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在耳边猎猎作响,伴随阴凉凛冽的刺痛感。
许久,我们三人终于坠落在一片湖水中。
水花溅到半空,我仰面躺在湖水里看见高高的洞口照进一方圆形的光亮。
这个深渊够深,要不是我们三人都落在湖水中,非被摔个粉身碎骨不可。
我们三人互相抓住彼此的手狼狈地朝湖岸游去,借着洞口的光,我们看见渊谷长满潮湿幽绿的植物。
手正攀在岸上,忽见岸边耸立着一只漭漭巨鳄。
前肢如人直立般离开地面,高昂着下巴,大张着嘴,双目圆瞪,直直地瞪视着我们。
婆婆纳一声惊叫,我们三人同时瑟缩到了湖水中。
寂静的深渊里,只听见我们三人剧烈喘息的声音和泉水从石壁上流下的声音。
紫鹃和婆婆纳一人握着我的一只手,我清晰感觉到她们二人的战栗。
我下意识握紧了她二人的手,深吸一口气与眼前的庞然大物对峙着。
那巨鳄高大凶悍,却始终一动不动,我与它对峙得身子发了麻才发觉不对劲。
我的目光顺着它的身子一直往上看,终于看到了它头顶一根粗长银棍。
直挺挺插在它的头颅上,早已令它毙命。
“紫鹃,你看,那是不是你的安魂定魄针?”
紫鹃顺着我手指的方向也望见了鳄鱼头顶的银棍,她惊呼了一声,那安魂定魄针仿佛认出了主人的声音,“嗖”地拔出,飞向紫鹃。
紫鹃欢喜地伸手迎接,像母亲迎回走失的孩子。
安魂定魄针在空中瞬间幻化成绣花针大小,轻巧地落在紫鹃掌心,闪着银色的光芒。
银光衬得紫鹃整张脸都熠熠生辉。
婆婆纳也兴奋地欢呼:“太好了,找到安魂定魄针,紫鹃总算可以原谅我了。”
婆婆纳话音刚落,便听巨鳄头上发出一声巨响,一股血雨便当头浇下。
我只觉浑身如一阵冰雹乱砸,连打了几个寒噤。
“是鳄鱼的血,好冷的血啊!”紫鹃惊叫起来,“婆婆纳,你快使出你的看家止血功夫啊!”
说时迟那时快,婆婆纳双手挥舞间,蓝紫粉白四道光束齐发,血雨止住了,整个谷底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息。
巨鳄的身子轰然倒地。
“砰”的一声巨响,谷底震摇。
我们三人惊魂甫定,面面相觑,只见婆婆纳和紫鹃一头一脸潮湿血水,狼狈不堪,我料想自己也是,便提议在湖水里洗个澡。
三人一个猛子窜入湖底,湖水清凉,洗净一身污秽。
洗完澡,扶持着向岸边走去,忽觉脚下踩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一滑,我赶忙扶住了紫鹃。
“当心!”紫鹃和婆婆纳异口同声。
我用食指放唇上“嘘”了一声,示意她二人噤声,然后身子猛地一顿,手往脚边一捞便捞上来一个比拳头还大的雪白晶莹的蛋,我的眼睛猛然睁大,婆婆纳和紫鹃同样惊骇:“鳄鱼蛋!”
