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两年,巷子里开了一间画坊,专画湖光山色,那山是绿油油的,那湖也是绿莹莹的。画坊人每天在阴沟里洗刷画板、画笔,阴沟告别了杂色,也成了单单的一色绿,依然是巷头至巷尾,从阁楼上俯瞰,好似一条通体冰凉的绿皮蛇,被两颗钉子一头一尾地钉死,抻成了一枚标本。淑芳八九岁的年纪,不再和父母睡大通铺,家里一番整理规划,好歹隔出了一小间阁楼。淑芳从此有了凌驾和俯瞰的机会。画坊开在斜对面,探出阁楼就能窥到一角,偶尔画坊里有人出来蹲在阴沟旁清洗画具,因着新鲜的绿色颜料,洗涤的那一片水域总是绿过他处,在小淑芳看来,无疑是那人在绿皮蛇腹部扎了一刀,墨绿色的蛇血汩汩涌出,触目惊心的。
蛇血是绿色的,这是小淑芳童年听过的诸多恐怖说辞中的一种。从出生起,一家三口就一直窝在这间逼仄的斗室内。牵起的塑料绳把局促的几十平方米再切割分出五六个十多平方米,挂上布帘,于是有了盥洗室、书房、卧房。卧房内同样还有分工,父母两个睡在右侧,小淑芳睡在左侧靠门帘处,方便晚上起夜。早过了睡前听故事的年龄,小淑芳搞不明白父母缘何热情不减地要保留这个童年传统,每天不落,仿佛例行公事。唯有一点不同,即童年时代所有美好、温暖的故事,都换上了狰狞的嘴脸,小淑芳被吓得遮嘴捂眼,恨不能快快睡死过去。惊悚的桥段偶尔失效,后半夜小淑芳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惊醒,墙角的台灯映出两条裹着草绿毛毯的身体,厮打般地缠绵扭绞在一起。睡眼惺忪中,猛地记起前半夜母亲扭曲面颊冲自己恐吓,蛇的血冰凉且是绿色的,带着点威逼利诱的口吻,半惊半吓地酣睡过去。
小淑芳懵懂尚不知交媾之事,只是惊惧地偷瞄向来和睦的双亲以一种赴死的力道在床上角力对峙着,似两条发情期的绿皮蛇。又是半惊半吓,是夜睡得不好,半寐半醒,生平头一次体会到装睡的艰辛。
阁楼辟出来后,等于她在狭窄的家中有了专属的私密领地,主权是她的。凭窗尽看裸露在楼下的墨绿阴沟,沉谧的,偶起一点死水微澜,她便会想到八九岁的夜,借着惨淡的台灯光,目击父亲和母亲扭成一股的肉体,在草绿毛毯的掩盖下蠕动着,眯着眼久望了一会儿,她发现那蠕动是有节奏的,一下一下,冲击着她假寐的双眸。再睁眼,糊在阁楼的报纸发黄了、翘边角了,报上的新闻久远得几近天方夜谭了,她已是少女童淑芳,年方二八的豆蔻年华,最是美好。
暑天的太阳依旧均匀地发光、发热,好像很多年前即是如此了。得闲了,童淑芳还像小时那样,趴在阁楼洞开的小窗边,巷道里的人家来往如常,熙熙攘攘的市声带着一股烟火气横冲直撞,多年前变身的阴沟依然墨绿如蛇,如蛇的标本。画坊短短数载倒也历经了数次人事更迭。见到他,也搞不清楚是新人还是旧人,只觉眼前一亮,若是旧人,只怪自己瞎了眼,有眼无珠;倘是新人,心里更是猫抓猴挠似的奇痒,没来由地心生一股子跃跃欲试的冲劲。就这么看着,纵情忘我,死死地,若不是垂髫小儿调皮地拿镜面反射阳光,晃得她躲避不及,她还要贪婪地看下去。待她返身回到窗边,阴沟边的他已然匿了身影。小儿们冲她咧嘴一笑,集中火力继续捉弄她,童淑芳愤愤地闭了窗子,将嘲弄和溽热一并挡在外头。
