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相人,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古者有姑布子卿①,今之世,梁②有唐举一,相人之形状颜色而知其吉凶妖祥,世俗称之。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
【注释】
①姑布子卿:春秋时郑国人,曾看过孔丘和赵襄子的相。②梁:即魏国,公元前361年,魏惠王迁都大梁(今河南开封),故魏也称为梁。③唐举:战国时看相的人,曾看过李兑、蔡泽的相。
【译文】
以人的体形、容貌来判断人的命运,古代是没有的,有学问的人也不谈论这种事情。古代有个叫做姑布子卿的人,现在魏国有个叫做唐举的人,都声称会根据人的体形、容貌来推算此人的祸福凶吉,世人都称道他们的相术。古代是没有的,有学问的人也不谈论的。
【原文】
故相形不如论①心,论心不如择②术。形不胜心,心不胜术③。术正而心顺之,则形相虽恶而心术善,无害为君子也。形相虽善而心术恶,无害为小人也。君子之谓吉,小人之谓凶。故长短、小大、善恶形相,非吉凶也。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
【注释】
①论:察。②择:区别,引申为鉴别。③心不胜术:荀子认为人性本恶,必须经常用礼义之道(“术”)来改造思想(“心”),所以说“心不胜术”。
【译文】
所以,观察一个人的相貌不如考察他的思想,考察他的思想不如鉴别他立身处世的方法。相貌不如思想重要,思想不如立身处世方法重要。立身处世方法正确而思想又顺应了它,那么形体相貌即使丑陋而思想和立身处世方法是好的,也不会妨碍他成为君子;形体相貌即使好看而思想与立身处世方法不正确,也不能掩盖他成为小人。君子可以说是吉,小人可以说是凶。所以高矮、大小、美丑等形体相貌上的特点,并不是吉凶的标志。古代的人没有这种事,有学识的人也不谈论这种事。
【原文】
盖帝尧长,帝舜短;文王①长,周公②短;仲尼③长,子弓④短、短。昔者,卫灵公⑤有臣日公孙吕,身长七尺,面长三尺,焉⑥广三寸,鼻、目、耳具,而名动天下。楚之孙叔敖⑦,期思⑧之鄙人也,突秃长左,轩较⑨之下,而以楚霸。叶公子高⑩,微小短瘠,行若将不胜其衣。然白公之乱也,令尹子西、司马子期皆死焉;叶公子高入据楚,诛白公,定楚国,如反手尔,仁义功名善于后世。故士不揣长,不絮大,不权轻重,亦将志乎尔,长短、大小、美恶形相,岂论也哉?
【注释】
①文王:周文王,姓姬,名昌,商朝时周部落的领袖,周武王之父,以贤明着称。②周公:周文王之子,武王之弟,姓姬,名旦,因采邑在周(今陕西岐山县东北),故称周公。他曾辅助武王灭商,有功而受封于鲁,但他未到封地而留佐成王执政,是着名的贤臣。③仲尼:即儒家学派的创始者孔子,名丘,字仲尼。④子弓:孔子的弟子,姓冉,名雍,字仲弓。⑤卫灵公:名元,春秋时卫国国君。⑥焉:通“颜”,额。⑦孙叔敖:春伙时楚庄王的令尹(宰相),辅助楚庄王建成了霸业。⑧期思:地名,在今河南省淮滨县东南。⑨轩:卿、大夫乘坐的车子。较:车箱两旁的横木,跨于车旁人所倚之木上。⑩叶公子高:姓沈,名诸梁,字子高,春秋时楚国大夫,封地在叶(在今河南叶县南),楚国大夫僭称公,故称叶公。
【译文】
据说帝尧个子高,帝舜个子矮;周文王个子高,周公旦个子矮;孔子个子高,冉雍个子矮。从前,卫灵公有个臣子叫公孙吕,身高七尺,脸长三尺,额宽三寸,鼻子、眼睛、耳朵都很平常,而他却名动天下。楚国的孙叔敖,是期思地方的乡下人,头发短而秃顶,左手长,坐在轩车上还没有车前的横木高,但他却使楚国称霸诸侯。叶公子高,弱小矮瘦,走路时好像还撑不住自己的衣服似的,但是白公作乱的时候,令尹子西、司马子期都死在白公手中,叶公子高却领兵入楚,杀掉白公,安定楚国,就像把手掌翻过来似的一样容易,他的仁义功名被后人所赞美。所以对于士人,不是去看个子的高矮,不是看他的胖瘦,不是去称量身体的轻重,而只能看他的志向。高矮、大小、美丑等形体相貌方面的问题,哪能用来评判人呢?