我们将鳄鱼蛋带回我生活的灵河下游悉心照顾了起来。
因为可怜的小鳄鱼还没出生就失去了妈妈,我们对它又怜又爱。
而紫鹃和婆婆纳对鳄鱼妈妈的死都充满愧疚,一个因为自己的法器是凶器,一个因为自己的实验失败误伤性命。
虽然都不是有意伤害,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同样有罪。
鳄鱼孵化要依靠阳光和杂草受湿发酵的热量,我们每日将鳄鱼蛋放在灵河岸边的草地里,一面让它吸聚日光热量,一面让它在潮湿的草丛里随着发酵的热量孵化。
紫鹃和婆婆纳对这只即将面世的小鳄鱼充满了期待,而我早给它取好了名字:初龙。
对于初龙的性别,紫鹃和婆婆纳时常进行激烈的争吵。
婆婆纳希望这会是一只小母鳄,温婉平和,不惹是生非;而紫鹃则希望这是一只小公鳄,当野狮子再来攻击时,有小公鳄的防御野狮子就会有所忌惮。
我对初龙的性别也充满了好奇,我不能告诉紫鹃和婆婆纳,初龙的性别是可以人为控制的,如果将它放在温度较高的向阳地,那它孵化出来很有可能是一只小公鳄;如果将它放在温度较低的低凹阴蔽处,则它很有可能就会是一只小母鳄。
孵化的温度决定了幼鳄的性别,这个秘密直到初龙破壳而出的那一天我才告诉紫鹃和婆婆纳。而我守着这个秘诀只为等待一份水到渠成的缘分。
上苍到底会赐给我一个什么样的初龙?
怀揣猎奇的心态,我和紫鹃婆婆纳一起迎来了初龙冲破蛋壳新生的那一天。
那一天天清气朗,阳光晴好,整个灵河岸边都充满祥瑞之气。
我和紫鹃、婆婆纳趴在草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雪白硕大的蛋,只听“哧”的一声蛋壳裂开,我们三人的心也随之跳到了嗓子眼。
心跳声萦绕在我们每个人的耳边,我们屏住呼吸一起见证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只见蛋壳以最快的速度破开,一只乌黑发亮的幼鳄露出了它精巧的头颅,一双无辜惹怜的眼睛滴溜溜地看着我们,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涌动着柔情。
少女的胸怀被母爱充斥。
“初龙,初龙,初龙……”每个人都充满动容地喃喃召唤。
初龙如紫鹃所愿是只小公鳄。婆婆纳些微的失望立即被新生命降生的喜悦冲刷干净。
初龙的出世给无趣的灵河生活注入了无比的生趣。
鳄鱼是食肉动物,我们害怕食肉会使他原本凶猛的本性更添戾气,便改而用青草喂食。刚出世的初龙没有接触过肉食,也就甘心情愿变成了素食主义者。
野花野草将他的皮肤滋润得油光发亮,调皮的家伙在阳光下的草丛里迅疾穿行,仿佛一条发光的闪电。
或许因为食草的原因,初龙的生长十分缓慢,每当和我们一起在灵河里戏水的时候,他细瘦的身子更像一条小蛇。
当我们笑话他是一条小蛇时,他就支起身子,露出他的小短腿,用他长着蹼的爪子像我们昭示他是一只如假包换的雏鳄。
一本正经的样子滑稽可爱,常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紫鹃和婆婆纳撩起河水泼他,他就迅速躲进河里,快速游弋,身后拖出一条不规律的水纹。
初龙有时也调皮,常会用爪子拍打河底的小鱼,那时我们就会不约而同地上前制止,我们害怕一旦让他初尝血腥,他沉睡的魔性就会被唤醒。
灵河的生活按部就班,我偶尔想到三生石爷爷。
忘川河畔你还好吗?
