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我身子痊愈,能四处走动,我才知道神瑛为了来探我一面,答应月神去仑山陪伴东王公一年。我要一年的时间见不到神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更何况天上一日还是人间一年,若是人间的情侣如此长时间不见面,什么黄花菜都凉了吧?想到“情侣”二字,我就慌得紧,我竟然将自己与神瑛比作人间的少年爱侣,这是犯大忌的。
没有神瑛的天庭,我每日惴惴不安惶惶惑惑地度过,干什么事情都六神无主的。
锦儿说:“姐姐,你若是人间的娇小姐,我会以为你每日这样心不在焉的样子是犯了相思之疾呢!”我心里一惊,后怕不已,连锦儿都看出来了,那些有心之人就更容易窥见些端倪好大做文章了。我不能被西王母再寻到什么由头,我得自保。
我开始尽量找些事情做,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可是我不论是打理竹林,还是看书写字,都能轻而易举就想起神瑛来。他白衣飘飘笑容温暖的模样总能一不小心就浮现到我眼前。我疯狂地想念神瑛,想着他在仑山陪着东王公到底干些什么。我想起从前在昆仑山看见他与东王公对弈的样子,便命锦儿去找棋盘,央求锦儿与我博弈。锦儿不擅棋艺,被我厮杀几盘丢盔弃甲就说什么也不和我下棋了。
我开始学着一个人下棋,然后想起人间的某个诗人写下的某句诗: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杨戬来潇湘馆找我,见面就说:“你病体康愈,再不出门走走,人都要发霉了。”
我懒怠起身,杨戬又说:“你是不是担心外婆又找由头罚你?”杨戬说的倒是个理由。
“没事的,”杨戬道,“我们去一趟仙医阁就回来。如果被外婆撞见,我就说你病体还没有痊愈,陪你去仙医阁取药,这样外婆也不好再责罚你什么了。”
杨戬是好心好意,在仙界,除了天君和嫦娥,也就他待我最真诚最肝胆了。杨戬对我的情意,我总是归到友情一类,从未想过还有另外一层。提到“仙医阁”,我想起那只和西王母一样总想要我命的细犬,是时候该去会会他了。
和杨戬一起向仙医阁出发。远远的,便望见一短毛细腰的白犬在云踪里玩耍。走近了,细犬也看见了我们,他凌空一跃就向我们扑来,我本能地躲到杨戬身后去,那细犬却是扑入杨戬怀里,一个劲地钻头撒娇。杨戬抱着细犬,回身看我,眼神里是一抹戏谑。我不好意思地笑笑,疑惑道:“一段时间不见,他怎么和你亲昵成这样了?”
“一半是缘分,一半是我个人魅力大。”杨戬酷酷的,答得十分认真。
我勒个去!
杨戬抱着细犬,我们一起走到仙医阁外的石阶上坐着。细犬趴在他手臂上,看着我,目光里盈满哀伤。我不解,这犬儿转变得也太快了,先前还凶恶无比,一转眼功夫竟温柔如斯。
“你是怎么将他驯服的?”我郑重地问杨戬。
杨戬不再开玩笑,道:“让刘神医不停给他灌镇静的汤药,把他心里的戾气都浇灭了,他也就乖巧了。”
我试着抱过细犬,细犬即便在我怀里也没有肆意妄为,安静地伏在我的臂弯,只是伸出爪子去我腰间抓那条狐狸配饰。我慷慨地解下天君送我的那条狐狸配饰,递给细犬,道:“借你玩会儿,这可是天君送我的,不然你这么喜欢它我就送你了。”
细犬抓着那条配饰,嘴里呜咽,豆大的泪珠从眼里成串成串滚下来。
我和杨戬都唬了一跳。杨戬抱过我怀里的细犬将他往空中一扔,细犬在空中打了个璇儿,化身人形,捧着那条狐狸挂饰嘤嘤哭泣着跪在我们跟前。
“这到底怎么回事?”我问细犬。
细犬抽泣着道:“小的叫阿细,与这白狐是千年好友,白狐曾对小的有恩,将小的从一猎户手里救下,然后和小的一起在深山老林修行,白狐下凡迷惑君王,是因为修行增加道行需要男人精气,也不是存心危害人间。可是她惨遭身形俱灭,于情于理,小的都该为她报仇。”
“白狐是被天君赐死的,你要如何报仇?你不找天君报仇,反找湘妃报复,明摆着柿子捡软的捏。无怪乎人间要诟病你们狐朋狗友下作的勾当。”杨戬狠狠训斥,阿细跪着只是伤心,并不辩驳。
我怕杨戬话说得狠了,徒增阿细伤感。阿细虽然是只细犬,对那白狐也算重情重义,这一点就让我敬重。我对阿细道:“阿细,白狐已死,你告诉我你是想随她一起死,全了你们的情意,还是想活?”