【原文】
且徐偃王①之状,目可瞻焉②;仲尼之状,面如蒙俱③;周公之状,身如断菑④;皋陶⑤之状,色如削瓜;闳夭⑥之状,面无见肤;傅说⑦之状,身如植鳍⑧;伊尹⑨之状,面无须糜。禹跳,汤偏,尧、舜参眸子。从者将论志意、比类文学邪?直将差长短,辨美恶,而相欺傲邪?
【注释】
①徐:诸侯国名,地处今安徽泗县一带。徐偃王:周代徐国君主,其年代古籍上记载不尽相同,或以为是周穆王时人,或以为是楚文王时人。他以仁义着称,又自称为王,所以周王使楚国消灭了他。②焉:通“颜”,额。③蒙:蒙上,戴上。④菑:通“椔”,立着的枯树。⑤皋陶:一作咎繇,传说是东夷族的首领,曾被舜任为掌管刑法的官。后助禹有功,被禹选为继承人,因早死,未继位。⑥闳天:周文王的臣子。文王被纣囚于羑里时,他曾设法解救。⑦傅说:商王武丁的相。⑧植:立。鳍:通“根榰”,柱。⑨伊尹:商汤的相。他辅助汤消灭了夏桀。
【译文】
而且徐偃王的相貌奇特,眼睛可以向上看到前额;孔子的脸好像蒙上了一个丑恶难看的驱邪鬼面具;周公旦的身体好像一棵折断的枯树;皋陶的脸色就像削去了皮的瓜那样呈青绿色;闳夭的相貌,鬓须多得看不见皮肤;傅说的身体好像竖着的柱子;伊尹的脸上没有胡须眉毛。禹瘸着腿走路,汤半身偏枯,舜的眼睛里有两个并列的瞳仁。相面的人是考察他们的志向思想、比较他们的学问呢?还是区别他们的高矮、分辨他们的美丑来互相欺骗、互相傲视呢?
【原文】
古者,桀、纣长臣姣美,天下之杰也;筋力越劲,百人之敌也。然而身死国亡,为天下大戮①,后世言恶,则必稽②焉。是非容貌之患也。闻见之不众,论议之卑尔!
今世俗之乱君,乡曲之儇③子,莫不美丽、姚冶、奇衣、妇饰,血气态度拟于女子;妇人莫不愿得以为夫,处女莫不愿得以为士,弃其亲家而欲奔之者,比肩并起。然而中君羞以为臣,中父羞以为子,中兄羞以为弟,中人羞以为友。俄则束乎有司而戮乎大市,莫不呼天啼哭,苦伤其今而后悔其始。是非容貌之患也。闻见之不众,论议之卑尔!然则从者将孰可也?
【注释】
①戮:同“戮”,耻辱。②稽:考,引证。③儇:轻薄巧慧。
【译文】
古时候,夏桀、商纣魁梧英俊,是天下出众的身材;他们的体魄强壮,足可对抗上百人。但是他们被人杀死,国家也灭亡了,成为天下最可耻的人,后世说到坏人,就一定会拿他们作例证。这显然不是容貌造成的祸患啊。信从相面的人见闻不多,这是见识浅陋、行为卑下所致。
现在世上犯上作乱的人,乡里的轻薄少年,没有不长得美丽妖艳的,他们穿着奇装异服,像妇女那样装饰打扮自己,神情态度都和女人相似。妇女没有谁不想得到这样的人做丈夫,姑娘没有谁不想得到这样的人做未婚夫,甚至抛弃了自己的家庭而想和他们私奔的女人比肩接踵。但是一般的国君都羞于把这种人作为臣子,一般的父亲都羞于把这种人当作儿子,一般的哥哥都羞于把这种人当作弟弟,一般的人都羞于把这种人当作朋友。不久,当这种人被官吏绑了去而在大街闹市中杀头时,追随他们的妇女无不呼天喊地号啕大哭,都痛心自己今天的下场而后悔自己当初的行为。这并不是容貌造成的祸患啊!而是见识浅陋,行为卑下所致。那么在以相貌论人与以思想论人两者之间将选择哪一种意见呢?