有时,我也想到神瑛——那个温婉又邪坏的白衣少年。
他在灵河岸边调戏我的一幕一直潜伏在我的脑海里,在我不经意时就浮现到我眼前来,然后我的唇边就会绽出一抹羞涩而甜蜜的笑意。
一日我正在岸边对着水面自己的倒影恍惚着,忽听身后草地上传来紫鹃和婆婆纳的惊叫声。
我回身望去,不知何时,那只消失已久的野狮子竟突然出现。
它正疯狂追赶着紫鹃和婆婆纳。紫鹃和婆婆纳被追赶得哇哇大叫。
“快施法啊!用安魂定魄针!”我急得大喊。
紫鹃和婆婆纳停住脚步,齐齐施法,不料野狮子却在一片炫目的光束中岿然不动,只见它后脚一跺,前肢直立起来,一声狮吼,地动山摇。
我浑身汗毛倒立,而紫鹃和婆婆纳早被破了法力,身子凌空摔出老远,一人吐出一口鲜血。
野狮子大有乘胜追击的架势,它放下前肢,一步一步爬向紫鹃和婆婆纳,每前进一步它的油金狮毛便在风中重重一抖。
我听见紫鹃和婆婆纳发出绝望的哀嚎,在野狮子就要靠近她二人的时候,我的身子飞了起来。
当野狮子直起身子,爪子大张,扑向紫鹃和婆婆纳时,我飞身下落,顾不得思量和害怕就想用身子撞击野狮子,可是初龙却抢在了我前头。他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细瘦的身子高高立起,仰视着野狮子,爪子张开,一片片趾蹼紧绷着。
我吃了好大一惊,初龙竟然这样勇敢,他为了保护紫鹃和婆婆纳,竟然忽略了站在他面前的是随时都可能令他毙命的庞然大物。
旋即我就发现初龙的身子在不停地发抖,原来这小家伙是害怕的,他知道他面对的是多么强大的敌人。
“初龙危险!”野狮子张开血盆大口,就要扑向初龙,我大惊失色喊了起来。而初龙似乎明白自己即将迎来的命运,丝毫不躲避,也不反抗,只是一动不动地迎接着野狮子明晃晃的獠牙和锋利的爪子。
“初龙!初龙!”紫鹃和婆婆纳也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
就在所有人心痛欲裂的时刻,野狮子的爪子奇迹般地停在半空,它与初龙保持着最近却没有接触的距离定格在阳光里。
我快速降落在初龙和野狮子身边,然后骇异地看见初龙的眼里流出两排晶莹的泪滴。
“鳄鱼的眼泪……”我喃喃自语,惊骇得无以复加。
而我头顶的绛珠已开始发出夺目的红光,野狮子一见那红光,便痛苦地蜷缩到了地上,炼狱一般的嘶吼声响在耳畔十分凄厉。
野狮子在草地上来回打滚了一会儿,一阵青光耀眼烟雾腾腾。
紫鹃和婆婆纳已经挣扎起身,趔趔趄趄跑向我。我们一起看向地面。白烟散尽,地上没有了野狮子,而是蜷缩着一个衣不蔽体的男人。
初龙爬到我脚边,趴在我的脚面上,目光惊惧。
我蹲下身子将他抱在怀里,然后和紫鹃、婆婆纳一起靠近那男人。
男人肌肤雪白,披头散发也掩不住清秀面容。他的眼睛无助地看着我们,失却了身为狮身时的攻击力。
“不要过来……”男人发出沙哑的声音。
我们一震,都停住了脚步。
男人在我们的注目下一直躺在地上,许久我终于觉察到男人一定是病了,于是对紫鹃和婆婆纳使了个眼色。
紫鹃立即施法,一件草叶编织的衣裳盖在了男人身上。
婆婆纳跑向前,快速检查男人的身子,然后起身看着我,半晌道:“他先前魔性缠身,现在魔性倒是退除,可是经脉尽毁,身子无法动弹。”
我皱眉看向地上的男人,他若能站起身子,一定是昂昂自若的翩翩君子,比起神瑛更有俊朗丰华的气度,可是他瘫在地上只是个颓废无助的病人。
男人的病态让我想起五百年前自己遭遇的那场霜降之劫,若不是神瑛五百年殷勤浇灌,我恐怕很难起死回生吧?