这一闭,没想到竟是永久。对窗楼上一直闲置的空房,人影憧憧地有了生活迹象。住户是个典型的彪形大汉。天一热,男人光着膀子倚在窗边,不知道观望什么,童淑芳偶一抬头,就能对上眼。大汉冲她憨憨一笑,正是风华正茂的好光景,童淑芳骄矜地,自是不睬,闭了窗子仰躺着闭目养神。
也奇怪,每每开窗,总能迎面和对楼上的光膀大汉照面,宽广的肩膀上有一层密密麻麻的痱子和汗液,童淑芳自觉没趣,紧闭了窗子不复见。几个回合下来,无心再开合,下定决心不让他再白白贪看。
树欲静而风不止。原计划和女伴一道的登山之旅,因为猝不及防的大雨,中途作罢。一路小跑着回家,候门许久才看到一脸诧异的母亲,淡淡地问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浑然不察天色阴郁,女儿通体的湿漉。进门后,方知屋里还有人,母亲的工友,似曾相识。暮色四合,斗室益发昏暗,三人僵坐无言,到晚饭的点,母亲竭力劝来人留饭,男人憨憨一笑,婉拒了。童淑芳记得了,正是对楼上的光膀大汉。原来和自己不多不少的照面里,他永远是憨憨地笑着的,虽然肥厚的脸庞牵出来的笑靥弧度并不好看,但毕竟他对她有粲然一笑的用心。
一直是笑着的,以至于这张在常态下的脸,自己一时半会儿竟没认出,险些旁落。母女二人晚饭,童淑芳意外发现母亲对她一直袒露暧昧不明的微笑,自从父亲母亲撕破脸闹离婚来,这是罕见鲜有的笑。母亲本就是这样的人,不到最后一刻绝不鸣金收兵,直到胸有成竹胜券在握,不露声色的严峻里才挤出一丝冷笑。
母亲永远争做那种“笑到最后”之人。她是笑不出来的。闭了窗子的阁楼几乎中断了和外界的联系,她觉得阁楼狭隘如一枚茧,被缚的身体日渐唤醒,茧已经越来越容不下她。夏天过去不久,楼下画坊匆匆一瞥而过的他竟然入梦了,她燥热得梦到天亮,待到母亲叫床才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母亲暧昧一笑,一副了然于胸的神色。
相隔一窗,她要走出去。画坊内的地上铺了大大小小一溜宣纸,湖和山绿绿的也平摊在地,她一眼瞅见猫腰的他在认真勾画什么。迟疑着要不要挪步过去,他却突然起身回头,四目对望,有了热度,有别于和母亲工友的对视,她不避不挡,这下换她白白地贪看他。
于最好的年华,他遇见她,她钟情他,也是最好的开头。像他运笔的第一下,成,即成就一幅佳作;不成,即揉团舍弃。他作画时,她就静坐一边,认真地看着,画坊很近,仿佛逃离了喧嚣,降生在一个全新领地。这次,主权在他,她摩拳擦掌预备侵入。有次,她不慎踩中地上的调色板,脚下一滑,他握笔的手伸过去,在拿笔的手扶在童淑芳的腰际时,身子同时往起站,于站起未站起的地方,俯下来了一张嘴接住了上来的一张嘴,那笔头就将颜料印染了一点绿在童淑芳的白衫上。绿豆大的一点绿,本身就像一颗绿豆。
这颗绿豆,比吻更长久,他终于回应她了。她也悄悄改变着,自知的、不自知的,积极地往外跑,以前只有和女伴同行时,她才钻出阁楼,愿意见见光。童淑芳在九日镇有一个极要好的女伴叫黄莺莺,是可以互相倾诉秘密心事的那种,因为仅此一个投缘,她自然分外珍视。
