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请问为政?曰:贤能不待次而举,罢①不能不待须②而废,元恶不待教而诛,中庸不待政而化。分未定也则有昭缪③。虽王公士大夫之子孙也,不能属④于礼义,则归之庶人。虽庶人之子孙也,积文学,正身行,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卿相士大夫。故奸言、奸说、奸事、奸能、遁逃反侧之民,职而教之,须而待之,勉之以庆赏,惩之以刑罚,安职则畜,不安职则弃。五疾⑤,上收而养之,材而事之,官施⑥而衣食⑦之,兼覆无遗。才行反时者死无赦。夫是之谓天德,是王者之政也。
【注释】
①罢:通“疲”,疲沓,没有德才。②须:须臾,一会儿。③缪:通“穆”。昭穆:据古代宗法制度,宗庙或墓地的辈次排列,以始祖居中,二世、四世、六世位于始祖的左方,称昭;三世、五世、七世位于右方,称穆:以此来分别上下辈份。④属:系结,归附。⑤五疾:五种残疾,即哑、聋、瘸、骨折、身材异常矮小。⑥官:职事。施:施设,安排。⑦衣:给……穿。食:给……吃。
【译文】
请问怎样从事政治?回答:对于有德才的人,不依级别次序而破格提拔:对于无德无能的人,不用等待马上罢免;对于罪魁祸首,不需教育而马上诛杀;对于普通民众,不靠行政手段而进行教育感化。在名分还没有确定的时候,就应该像宗庙有昭穆那样来排列臣民的等级次序。即使是帝王公侯士大夫的子孙,如果不能遵循礼义,就把他们归入平民。即使是平民的子孙,如果积累了古代文献经典方面的知识,品行端正,能遵循礼义,就把他们归入卿相士大夫。对于那些散布邪恶的言论、鼓吹邪恶的学说、做邪恶的事情、有邪恶的才能、逃亡流窜、不守本分的人,就安排强制性的工作并教育他们,静待他们转变;用奖赏的方式去激励他们、用刑罚去惩处他们:安心工作的就留用,不安心工作的就流放出去。对患有五种残疾的人,政府应当收养他们,根据他们的才能来安排适当的工作,根据才能任用并供给他们吃穿,全部加以照顾而不遗漏。对那些用才能和行为来反对现行制度的人,坚决处死,绝不赦免。这叫做天德,是圣王的政治。
【原文】
听政之大分:以善至者待之以礼,以不善至者待之以刑。两者分别。则贤不肖不杂,是非不乱。贤不肖不杂则英杰至,是非不乱则国家治。若是,名声日闻,天下愿,令行禁止,王者之事毕矣。凡听:威严猛厉,而不好假道①人,则下畏恐而不亲,周闭而不竭;若是,则大事殆乎弛,小事殆乎遂②。和解调通,好假道人,而无所凝止之,则奸言并至,尝试之说锋③起。若是,则听大事烦,是又伤之也。
故④法而不议,则法之所不至者必废。职而不通,则职之所不及者必队⑤。故法而议,职⑥而通,无隐谋,无遗善,而百事无过,非君子莫能。故公平者,听之衡⑦也,中和⑧者,听之绳也。其有法者以法行,无法者以类举,听之尽也。偏党而无经,听之辟⑨也。故有良法而乱者,有之矣;有君子而乱者,自古及今,未尝闻也。传曰:“治生乎君子,乱生乎小人。”此之谓也。
【注释】
①假:宽容。道:由,从。②遂:通“坠”,失落。③锋:通“蜂”。④故:犹“夫”,发语词。⑤队:通“坠”。⑥职:当是“听”字之误。⑦衡:秤,引申指准则。⑧中和:适中和谐,指处理政事时宽严适中,有适当的分寸。⑨辟:通“僻”,偏邪,不公正。
【译文】
在朝廷上听取奏报处理政事的要领是:对那些带着好的建议而来的人,就以礼相待;对那些怀着恶意而来的人,就用刑罚对待他。把这两种情况区别开来对待,那么有德才的人和没有德才的人就不会混杂在一起,是非也就不会混淆。有德才的人和没有德才的人不混杂,那么英雄豪杰就会前来投奔;是非不混淆,那么国家就能得到治理。像这样做下去,名声就会一天天传扬出去,天下的人就会仰慕向往,就能做到有令必行、有禁必止,这样,圣王的事业也就完成了。凡是在处理政事的时候,威严凶猛而不喜欢宽容地对待别人,那么臣下就会害怕恐惧而不敢亲近,就会隐瞒真相而不把心里话全部说出来;像这样做下去,那么大事恐怕会废弛,小事也会落空。如果一味随和,喜欢宽容地顺从别人而漫无限度,那么奸邪的言论就会纷至沓来,试探性的谈说就会蜂拥而起;像这样下去,那么听到的事情就会细小繁琐而政事也就繁多了,这就又对处理政事有害了。
