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第六章 (1)
肺里已经没有足够的空气来清除面镜中渗入的海水,双眼刺痛,鼻粘膜被冷水刺激,慌乱之中呛了一口。一旦寻到一丝罅隙,惶恐便决堤泛滥。她喝了几口苦涩咸腥的海水,而更多的液体顺着鼻腔进入气管,肺部灼烧一般刺痛,想要咳出血来。
思绪溃散,生命的力量像一群蜉蝣,沿着毛细血管飘荡到身体表面,像落雪在掌心般消隐了踪影;而灵魂也在皮肤下挣扎,急于摆脱躯壳的束缚,融入到深海的幽蓝中。
四肢百骸忽然失去重量,苏安宜只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声,血液澎湃,像冲击海岸的滔天巨浪。
但是没有呼吸,没有水下绵长的喘息声,没有胸肺的扩张,甚至感觉不到肺叶的巨痛。
又听到悠扬缥缈的歌声,仿佛在劝她安眠。苏安宜阖上双眼,只觉身体浮荡在一片光明之中。
这是溺毙前最后一刻的安宁吧。
忽然有空气涌入口腔,激荡着肺壁,刺痛又回到胸口,她挥动双手,在失去意识前,看见乔正在解下她的浮力控制装置,连同气瓶一起抛开,被水流卷着漂远。
苏安宜醒来时已然是深夜,发现自己在素查岛的诊所里。帕昆见她睁开双眼,乐得手舞足蹈,大叫着将医生喊来。
“只是呛水,加上惊慌过度。”医生道,“点了些葡萄糖,休息一下就可以了。”
“乔,乔在哪里?”苏安宜一惊。诊所里两张病床,旁边一张空空荡荡。
“还没有找到……”帕昆缓缓摇头,“乌泰,还有许多人,都在海上。”
“我也要去!”苏安宜扯掉吊针,猛然起身,头晕目眩。
“冷静,冷静一些。”医生按她肩膀,“你需要休息,而且,现在没有船,所有的船都去找乔了。”
乌泰的店前已经聚了许多人,多是妇孺和游客,看见苏安宜,都围上前关切地问长问短。只有一位老妇站在人群之外,声音苍老:“阿簪和乔都是大海的孩子,会回到琉璃之月的怀抱。”
“琉璃之月?”苏安宜循声望去,只看到蹒跚离去的背影。
“一个传说。”帕昆解释道,“在海中有一个宝石样的月亮……”
“是琉璃。”有当地人接过话来,“传说月亮的影子落在海底,海水凝结在一起,变成了一轮琉璃一般色彩幻化的月亮。有一些人生来就是大海的孩子,他们从琉璃之月而来,灵魂也会回到那里去。阿簪失踪的时候,村里的老人们就都说,她是属于大海的,最终还是会回到琉璃之月去。”
他说,是不打算活着回来的。苏安宜想起乌泰形容乔的话语,胸口憋闷,肺又炸裂般疼痛起来。不,丝丝缕缕牵扯神经的,是那颗纠结跳动的心。
海面传来隆隆的马达声,七八条船相继归航。
苏安宜冲到齐腰深的水里,焦急地一艘艘问过去:“看到乔了么,找到他了么?”
“Angela,在这里!”乌泰站在不远的船头招手。她扑入水中,奋力游过去。
乔躺在甲板上,潜水服被割碎扔在一旁,左臂上一道刀伤,右小臂被流勾划过,伤口自肘部扭曲延伸到手腕,而手掌更是血肉模糊,隐约可见森森白骨。
苏安宜跪在他身边,却不知要把手掌放在什么地方,只能咬着拳,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乌泰揽着安宜的肩:“他没事,死不了,只是太累了。说起来,这小子还真是命大。”
漂浮在青叶丸附近的苏安宜很快就被发现,她身上穿着乔的浮力控制装备,而乔却不见踪影。乌泰带人搜寻到半夜,风高浪急,众人几乎放弃时,在一片漂浮的海藻上发现被缠绕的乔,正是这些带着气囊漂浮于水面的植物,使他的口鼻一直露在水面上。有人飞奔着从诊所拉上医生,带了急救箱,大船掉了头,向陆地的市镇驶去。
苏安宜抱膝坐在乔身边,看他紧蹙的眉头,忽然不想离开这里。胸膛萌生出温柔的疼痛,掌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她很想知道,这到底是一时冲动,还是可以持久的感觉。但在当时,她无法分辨。心疼也好,困惑也罢,甚至焦急、忧虑,都是很美妙的感觉。就好像六年来,心底空洞洞的那部分被填满了,重新又有了猜测和期待。
在昏迷中,乔也定然被痛楚折磨着。苏安宜蜷了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脸颊,要抚开纠结一处的浓眉。
“阿簪……”他唤了一声,轻微得像冲刷海岸的微波,然而在狂啸的波涛声中,苏安宜仍然听到了。
乌泰在船尾吸烟,苏安宜垂头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乔醒了?”