童淑芳和他交往了两个月,形成了你画来我裱框的默契。正是午后全镇最阒静的时刻,烈日当头,她看到母亲坐在工友的自行车后座上,一辆老式凤凰悠悠地招摇过去。因为处在画坊内,这种老式房子,房间里向来是光线很暗的,母亲在明她在暗,母亲揽着工友的腰,惬意地哼着小曲,不察暗处女儿的灼灼逼视。很快,斜对面的家中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回家一看,母亲和她的工友——那个对楼的大汉,合力为阁楼安置一扇木门,簇新的门面还散发着原木清香,配以新锁,母亲虽口口声声称安门是为了女儿安全,钥匙却自个儿收着。夜里,因为闭着窗门,通风不畅,童淑芳燥得翻来覆去夜不能寐,伸出脚尖试探了下木门,死死地紧锁着。热汗滑腻地包覆全身,索性撤了席子,直接仰躺在打底的一层报纸上。
依旧是热,汗流浃背濡湿了铺就的报纸,露出阁楼的木质隔板,木板正中有个虫蛀的小孔,有细微的光洒漏上来,她眯着眼,对准蛀孔,看得仔细。母亲和工友裹着那条陈旧的草绿毛毯厮磨到一块儿,扭着绞着,柔若无骨。童淑芳早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淑芳了,但当她眼见母亲和那个大汉从毛毯中挣脱,赤条条地横躺在两侧,她还是觉得这是绿皮蛇重获新生的一种方式,那条混合了汗液体液的褪色毛毯正是丢弃的蛇蜕。
天麻麻亮,门口响起细微的动静,是母亲送那人出去。童淑芳开启窗子一角,肥头大耳的男人避过盆盆罐罐,一下闪到对面,她是不要多看一眼的,这个满身汗渍赘肉的大汉,她在心里戏称他为,猪头肉。
也不知道母亲动用了什么伎俩,不仅让法院把女儿判给她,还赢得了这间房和几乎所有家当。久居在外的父亲于是就真的不回来了。母亲的笑其实一早就预示了这样的赢面。童淑芳越来越害怕看母亲笑,她排斥并躲避。九日镇的天尚且不会一直笑嘻嘻,偶尔也忧郁一阵,落下一场雨。雨势大的话,室内还会积水,满室水汽,糊了梳妆镜、霉了五斗柜,却放大了人声。借助水汽,她在阁楼上得闻一场窃窃私语。母亲小声娇嗔,埋怨猪头肉这么多天不来看她,猪头肉却答非所问,询她女儿在不在家,怎么也没个动静。母亲登时发起飙来,稍稍提高了音量,好啊,我就知道你个贼胚子,醉翁之意不在酒,难怪当初我说把阁楼窗子封了,你死活不答应,别为我不知道,你居高临下的,没少被你看到吧!猪头肉伸出一只油腻腻的手,一把揽过母亲,亲她、哄她、安抚她。母亲不买账继续冷嘲热讽,以前你不是巴不得家里没人吗?有人的话也巴不得让我上锁,好让女儿早早睡去,没个动静吗?以前你不是眼里只有我吗,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这么命好,不单有人爱我,顺带连我女儿也一起爱啦?猪头肉被噎得再无还口之力,两人没再赘言,狠狠地抱到一块,肉扣肉、肉叠肉,这下不像蛇,反倒像一盆地道的东坡肉了,童淑芳闻到了肉欲的味道。
家里突然间多了一号陌生人,童淑芳本能地心生排斥。猪头肉三天两头过来蹭饭,渐渐地,童淑芳摸清了规律,留饭即留宿过夜,晚饭后两个人会嘻嘻哈哈出门去耍一阵,夜深人静时再折返回来,这时母亲就会催着赶着童淑芳上阁楼睡觉,然后木门一锁,两人肆无忌惮地云雨。虽然大汉身在自家,可对楼上不知何时又多了个男人,这回是个尖嘴猴腮的小年轻,就更不敢开窗了,一头一尾门窗紧闭,童淑芳习惯了像一具死而不僵的怪尸,横陈到天亮。很多时候她蜷曲趴在那个木板蛀孔上,目睹母亲肮脏的蠕动,她多希望母亲可以洞晓头顶来自她女儿的注目,与其反锁阁楼倒不如堵死那个小孔!