所以,制定了法律而不听取臣下的意见,那么法律没有涉及到的事情就一定会出差错。规定了各级官吏的职权范围而不彼此沟通,那么职权范围涉及不到的地方就必然会落空。所以,制定了法律而又依靠臣下的讨论研究,规定了各级官吏的职权范围而又彼此沟通,就不会有隐藏的图谋,也不会有没发现的善行,而各种工作也就不会有失误了,如果不是君子是不能做到这样的。公平,是处理政事的准则;宽严适中,是处理政事的准绳。有法律依据的就按照法律来办理,没有法律条文可遵循的就按照类推的办法来办理,这就可以使政事得到全面的处理。偏袒而没有原则,政事就难免处理得不公正。所以,有了良好的法制仍然可能产生动乱;但有了德才兼备的君子而国家动乱的,从古到今,还不曾听说过。古书上说:“国家的安定产生于君子,国家的动乱来源于小人。”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原文】
分均则不偏①,势齐则不壹,众齐则不使。有天有地而上下有差;明王始立而处国有制。夫两贵之不能相事,两贱之不能相使,是天数也。势位齐,而欲恶同,物不能澹②则必争,争则必乱,乱则穷矣。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使有贫、富、贵、贱之等,足以相③兼临者,是养④天下之本也。《书》曰:“维齐非齐。”此之谓也。
【注释】
①偏:部属。这里用作动词,表示“使……成为部属”,即统率、指挥对方的意思。②澹:通“赡”,满足。③相:单指“兼临”的对象,这里指被统治者。④养:养育,引申指统治。君主统治臣民,给他们安排一定的职事,使他们能赖以生存,所以美称其统治为“养”。
【译文】
名分相等了就谁也不能统率谁,势位权力相等了就谁也不能归属谁,众人平等了就谁也不能役使谁。自从有了天有了地,就有了上和下的差别;英明的帝王一登上王位,治理国家就有了一定的等级制度。两个同样高贵的人不能互相侍奉,两个同样卑贱的人不能互相役使,这是合乎自然的道理。如果人们的权势地位相等,而爱好与厌恶又相同,那么由于财物不能满足需要,就一定会发生争夺,一发生争夺就一定会混乱,社会混乱就会陷于困境了。古代的圣王痛恨这种混乱,所以制定了礼义来使他们有所分别,使人们有贫穷与富裕、高贵与卑贱的差别,使自己能够凭借这些来全面统治他们,这是统治天下的根本原则。《尚书》上说:“要全社会统一意志就不能让人人都平等。”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原文】
马骇舆,则君子不安舆;庶人骇政,则君子不安位。马骇舆,则莫若静之;庶人骇政,则莫若惠之。选贤良,举笃敬,兴孝弟①,收孤寡,补贫穷,如是,则庶人安政矣。庶人安政,然后君子安位。传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此之谓也。故君人者欲安,则莫若平政爱民矣;欲荣,则莫若隆礼敬士矣;欲立功名,则莫若尚贤使能矣。是君人之大节②也。三节者当,则其余莫不当矣。三节者不当,则其余虽曲当,犹将无益也。孔子曰:“大节是也,小节是也,上君也。大节是也,小节一出焉,一入焉,中君也。大节非也,小节虽是也,吾无观其余③矣。”
【注释】
①弟:同“悌”。②大节:关系存亡安危的大事,重要关键。③无:通“毋”,不要的意思。无观其余:是因为已经可以断定这位君主属于下等。
