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去别的地方吧,这里实在太黑了,我说道。她应该意识到我是因为担心她害怕才这么说的,就说,这里很好啊,你不觉得吗?
呃,好吧,我是觉得很好的,呵呵。我们找了一块靠近灯光的平整草地坐了下来。我开了一罐啤酒递给她,然后自己也开了一罐。
啊!她叫了一声,同时眉头紧紧地皱成一团。怎么了?
怎么这么难喝?我还以为跟饮料似的。哈哈哈,我禁不住大声笑起来,你不是说你很能喝吗?原来你是第一次喝啊!
不能喝你就别喝了,这个不是吃芒果,不能勉强的,一会儿你喝醉了,走都走不了。第一次喝不代表就不能喝啊,就算走不了,不是还有你嘛!说着她仰起头,灌了起来,竟然一口气把那一整罐喝完了。你喝慢点,这样很容易醉的,哎,你喝慢点,没人跟你抢。她确实是没酒量的,一罐刚下肚,说话的口气就变了,短了舌头了。不能喝还逞强,你看看你,舌头都捋不直了。她又伸胳膊去拿啤酒,我拽着她的手,说,你不能喝了,你都已经醉了,你吃芒果吧,我递了一个芒果给她。我不吃芒果,我就要喝酒,说着,她就上来夺我手里的啤酒,她用劲很大,誓死力争的样子,我拗不过她,啤酒被她抢了过去。这时候天空竟然打起了雷,夏季的夜晚就是这样,雨说来就来,根本不给你反
应的时间。我提着芒果和啤酒去拉她,说,下雨了,赶紧去那边的亭子。她身体往后退,说,不,我不去。
下雨了,小心生病。我不去,我想淋雨,你去亭子吧。算了,我陪你淋雨吧。
我左手提着芒果,右手提着啤酒,我们就那么站在雨里。雨很大,却很安静,脆生生地落在身上,远近的树木发出轻盈的雨声。我望着她,她仰着脸,雨水顺着她垂下来的头发河流似的往下淌,她蹲了下去,脑袋埋在臂弯里,肩膀一颤一颤的,起先我以为她是冷了,后来,她的哭声压制不住了,她开始放声大哭起来。
我放下东西,蹲在她身边问,你怎么了?
她并不作声,只是一味地放声大哭,雨水混合着泪水,她的声音撕裂一般,嗓子很快就哑掉了。我站在旁边局促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雨势小了,不多会儿就停息了。她依然在哭,没有了雨声,她的哭声比石头都沉、都冷。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声音小了下去,只是眼泪还是不停,汪满了,掉下来一颗,又汪,又掉,比刚才更让人痛心。
几点了?她突然问道。我看了下表,已经快十二点了,十一点五十,我说。快七个小时了,她自言自语道。
什么快七个小时了?我们等下去哪儿?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学校现在肯定回不去了,寝室十点半就关门了。她没有说话。
我们不能在这儿待着啊,你浑身都淋湿了,容易生病,找个旅店吧,我说。嗯,好,她的嗓子几乎完全哑掉了。我们出了公园,我胳膊夹着剩下的啤酒,右手提着芒果,左手牵着她的袖口,离公园一百米左右远的地方有一家叫“秀水缘”的旅店,红灼灼的灯刺目地闪着。旅店很小,一个穿着单薄睡衣,顶着乱蓬蓬头发的中年妇女坐在那里,昂着头看墙上的电视,眯着眼,一副很疲惫的样子。见我们进来了,她立马来了精神,嚷道,住店啊?先登记下吧,身份证。我们没带身份证,我说。那不行啊,最近查得很严的,住店什么的都要登记的,她说。我正要开口。她又接着说,你能记住身份证号吧?身份证号也行的。她把登记表往我面前推,说,标间五十。
不不,要单间。单间六十,有热水、有空调、有宽带。
我看到上面的那个人叫梁胜春,我就按着他的格式填了表,而后她在我后面填了表,她写的名字是芒果。老板娘把门卡给我,我就扯着她上了楼。
我去卫生间拿了毛巾递给她,她擦了擦头发上脸上的水。我烧了热水,端给她,她两只手握着杯子,眼泪又下来了,一颗一颗地往杯子里掉。
心事藏在心里很难受,说出来也许会好很多,如果你信任我的话。