她摇头。
“别担心,再过一会儿就可以到医院,这小子是铁打的。”
“都是我太任性妄为了。”
“是乔自己愿意的,他不想做的事情,没有人可以逼他。”乌泰回身望了望,“让他遭罪一次也好,省得总自己去青叶丸,早晚死在那里。”
“他,是在等阿簪么?”苏安宜戚戚地问,“等她从琉璃之月回来。”
“那只是个传说。”乌泰怅然,“出了海难,不知道怎么告诉遇难者的家人,就说出一些故事来安慰他们。我们都知道。如果真有琉璃之月,也是在亲人的心底。阿簪就是,一直住在乔的心里。”
“不知道,我住在谁的心里呢。”苏安宜抱紧双肩,“我就要走了,过两天的机票。你们,会记得我么?”
“当然,我的中国小妹。”乌泰揽过她,“我还会记得你做过的好吃的中国菜。下次,你可以和你的男朋友一起来,现在他应该相信了吧。这样的情况,换作你大哥,救不了Flora是正常的。”
“我的命,其实也是乔用他的换来的。”她抬起头,“我说,告诉你一些事,你要保密,不要告诉其他人,好么?”
乌泰郑重点头。
“我很不想,很不想走,但我很怕,这是一时冲动。”苏安宜双手交握,“我喜欢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天,喜欢这里的每一个人,喜欢帕昆,喜欢你……喜欢乔。”停顿片刻,她说,“但是,是不一样的感情。”
“Wow。”乌泰一副很惊讶的样子,“我原本不知道这些。”
想到几日后的离别,苏安宜开始啜泣,乌泰给她一个拥抱,她哭得更厉害。
“你是一个好女孩,聪明漂亮,惹人喜爱,”乌泰抚着她的长发,“听到你这么说我很高兴。我知道你半开玩笑说过要和我在一起,但我都没意识到。”
这话越听越离谱。苏安宜调动起来的伤感因子瞬间消失一半,用双手夹着乌泰的脸,拍拍:“大哥,你没累坏吧,你听清楚我在说什么了么?”
“听清楚了啊。”他还信心十足,“你说你喜欢乔,也喜欢我,但是是不一样的感情。那就是对我有不一样的喜欢喽。”
苏安宜哭笑不得,只好一字一顿强调:“我的意思是,我喜欢乔。至少,是现在。”
乌泰又说了一遍“Wow”,然后大笑:“我要不这么说,你还要忸怩到什么时候。”
他笑个不停,苏安宜大力捶他的背。
“这真是太正常不过了。”乌泰又说,“乔很酷,其实又很认真,说话看似刻薄,有时又板着脸讲笑话。”
苏安宜点头,“我知道。”
“而且他不顾自己的安危,救了你。”
“是,我信任他,把生命都放在他手里了。”
“那么,”乌泰凝视安宜,“你要不要告诉他?”
“这些都是我自己的事情。”苏安宜摇头,“这只是一时冲动。这一刻,我对乔,是喜欢;但爱过的,想要一生一世的人,只有天望。”
乔高烧不退,苏安宜寸步不离守在病床前,隔片刻便用冷水洗过毛巾,搭在他额头上。她体力已经极匮乏,蜷了腿坐在地上,额头抵着床边小憩,不觉就睡过去了。乔醒来时,就看见手边露出发丝毛躁的头顶,认得是安宜。想要帮她把乱发抚平,一抬手,筋骨撕扯着巨痛,猛地咬了下唇,才把惨叫憋了回去,闷闷地哼了一声。
苏安宜沉沉睡着,没有发觉。乔垂下眼睑,看她柔顺可怜地蜷了脚缩在床畔,像收了尖牙利爪的猫。头疼愈烈,口干舌燥,也忘记唤她拿水。
有人推门而入,相貌英武,但眼角有浅细的纹路,总像含着笑一般。他跛着脚走到苏安宜身边,轻拍她的脸颊,神色爱怜。朦胧中看到许家睿,苏安宜腾地跳起,抱紧二哥的脖子,几乎挂在他身上。
“杀人啊!”他笑着仰身,“忘了我是铁拐李,站不稳的么?”
“你才到?”苏安宜并不好奇二哥能找到这里。
“昨天就到了,现在是淡季,房价三折,海景房居然只要199美金。”许家睿打个哈欠,“不过这选择太失误了,夜里浪声大得很,吵得我都没睡好。”
苏安宜瞪他:“我都半只脚踩到鬼门关里,你还有心情睡觉!”
“似乎,半只脚踩到鬼门关里的是这黑小子啊。”许家睿向着乔努努嘴,“听说失踪的不是你,我就很放心,找了一家酒店倒时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