【原文】
人有三不祥:幼而不肯事长,贱而不肯事贵,不肖而不肯事贤,是人之三不祥也。人有三必穷:为上则不能爱下,为下则好非其上,是人之一必穷也;乡①则不若②,偝则谩之,是人之二必穷也;知行浅薄,曲直有③以相县④矣,然而仁人不能推,知⑤士不能明⑥,是人之三必穷也。人有此三数行者,以为上则必危,为下则必灭。《诗》曰:“雨⑦雪瀌瀌⑧,宴⑨然聿⑩消。莫肯下隧,式居屡骄。”此之谓也。
【注释】
①乡:通“向”,面对面。②若:顺。③有:通“又”。④县:同“悬”。⑤知:通“智”。⑥明:尊。⑦雨:动词,下。⑧瀌瀌:雪大的样子。⑨宴:通“晏”,天晴日出。④聿:语助词。
【译文】
人有三种不吉利的事:年幼的不肯侍奉年长的,卑贱的不肯侍奉尊贵的,没有德才的不肯侍奉贤能的,这是人的三种祸害。人有三种必然会陷于困厄的事:做了君主却不能爱护臣民,做了臣民却喜欢非议君主,这是人们使自己必然陷于困厄的第一种情况;当面不顺从,背后又毁谤,这是人使自己必然陷于困厄的第二种情况;知识浅陋,德行不厚,辨别是非曲直的能力又与别人相差悬殊,但对仁爱之人却不能推崇,对明智之士却不能尊重,这是人们使自己必然陷于困厄的第三种情况。人有了这三不祥、三必穷的行为,当君主就必然危险,做臣民就必然灭亡。《诗经》上说:“下雪纷纷满天飘,太阳一出来便融消。人却不肯自引退,在位经常耍骄傲。”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原文】
人之所以为人者,何已①也?曰:以其有辨也。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然则人之所以为人者,非特以二足而无毛也,以其有辨也。今夫猩猩形笑②亦二足而无毛也,然而君子啜其羹,食其脔。故人之所以为人者,非特以其二足而无毛也,以其有辨也。夫禽兽有父子而无父子之亲,有牝牡而无男女之别。故人道莫不有辨。
【注释】
①已:同“以”。②笑:通“肖”,似。
【译文】
人之所以成为人,到底是根据什么来定的呢?我说:这是因为人对各种事物的界限都有所区别。饿了就想吃饭,冷了就想取暖,累了就想休息,喜欢得利而厌恶受害,这是人生来就有的本性,是无须依靠学习就会这样的,它是禹与桀所相同的方面。然而人之所以成为人,并不只是因为他有两只脚而且脚底没有毛,而是因为对各种事物的界限都有所区别。猩猩的形状与人相似,也是两只脚而脚底无毛,可是人们却尝它的肉羹,吃它的肉。所以人之所以成为人,并不只是因为他们两只脚而脚底没有毛,而是因为他们对各种事物的界限都有所区别。禽兽有父有子,但没有父子之间的亲情;有雌有雄,但没有男女之间的界限。而作为人类社会的根本原则就在于对所有的事物界限都要有所区别。
【原文】
辨莫大于分①,分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圣王。圣王有百,吾孰法焉?故②曰:文③久而息,节族④久而绝,守法数之有司极礼⑤而褫⑥。故曰:欲观圣王之迹,则于其粲然者矣,后王是也。彼后王者,天下之君也,舍后王而道上古,譬之是犹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故曰:欲观千岁,则数今日;欲知亿万,则审一二;欲知上世,则审周道;欲知周道,则审其人所贵君子。故曰:“以近知远,以一知万,以微知明。”此之谓也。
【注释】
①分:名分,指各种和人或物的名称所相应的职分、地位、等级、权利、身份、亲疏关系、所属关系等,也就是人或物的一种规定性。②故:则。③文:文采,花纹,引申指表现义的礼仪制度,如表示等级制度的车制、旗章、服饰、各种礼节仪式等。④族:通“奏”。⑤极:远。极礼:远于礼。⑥褫:脱漏。
【译文】
人们之间的区别没有比等级名分更重要的了,等级名分没有比礼法更重要的了,礼法没有比圣明的帝王更重要的了。圣明的帝王有上百个,我们效法哪一个呢?所以说:礼仪制度因为年代久远而湮没了,音乐的节奏因为年代久远而失传了,掌管礼法条文的有关官吏也因与制定礼法的年代相距久远而使礼法有所脱节了。所以说:想要考察圣明帝王的事迹,就得观察其中清楚明白的事物,这就是后代的帝王实施的治国之道。所谓后代的帝王,就是现在统治天下的君王;舍弃了后代的帝王而去称道上古的帝王,这就好像舍弃了自己的君主去侍奉别国的君主。所以说:要想考察千年的往事,那就要仔细审视现在;要想知道各种各样的事物,那就要弄清楚一两件事物;要想知道上古的社会情况,那就要审察现在周王朝的治国之道;要想知道周王朝的治国之道,那就要审察他们所尊重的君子。所以说:根据近在眼前的事情可以知道遥远的事情,从一件事物可以了解上万件事物,由隐微的东西可以了解明显的东西。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原文】
夫妄人曰:“古今异情,其①所以治乱者异道。”而众人惑焉。彼众人者,愚而无说,陋而无度者也。其所见焉,犹可欺也,而况于千世之传也!妄人者,门庭之间,犹可诬欺也,而况于千世之上乎!