【译文】
马在拉车时受惊了狂奔,君子就不能稳坐车中;老百姓在政治上受惊了,君子就不能稳坐江山。马在拉车时受惊了,那就没有比使它安静下来更好的了;老百姓在政治上不满,那就没有比给他们恩惠更好的了。选用有贤能的人,提拔忠厚恭谨的人,提倡孝顺父母、敬爱兄长,收养孤儿寡妇,救助贫穷的人,像这样做,老百姓就会安于政治了。老百姓安于政治,这样以后君子才能安居上位。古书上说:“君主,好比是船;百姓,好比是水。水能载船,水也能使船倾翻。”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所以,统治人民的君主,要想政治安定,就没有比实行好政策、爱护人民更好的了;要想得到荣耀,就没有比尊崇礼义、敬重文人更好的了;要想建立功业和名望,就没有比推崇贤人、使用能人更好的了。这些是当君主的关键。这三个关键都做得恰当,那么其余的就没有什么值得忧虑的了。这三个关键做得不恰当,那么其余的即使处处恰当,还是于事无补。孔子说:“大节对,小节也对,这是上等的君主。大节对,小节有些出入,这是中等的君主。大节错了,小节即使对,我也不用再看其余的了。”
【原文】
成侯①、嗣公②聚敛计数之君也,未及取民也;子产③取民者也,未及为政也;管仲为政者也,未及修礼也。故修礼者王,为政者强,取民者安,聚敛者亡。故④王者富民,霸者富士,仅存之国富大夫,亡国富筐箧,实府库。筐箧已富,府库已实,而百姓贫,夫是之谓上溢而下漏;入不可以守,出不可以战,则倾覆灭亡可立而待也。故我聚之以亡,敌得之以强。聚敛者,召寇、肥敌、亡国、危身之道也,故明君不蹈也。
【注释】
①成侯:战国时卫国国君,名邀(或作不逝),公元前361~前333年在位。②嗣公:即卫嗣君(秦贬其号日“君”),卫国国君,卫成侯之孙,公元前324~前283年在位。③子产:姓公孙,名侨,字子产,春秋时郑国政治家,公元前543年执政,在郑国实行改革,并推行法治。④故:犹“夫”,发语词。
【译文】
卫成侯、卫嗣公,是善于搜刮民财、精打细算的国君,没有得到民心;子产是取得民心的人,却没能处理好政事;管仲是善于从理政事的人,但没能遵循礼义。遵循礼义的能成就帝王大业,善于处理政事的能使国家强大,取得民心的能使国家安定,搜刮民财的会使国家灭亡。称王天下的君主使臣民富足,称霸诸侯的君主使战士富足,勉强生存的国家使大夫富足,亡国的君主只是富了自己的箱子、充实了政府的仓库。自己的箱子已装满了,仓库已充实了,而老百姓则贫困了,这就好像上面漫出来而下面漏得精光。这样的国家,内不能防守国土,外不能抵御强敌,它的垮台灭亡简直指日可待了。所以,自己搜刮民财以致灭亡,敌人得到这些财物因而富强。搜刮民财,实是招致贼寇、养肥敌人、灭亡本国、危害自身的绝路,所以贤明的君主是不走这条路的。
【原文】
王夺之①人,霸夺之与,强夺之地。夺之人者臣诸侯,夺之与者友诸侯,夺之地者敌诸侯。臣诸侯者王,友诸侯者霸,敌诸侯者危。
【注释】
①之:指代他国。可以看作为间接宾语,也可以解为“其”。
【译文】
王者争夺民心,霸主争夺同盟国,好战的强国争夺土地。争夺民心的王者可以使诸侯成为自己的臣子,争夺同盟国的霸者可以使诸侯成为自己的朋友,争夺土地的强国就会使诸侯成为自己的敌人。使诸侯臣服的能称王天下,同诸侯友好的能称霸诸侯,和诸侯为敌的就危险了。
【原文】
用强者,人之城守,人之出战,而我以力胜之也,则伤人之民必甚矣。伤人之民甚,则人之民必恶我必甚矣。人之民恶我甚,则日欲与我斗。人之城守,人之出战,而我以力胜之,则伤吾民必甚矣。伤吾民甚,则吾民之恶我必甚矣。吾民之恶我甚,则日不欲为我斗。人之民日欲与我斗,吾民日不欲为我斗,是强者之所以反弱也。地来而民去,累多而功少,虽守者益,所以守者损,是以大者之所以反削也。诸侯莫不怀交接怨而不忘其敌,伺强大之间,承①强大之敝②,此强大之殆时也。