“阿细当然想活。”阿细不假思索答道。
“好,从今天起,你就要忘记你与白狐这茬,不管你与白狐情谊多么笃真,都必须忘记。否则,天君一旦知道你与白狐的关系,以及你到天庭寻仇的事,只怕你在劫难逃。”
“湘妃娘娘不是危言耸听,她是为你好,阿细。”杨戬道。
阿细忙叩头求救:“请湘妃娘娘和二郎真君救命。”
杨戬略一思忖,道:“这样吧,从今往后你跟着我住进真君府,你也不要再叫阿细了,就叫哮天吧!”
从此,天界之中多了一只哮天犬。哮天犬就地一蜷缩,变回短毛细腰白犬扑到杨戬怀里,杨戬摘下他手上的狐狸挂饰递还给我。我冲他笑笑,伸手揉了揉哮天犬的头。
西王母回到天庭一直居住在瑶池边的王母宫。王母宫前瑶池碧水,王母宫内更有千顷蟠桃园。西王母的蟠桃园一直是天界奇观,小桃树三千年一熟,人吃了体健身轻,成仙得道;一般的桃树六千年一熟,人吃了白日飞升,长生不老;最好的九千年一熟,人吃了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寿。
西王母生日那天,恰逢小桃树蟠桃成熟,天君在瑶池边举办了盛大的宴会,邀请各路神仙为西王母庆生。于是海陆空各处神仙齐聚瑶池。我一直蜗居潇湘馆,足不出户,为的就是不与西王母碰面,但这样的盛会,我无论如何是躲不过的。于是盛装出席。
携着锦儿驾临王母宫时,但见浓霭香中,水云影里,玉皇金苑,宝录仙宫,庭前见花木生春,麟凤跃鱼龙游戏,万花开处神仙满,尽笑语俱乐春风。
未及贺寿环节,我尽量低调地寻了一处不显眼的位置坐下,举目望去,竟都是些生疏面孔。当然,熟悉的那几张面孔仙位较高,都搁王母和天君下首就近坐着。
我身边的案前坐着一仰首伸眉、燕颔虎须的武神,他正手捧琉璃盏,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一怔,心里暗忖这神仙怎生如此无理?出于礼貌,我冲他微微一笑,他竟一颤,手里的琉璃盏哐当落在案面上,又从案面滚到地上去,碎成一堆玉屑。响声原本不大,但是于盛会开始前静寂无声的现场来说却声音不小。高高的宝座上,王母天君都把目光调向了我们这边,我心下一悸,暗叫不好。只听西王母问太白金星道:“太白,何人如此莽撞?”