圣人何以不欺?曰:圣人者,以己度者也。故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以类度类,以说度功,以道观尽,古今一也。类不悖,虽久同理,故乡②乎邪曲而不迷,观乎杂物而不惑,以此度之。
五帝③之外无传人,非无贤人也,久故也;五帝之中无传政,非无善政也,久故也;禹、汤有传政而不若周之察也,非无善政也,久故也。传者久则论略,近则论详。略则举大,详则举小。愚者闻其略而不知其详,闻其细而不知其大也。是以文久而灭,节族久而绝。
【注释】
①其:指代“古今”。妄人之言,旨在是古非今,反对“法后王”,故荀子非之。②乡:通“向”。③五帝:古代的典籍中所谓五帝所指不一,这里当指伏羲(太嗥)、神农(炎帝)、黄帝、尧、舜。
【译文】
那些狂妄无知的人说:“古今情况不同,所以古代安定、现在混乱,是因为治国之道不同。”于是一般人就糊涂了。一般人才性愚昧而说不出道理、见识浅陋而不会判断是非。他们亲眼看见的东西,尚且公受人欺骗,更何况是那些几千年前的传闻呢!那些狂妄无知而胡言乱语的人,就是近在大门与庭院之间的事,这些尚且可以欺骗人,更何况是几千年之前的事情呢!
圣人为什么不能被欺骗呢?这是因为,圣人是根据自己的切身体验来推断事物的人。所以,根据自己的情况去推断其他的人,根据现代的情况去推断古代的情况,根据某一类事物去推断同类的事物,根据言论去推断个人的功业,根据事物的普遍规律去观察一切事物,这些不管是在古代还是现代,情况是一样的。只要是同类而不互相违背的事物,那么即使相隔很久,它们的基本性质还是相同的,所以圣人面对着邪说歪理也不会被迷惑,观察复杂的事物也不会被糊涂,这是因为他能按照这种道理去衡量它们。
在伏羲、神农、黄帝、尧、舜这五位帝王之前没有流传到后世的人和事,并不是那时没有贤能的人,而是因为时间太久未能流传下来的缘故;在这五位帝王之中没有流传到后世的政治措施,并不是他们没有好的政治措施,而是因为时间太久未能流传下来的缘故;夏禹、商汤虽然有流传到后世的政治措施,但不及周代的清楚,并不是他们没有好的政治措施,而是因为时间太久未能流传下来的缘故。流传的东西时间一长,谈起来就简略了;近代的事情,谈起来才详尽。简略的,就只能列举它的大概;详尽的,才能列举它的细节。愚蠢的人听到了简略的论述就不再去了解详尽的情况,听到了详尽的细节就不再去了解它的大概情况。因此礼仪制度便由于年代久远而湮没了,音乐的节奏也由于年代久远而失传了。
【原文】
凡言不合先王,不顺礼义,谓之奸言,虽辩,君子不听。法先王,顺礼义,党学者,然而不好言,不乐言,则必非诚士也。故君子之于言也,志好之,行安之,乐言之。故君子必辩。凡人莫不好言其所善,而君子为甚。故赠人以言,重于金石、珠玉;观①人以言,美于黼黻文章②;听人以言,乐于钟鼓琴瑟。故君子之于言无厌。鄙夫反是,好其实,不恤其文,是以终身不免埤③污、佣④俗。故《易》曰:“括⑤囊,无咎无誉。”腐儒之谓也。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