又一个被钥匙转动锁眼的干涩动静惊醒的清晨,童淑芳坐在桌边喝着稀粥掰着油条,母亲在梳妆镜前抹了好久的头油,盘了一个美人髻后施施然来到桌边。童淑芳提出解锁的请求,道尽闷热难耐的苦。母亲讪讪一笑,热什么呀,楼下才热呢!你不是还有个窗子对流吗?哪里像我睡楼下,为了防贼,晚上门窗都不敢开……见女儿欲言,母亲心生一计,这样吧,我每日熬绿豆汤给你喝,绿豆败火的,大热天里吃着好哩……童淑芳不复言,低头把一碗粥喝得稀里哗啦响。
于是关于猪头肉的留饭留宿规律里又多了一条——绿豆汤。但凡母亲与之两人的缠绵夜,阁楼上锁自不必说,不过是多了一碗绿豆汤。童淑芳的个子突然蹿得很快,狭小的阁楼真的容不下她了,她每每躬身蜷缩,小口小口喝掉绿豆汤,还是热,这热无穷尽。
小孔下的猪头肉突然对她一笑,她不确定自己的窥视是否败露,继续盯梢,猪头肉仰面躺倒,母亲俯在其身吮吸着,猪头肉仍旧坏坏地笑看那个小孔,以及孔里漆黑如墨的少女瞳仁。
由于夜不成眠,童淑芳整个白天清醒的时候少,大多时候都在补觉,醒着也是恍恍惚惚的。女伴黄莺莺来喊她喝汽水,她也提不起精神,就连那个画坊里的他拿着小镜子反射日照到她窗前,她也丝毫不察,这还是她从顽皮小孩的恶作剧中收获的启发,属于两个恋人间私密的约定俗成。童淑芳只需要酣睡、沉睡,睡得沉实沉寂。
昼夜颠倒的时日,人不人鬼不鬼地被梳妆镜吓了一跳,这副鬼样子更提不起兴趣出门了。原来酣睡也会成瘾,她嗜睡如猪,永不餍足。如幽闭的隐居者,大隐隐于市了。
由出世再入世,往往物是人非事事休。童淑芳怎么也想不到,一段时日不见,最好的女伴和最爱的他会走到一块儿。
黄莺莺约了童淑芳在九日镇的小饭馆见面,赶到时只见黄莺莺偎着那个他。席间三人皆不动声色,像黄莺莺是不知就里,而童淑芳和他隔桌对坐,却是极力地强颜欢笑。总算逮到一个黄莺莺离席的空当,他一把紧握住童淑芳的手,质问她这些日子上哪儿去了。她清浅一笑,甩开了他的手,男人喜新厌旧还要什么借口?他不依不饶道,当初不是说好,如果连续十次镜子暗号都接不上,那咱们就分手,这还是你说的,不是吗?
原是自己的一时戏语,不曾想一语成谶。童淑芳不甘地认命,等黄莺莺回座,皮笑肉不笑地道一声“恭喜”便离席,落荒奔逃。太阳毒辣,循着巷道一路疾跑,头顶烈阳倒映在绿莹莹的阴沟里,一个极明极亮,一个极暗极翠,两相交叠汇成一种月白色,那倒影竟好似沉在沟底的月亮了。阴间的月亮。
入夜,远近灯火,和颜料油腻腻地浮在沟上,粼粼的,又像是一轮明日了。她是彻底昼夜颠倒了。
家里厨房开始常年炖着一锅绿豆汤,就像小一点的时候每晚在母亲的哄骗惊吓中入睡,而今端绿豆汤上阁楼给女儿喝,也成了母亲每晚例行的公事。
稀稀软软的绿豆汤,每喝一口都在提醒着她,母亲难以启齿的苟且。她恨这软绵绵的口感,她恨自作聪明的母亲,她又恨又妒黄莺莺,更恨愈发燥热的身体,她尝试摸索自己的身体,毕竟现成的教材就在底下,有样学样并不难。依旧是夜里清醒白天睡得昏昏沉沉。距上次见面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黄莺莺来找童淑芳,神神秘秘的却难掩脸上的喜色,要和她分享自己别开生面的体验。童淑芳安静听着,任由黄莺莺咬耳朵,轻微的气声弄得她耳坠发痒。那是什么感觉?童淑芳好奇。黄莺莺比手画脚,只道是妙不可言如登极乐,总之热起来了,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黄莺莺语焉不详地留下一个悬念,扬长而去。比之那种将一己私欲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童淑芳更恨这种对旁人造成伤害仍不自知的,前者如童母,后者则是黄莺莺无疑了。所以相比母亲,童淑芳更恨自己单纯欢快的女伴。
画坊老师傅准备撤离九日镇移居香港,数十年间形形色色的各异徒弟中,独独最钟爱他,准备带他一并远渡重洋。离别前夜,他许了黄莺莺一个期限,一旦稳定下来就立刻接她过去。此后画坊退出九日镇的历史舞台,门前的阴沟得不到颜料的滋养,绿意日渐萧条颓败,绿皮蛇标本愈发显得沧桑衰老,经年累月,就算标本也该老了、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