知强大者不务强也,虑③以王命全其力、凝其德。力全则诸侯不能弱也,德凝则诸侯不能削也,天下无王霸主,则常胜矣。是知强道者也。
【注释】
①承:通“乘”,趁。②敝:疲惫,衰败。③虑:考虑,打算。
【译文】
逞强黩武的君主,别国或者据城守卫,或者出城迎战,而即使自己用武力去战胜了他们,那么伤害别国的民众一定很厉害。伤害别国的民众很厉害,那么别国的民众对自己的怨恨,也必然很厉害。别国的民众怨恨,自己很厉害,那就会天天想和自己战斗。别国或者据城守卫,或者出城迎战,而自己用武力去战胜他们,那么伤害自己的民众必然很厉害。伤害自己的民众很厉害,那么自己的民众对自己的怨恨也必然很厉害。自己的民众怨恨自己很厉害,那就天天不想为自己战斗。别国的民众天天想和自己战斗,而自己的民众天天不想为自己战斗,这就是强国反而变弱的原因。土地夺来了而民众离心离德了,忧患很多而功劳很少,虽然需要守卫的土地增加了,而用来守卫土地的民众却减少了,这就是大国反而被割削的原因。诸侯无不互相结交、连结那些对强国心怀怨恨,的国家而不忘记他们的敌人,他们窥伺强国的可趁之际,趁着强大之国的困顿来进攻,这就是强大之国的危险时候了。
懂得强国之道的君主不会逞强黩武,而是考虑用天子的命令来保全自己的实力、积聚自己的威望。实力保全了,那么各国诸侯就不能使他衰弱了;威望积聚了,那么各国诸侯就不能削弱他了;天下如果没有能成就王业、霸业的君主,那么他就能立于不败之地了。这是懂得强国之道的君主。
【原文】
彼霸者则不然,辟田野,实仓廪,便①备用②,案③谨募选阅材伎④之士,然后渐⑤庆赏以先⑥之,严刑罚以纠之。存亡继绝⑦,卫弱禁暴,而无兼并之心,则诸侯亲之矣。修友敌之道,以敬接诸侯,则诸侯说⑧之矣。所以亲之者,以不并也;并之见⑨,则诸侯疏矣。所以说之者,以友敌也;臣之见,则诸侯离矣。故明其不并之行,信其友敌之道,天下无王霸主,则常胜矣。是知霸道者也。
闵王⑩毁于五国,桓公劫于鲁庄,无它故焉,非其道而虑之以王也。
【注释】
①便:改进。②备用:设备器用。③案:语助词。④阅:容纳。材:通“才”。伎:同“技”。⑤渐:加重。⑥先:引导。⑦继绝:“继绝世”的省称,使断绝了的后代继承关系得以继续,指让亡国之君的后代继续祭祀其祖先,使其香火不断。⑧说:通“悦”。⑥见:同“现”。⑨闵王:即齐闵王,或作齐涽王、齐愍王,战国时齐国国君,田氏,名地(一作遂),齐宣王之子,公元前323年~前284年在位。他曾一度强盛,在公元前288年与秦昭王并称东西帝,继又攻灭宋国。公元前284年,燕、秦、魏、韩、赵等五国联合攻齐,燕将乐毅攻入齐都临淄,齐闵王逃到莒城(今山东莒县)。后来楚国派卓齿率兵救齐,闵王为卓齿所杀。⑩鲁庄:即鲁庄公,春秋时鲁国国君,姬姓,名同,公元前693年~前662年在位。桓公劫于鲁庄:桓公五年(公元前681年),齐桓公与鲁庄公在柯(齐邑,位于今山东阳谷县东北五十里之阿城镇)订立盟约,庄公之臣曹沫以匕首胁迫齐桓公归还鲁国被齐国所侵占的领土汶阳之田(即汶水之北的土地),齐桓公只得许诺。后人大多认为此事出于战国人杜撰。
【译文】
那些奉行霸道的君主就不是这样。他开垦田野荒地,充实粮仓,加强军备,并且严格谨慎地招募、选择、接纳有才能有技艺的士人,之后加重奖赏来诱导他们,加重刑罚来纠正他们;他保存将要灭亡的国家,延续已经灭绝的国家,让其后代能够延续香火,保护弱小的国家,制止残暴的国家,但是并没有吞并他国的野心,那么各国诸侯就会乐意亲近他了。他与别的国家搞好关系,对别国采取恭敬的态度,那么各国诸侯就喜欢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