道美丽的风景线。冯友兰先生就是把那些风景一一只给不知如何欣赏的我们看,告诉我们他们美在何处,他们彼此之间有多少分别。若能读懂,便在刹那间觉得天地为之一宽,领略到原来中国的文化可以如此丰厚。
冯友兰先生为我们解读人生的境界,解读中国的宗教,解读中国的阴阳五行,中国的诗词歌赋。这一些无不是徜徉在中华文化氛围中都能感受到却无法捕捉的。在他那深入浅出的字里行间走过的我们,也能读懂那千年文化之美,将它绕于指间,了然胸中。
冯友兰先生本人曾多次引用宋代哲学家张载一言以自许:"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哲学家所应自期许者也!"
他是否真的做到了?至少他在为这个理想而努力。人世苍茫,能看清者又有几何?冯友兰先生辗转其中,沉醉于人间烟火,勾勒着关于人生理想的美丽图景。他的人生或许不完美,然后他的理想至今余响不断,让无数后人追之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