救人助人应是条可以传递相传的爱心之链。
地上的这个男人,在他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遭遇,才使他迷失本性,现在他既然魔性退却,我一定要帮他恢复身体上的健康。
于是我走近他,蹲下身子,握住他的手道:“你放心,婆婆纳医术高超,一定能想到救治你的办法。”
男人的手在我手里微微颤了颤,滚烫如两团火焰。
失去魔性的男人开始和我们在灵河岸边过着相依为命的生活。
婆婆纳每日都带领我、紫鹃和初龙去搜罗药草,精心熬制汤药调理男人的身子。
日复一日,男人的双脚虽然不能直立走路,双手和上身却能开始动弹。
紫鹃找来金丝银线,挥舞着安魂定魄针给他缝了一件彩衣。
而我突发奇想,用拾到的一截木桩给他做了把轮椅,当他坐在轮椅上,双手推着轮子在草地上缓缓而行,阳光和煦地落在他的肩头,男人忽而回过身给了我们一个轻暖的笑容。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们笑,我们每个人都很振奋,就连初龙也在草丛里忘形地撒着欢。
“绛珠,紫鹃,婆婆纳,初龙,你们好,”他逐一叫出我们的名字,这段时间他几乎失声,没想到早在心里一一记住我们,“我叫艾莽。”
艾莽的自我介绍让每个人都兴奋得无以复加,而我的眼里早有了晶莹的泪花。
“我魔性发作差点害了你们的性命,你们不但不生我的气,还救了我,如此以德报怨,实在感恩。从今往后,无论你们当中谁遇到什么事,我都不会袖手旁观。”
艾莽风轻云淡,浅笑吟吟。
初龙窜到了他的膝上,立起身子惹怜地看着他。
初龙的尾巴已经长得厚而长,背上也长出一片片坚硬的鳞甲,在阳光下反射着金色的光芒。
艾莽伸手轻抚初龙的头颅,道:“初龙,要不是你的眼泪感化我,现在我还在魔道上苦苦挣扎难以回头,所以,我要传授你法力作为对你的报答。”
“初龙,还不快拜师!”我催促初龙。
初龙听懂了我的话,从艾莽膝上滑下来,趴在艾莽跟前的草地上,做出哀告宾服的虔诚模样。紫鹃和婆婆纳都笑了。
艾莽开始传授初龙法力。
我、紫鹃和婆婆纳也跟着艾莽修炼法术。
我们日出而修,日落不息,勤勉修炼。
日子又开始顺风顺水地溜过去,灵河边的麋鹿羚羊不知生老病死了几代,又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初龙的法力又进益了一层,当艾莽抚着他俨然长成巨鳄的头颅欣慰地笑道:“初龙,好孩子,你已经学得为师所有的法门绝学,日后就靠你自己的修为了。”
初龙兴奋得一个猛子扎进灵河,当他再从灵河里钻出脑袋时,我们看到了一个古铜肤色、昂藏七尺、燕颔虎须的粗犷少年。
“天哪!初龙修成人形了!”发出惊叹的是紫鹃。
婆婆纳早就看傻了眼。几百年相处下来,她对初龙的姐弟情谊可一点都不亚于紫鹃。
彼时,她嘴里喃喃唤着:“初龙,初龙……”就再说不出别的话。
初龙长得真威猛,虽然食草,却一点儿不文弱。
面孔方正,五官分明,浓眉大眼,还有些傲头傲脑的,怎么看怎么叫人欢喜。
初龙歪着脑袋看着我们,调皮道:“我明明是一条鱼,你们为什么要叫我初龙?”
初龙说的第一句话,所有人都忍俊不禁,我噗嗤一笑,“鳄鱼可不是鱼,初龙也不是龙,只是你的名字。就和紫鹃、婆婆纳、艾莽一样,只是一个名字。”
初龙认可了我的解释,他从灵河里站起了身子,裸露出健壮的胸膛,双手朝空中一挥,一套褐色铠甲便从云端降下,初龙腾空跃起,与那铠甲宛若金风玉露相逢。
当他从空中乘着清风徐徐降落在众人面前时,已然是飒飒英姿的威武少年。
他昂首阔步,先跟艾莽磕了个恭恭敬敬端端正正的响头,又先后同紫鹃和婆婆纳行礼,最后他一下就扑进了我的怀里,孩子气地撒娇,嘴里一叠连声喊着:“绛珠姐姐,绛珠姐姐,我终于和你一样了!”
“有手有脚,有鼻子有眼,可不是和我一样么?”我用手指点了点初龙的额头,众人便发出一连串欢快的笑声。
这样欢快的笑声每时每刻都在灵河岸边响起,要不是月萌突然造访,这样欢快的笑声会一直延续下去。
可是月萌带来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我无忧无虑的灵河生活从此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