七个多小时了,我跟我男朋友分手七个多小时了,我们在一起快两年了,七百二十三天,还差一个星期就是两年了。我跟他在一起后,白痴似的每天都写日记,每天都算着天数。他追了我半年,知道我喜欢吃芒果,就每天给我送一个芒果,其实刚开始我对他根本没感觉,我也不接受,他还是天天来,后来我接受了他的芒果,只是对他,我还是没有感觉。有一天他给了我一个笔记本,那是他的日记,记录着每天我穿的什么衣服,做了什么事情,他在什么地方碰到了我,记了好多,全是关于我的,看着看着就把我看哭了,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们在一起了。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每天给我一个芒果,把他能给我的好全都给了我,跟他在一起的两年,是我最开心的两年,我一直以为我们能一直这样下去,以后我能嫁给他,可是,我没想到他还是变了。一个月前我就察觉到了异样,可是我信他说的每一句话,我固执地认为他永远都不会骗我。晚上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他让我等着,他去买芒果,手机就放在桌上,来了一条短信,我就拿过来看了,看到短信,我的脑袋里咯噔了一下,好像什么东西从里面丢掉了,后来,我忍着眼泪吃完了那顿饭,接过他递来的芒果,一转身我的眼泪就忍不住了。晚自习的时候,我给他发了短信:一切都结束了。
她端着杯子不再言语,水已经冷掉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只是沉默。后来,她睡着了,我坐在对面看着她,她的泪痕都还在,眼睫毛长长地投下暗影。我想,爱情,爱情。
早上六点的时候,我叫醒了她,说,我们该去学校了,你别太难过了,什么都会过去的。她茫然地点了点头,还是昨晚失魂落魄的样子,看得我心疼。梳洗完毕后,我们就往学校走,我在前,她在后,她始终低着头。
到学校门口的时候,我把那袋子芒果递给她,说,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能再见你吗?
哦,你就叫我芒果吧,我是高三(11)班的,你去找我,就说找芒果,我们班人都知道我喜欢吃芒果,都叫我芒果,芒果留给你吧,我以后再也不想吃芒果了。说完她冲我疲惫地笑了下,然后转身走了。
可是,后来发生的一切,我每每想起来,就觉得毛骨悚然。
我先去了寝室,把啤酒和芒果放在床上,而后往教室去。同桌凑上来说,你昨晚跑哪儿去了?老班说了,让你来了之后去办公室找他。老班训了我将近半个小时,那几句话翻来覆去变着花样说。我脑子里全是芒果,想着中午放学了去找她,后来,老班说,你以后知道该怎么做了吧?我说,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嗯,那你写两千字的检查明天交上来,认识一定要深刻。我说,好,而后转身跑了。
中午没放学我就提前跑了出来,跑到11班门口时正好铃声响起。我对着中间窗口的一个人说,我找芒果。
那个人满脸的疑惑,说,什么芒果?就是你们班一个女生,很喜欢吃芒果,她说我来找她说找芒果就行。那个人摆出一副觉得莫名其妙的表情说,什么芒果?我们班没有叫芒果的啊,你听错了吧?
怎么会?她明明说的是11班,那谢谢你啊。我对那个人道了谢,然后走了。也许是我听错了,下午再到别的班看看吧,然后我就回了寝室,往床上一看,芒果没了,只剩下那些罐装啤酒了,我问舍友,谁拿了我放在床上的芒果了?什么芒果?我们来的时候就只有这些啤酒,我们还说等你来了再喝呢。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了。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就转身往操场上跑,在我们昨晚坐的那个地方,我找遍了周围,没有看到一颗芒果核,只有一根烟头孤零零地躺着,我觉得有点冷,或许芒果核被当成垃圾捡走了,我想。我出了校门就往秀水公园走,远远地就看到两只易拉罐躺在那里,我昨天喝了两罐还是一罐来着?出了公园门,我就看到了那家叫“秀水缘”的旅店,还是那个老板娘。我对老板娘说,你还记得我吧?
老板娘端详了一阵,说,哦,记得记得,你不就是昨晚浑身淋湿的那个人吗?我说,对对,我就是昨晚带一个女孩子来你这边住店的那个。老板娘愣了一下,看着我说,什么一个女孩子,昨晚明明就只有你一个人嘛。我说,不可能,我记得很清楚,你看,我们还登记了呢,我上面的是梁胜春,下面就是跟我一起来的那个女孩子,叫芒果,不信你看看登记表。老板娘把登记表看了一遍说,你上面是叫梁胜春的,我就说嘛,明明只有你一个人,哪儿来的女孩子!老板娘把登记表往我面前推,用手指给我看。看到那一排清晰的字迹,上面是梁胜春,然后是我,紧接着下面竟然是一片空白,昨晚她写名字的地方空空如也,我的脑袋“嗡”的一声炸掉了。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吃过芒果,再也没有尝过芒果的滋味。
驼铃绽放在夏末
杨雨辰
在周玺给邵远打过去第六十三个电话的时候,听筒里那个不带任何情绪的死气沉沉的女声终于由“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变成了“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她还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一定是邵远没听到铃声,之后他的手机就没电了。不然还能是什么样呢?周玺已经提前拒绝了所有其他的答案。
周玺与邵远在一起七年,不痛不痒、不长不短、不咸不淡。但如果鸡肋也成为了生活中的一种习惯,弃之便也觉得可惜,况且,周玺根本想都没想过和邵远分手。她觉得他们之间的结局就是一起结婚一起老去,这没什么不好的。倒是邵远,最近一段时间对周玺很是挑剔,他对她的要求已经到了近乎吹毛求疵的严苛。周玺的肚子上多一点肉,他就逼着她减肥,不准她吃肉,吃菜都只能吃水煮的,饿得周玺前胸贴后背,每天晚上抓心挠肺睡不着。他还嫌弃周玺不会做饭,常拿谁谁的女朋友、谁谁烧的菜真是唇齿留香、令人难忘这样的话来刺激她,周玺没事就在家研究做饭的事,终于有次搞得煤气中毒了,她周玺浑身绵软地瘫在病床上,以为邵远会疼惜地搂住她,再也不要她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可是邵远见到她的时候,皱皱眉头,不满地说:“你说你还能干什么?做个饭都能闹得煤气中毒。”周玺没有说话,邵远背过身去的时候,她的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然后赶紧用枕巾抹掉了。
余小菲常常说周玺是“超能忍者”,内心强大到任何打击都无法撼动。周玺不屑地瞥了她一眼,说“: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想得开吗?那这个世界上的男人还要活吗?”
从高中时代起,余小菲就不乏追求者,而对于每段感情,她也只是浅尝辄止。搞得不少人为她内伤。但周玺却认为那永远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不想走马观花,她只需要一个人陪着终其一生。
邵远失踪的第六天,周玺买了一条鱼,她记得邵远爱吃红烧鱼,不知道为什么这天自己这么想吃。因为临时加班,下班时已经八点多了。她赶在小鱼摊收摊之前买了一条鲤鱼,匆匆忙忙地,还没来得及杀掉。活生生的样子,被放在塑料袋里,鳃部频繁地翕动,尾部更是有力地抽搐着。
周玺将它带回家,放在冰箱里冻了好一会儿,中间将烹制需要用的材料准备好。她小心翼翼地从冰箱里拿出奄奄一息的鱼,看鱼的身体已经僵硬了,才放心地把剪刀插进鱼腹部。没想到那条鱼竟然还活着,在案板上拼命地挣扎开来,吓得周玺一松手,鱼和剪刀一起“咣当”掉在地上。周玺缓缓沿着墙蹲下,突然毫无预兆地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
到底还是余小菲在关键时刻伸出了援手,从她复杂的关系网里摘出了邵远一个好朋友的电话,便很轻易地打探出了邵远已经离开这座城市的消息。据说,是去了大理古城,和一个认识不久的女孩子。
周玺请了长假,把自己关在家里待了三天,不说话不吃饭,在第四天晚上突然感觉到饿,拾掇了一下便到附近一家火锅店去,点了足有三四人份的食物,自己一个人吃到闭店。回到家翻箱倒柜开始打包行李,她决定到大理去找他。周玺打电话告知余小菲。
“这样的男人要来何用?”余小菲问道。周玺不甘地回答“:分手也不是不可以,但至少要给我一个说法,让我心甘情愿。”余小菲“扑哧”一声笑道:“当初在一起的时候,怎么也没有个人去追问个说法,分手亦是不需要理由,不爱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周玺说道:“你不懂。”
余小菲摇摇头,挂断了电话。她是知道的,有一些人,不撞南墙不回头。还有一些人,则是撞了南墙撞到死也不会回头,周玺便是这样的人。
买了去大理的机票,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到机场办理登机手续,她想起来前几年出差的时候,也是带了这么多的行李,邵远说周玺你恨不得把半个家都搬走了,上辈子是蜗牛吧?抱怨归抱怨,可他还是会板着一张臭脸一把拗过周玺的行李箱,帮她拎上车,又帮她拎下来,然后一路拖着去办理托运,稳稳妥妥将登机牌交到周玺手上,叮嘱她不要弄丢,路上看好自己的东西,到那边不要忘记拿行李,一切安顿好之后记得打电话给他。没想到,事情从平实的美好到无可救药竟然只用了这么短的一段时间。周玺将登机牌收好放到包里,拉上拉链的时候,有点心酸,但没能哭出来。
飞机起飞后,仍然是例行的安全演示,以前周玺总是认真从头看到尾,生怕错漏了一个细节,在万一遭遇空难时无法捡回一条小命。这一次周玺把耳塞放进耳朵里,铺天盖地的音乐淹没了她,绝望总是比死更为可怕,但也总会给人带来更多盲目的勇气。这种不计较后果的匹夫之勇,往往会造成更坏的结局。但周玺根本没空在乎这些,她甚至连邵远在哪里都不知道,她只知道,这南墙,是撞定了的。
图便宜买了傍晚的机票,几千米的高空中,周玺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到低矮的楼房几乎接近地平面,灯光与灯光连成一片,像是城市的一条条血管命脉,有烟花爆竹炸裂开来,散在夜里看着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小。周玺才想起来这一天似乎是八月十五,斜眼看过去,邻座的一个年轻的学生样的女孩正在吃月饼,女孩试探性地递过来一小块,似乎是五仁馅的,周玺微笑着摇摇头,嘴里轻声念着“谢谢”。这是邵远最喜欢吃的一种馅料。一旦想念某个人,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他的缩影。“现在我们的飞行高度是一万米左右,气温表显示机舱外温度为零下四十五度。”
空姐突兀地来了一句,机舱里的人昏昏沉沉,然后空姐开始推销飞机上卖的各种小礼品,水杯、剃须刀、飞机模型之类的。
到了大理机场的时候已经半夜了,但是还有许多出租车在出口等待抵达的旅客。周玺就近上了一辆,司机师傅看起来胖墩墩的,看着周玺的表情就像看到了人民币一样,笑靥如花,热情地帮周玺把行李箱扛到车上。
“大理古城。”周玺说。她疲惫不堪,靠在副驾驶上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习惯了早睡,舟车劳顿更让她感觉到整个身体如同灌了铅似的沉重。车内的收音机播放着滥俗的流行歌曲,唱得都是你爱我我不爱你,我爱他他却爱上了别人。周玺烦躁地对司机说“:师傅,能把收音机关一下吗?”司机伸出胖胖的手指头把开关旋到“OFF”的位置上。周玺的耳膜里只剩下车身与空气摩擦时发出的猎猎风声,她开始闭起眼睛小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