太白金星起身回禀道:“启禀王母娘娘,是新晋的卷帘大将。”
“如此毛手毛脚,怎能在天庭供职?贬往下界!”西王母令出即行。
那卷帘大将早已戚戚然起身,跪伏于地,千恩万谢地被天兵天将拉了下去。我心里像被谁重拳一记堵得慌,宴会上的百仙更是人人自危,大气不敢出。我正因为自己拖累了卷帘大将之事而六神不安,忽听天君轻咳一声,道:“湘妃,你怎么坐到下面去了,过来,坐在朕的下首。”
天君下首早已为我准备了一张空案,我只好硬着头皮起身,佯装镇定,款步走到位置上坐下,天君满意地笑笑,我也回给他一个风轻云淡的笑容,谁知道此刻我的心里正翻江倒海。
西王母如此专制,那卷帘大将得花费多少修行才能位列仙邦,就因为失手打碎一个杯子就被打回原形,千年苦修毁于一旦,我心里如何好受?这样的惩罚来自我原本好心的礼貌一笑。我惴惴不安将目光瞥向对面,赫然对上月神投过来的冷厉的目光,她正坐在西王母下首,朝我挑衅地挑了挑眉。我心里暗自叹气,想婆婆纳治好她的阴阳不调之疾,还有我的功劳,而她现在竟处处针对恩将仇报,真真无语。
盛宴开始,歌舞升平,光景熙熙。众神仙依次向西王母祝寿献礼,说不尽的场面话,表不完的奉承意,西王母正襟端坐,眼角眉梢全是春风得意的笑容。
嫦娥捧着玉檀琼浆恭恭敬敬走上来,顿时浓郁的桂花香飘满整个瑶池,连满空祥云也氤氲着桂子芬芳。她于殿中跪下,奉上琼浆道:“嫦娥多谢王母娘娘解除禁足之令,特奉上桂花琼浆,请王母娘娘品尝,恭祝王母娘娘寿辰康泰,福禄无疆。”
王母甚是满意,拿眼一瞟,她身边的仙娥就立即下台接了嫦娥的桂花琼浆奉与王母。天君孝顺,殷勤为西王母面前的金樽注满酒液,然后举起自己的酒盏,对西王母道:“母亲,儿子祝您永远都像现在这样青春美丽。”
女为悦己者容,哪怕是权倾三界的西王母也逃不脱女子爱美的虚荣心。她乐淘淘与天君碰了杯,一仰脖饮尽杯中酒。盛宴正要继续,百仙正要举杯恭祝西王母寿诞快乐,忽见西王母脸色骤变,蓦地一声巨吼,便露出豹尾虎牙。全场皆骇异,天君忙命天女将西王母扶回**去。嫦娥早已吓得面如土色,她浑身筛糠般颤抖着,瘫坐于地。
我惶急地看着她,想不出任何办法。如此大的盛会上,让西王母出如此大的丑,嫦娥死定了。
天君脸色阴郁,声音冷寒,“嫦娥,到底怎么回事?”
嫦娥一揖到地,“嫦娥不知为什么会出这样的事情?”
“你不知道谁知道?”此时此刻避坑落井的是月神。她不说话倒好,她一说话我便猛然怀疑起她来。那日,我去赤霞宫找她帮忙搭救嫦娥,撞见她将一个玉瓶交给仙娥,让仙娥趁人不备灌溉广寒宫那棵桂子树,今儿总算让我明白她这样做的目的了。这桂花琼浆取材那棵桂子树的花朵,而让西王母出如此大丑唯一可能就是月神在那瓶灌溉水液里动了手脚。其心太恶!
天君已经下了命令,“将嫦娥打入死牢。”
我拍案而起:“慢着!”
天君和文武百仙都瞪视着我,而我顾不得其他豁然起身。嫦娥是我的朋友,朋友遭人陷害,我岂能坐视不管,独善其身?我绝不是明哲保身的人。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嫦娥身边跪好,将那日所见情景一一禀报天君,请天君彻查桂花琼浆之事。天君纵使肯有一分信我,月神怎么会让我抓住这个扳倒她的机会呢?当她斥责我和嫦娥是一伙的时候,我好懊恼自己的鲁莽,我应该按兵不动,伺机营救嫦娥才对,可惜一切已晚。
月神冷笑道:“谁不知道湘妃娘娘和嫦娥仙子走得近?谁又不知道湘妃娘娘对王母娘娘不敬?王母娘娘回天庭那日赏了湘妃娘娘一顿跪,湘妃娘娘一定怀恨在心吧?让王母娘娘在蟠桃盛会上出丑,恐怕湘妃也逃不了干系吧?湘妃和嫦娥应该是同谋,还请天君裁夺,为王母娘娘出这口恶气!”
我如被电劈雷击。我怎么斗得过月神?论心机论阴谋我完全不是她的对手,更何况这一场预谋明摆着策划已久,苦心积虑,我如此冒冒失失为嫦娥辩解实在苍白至极可笑而没有说服力。
天君面上乌云滚滚,他凝视着我,似在掂量月神话语的真假,我心里一阵阵寒意袭来,当嫦娥用绝望苦楚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我也在劫难逃了。
太白金星已经起身推波助澜道:“天君,老臣以为月神所言极是,请天君惩处湘妃和嫦娥!”
“请天君惩处湘妃和嫦娥!”百仙一呼百应。
我手脚冰凉,寒意阵阵漫卷全身。
吴刚大踏步走上来,跪在嫦娥身边,道:“天君,不调查就不能下定论!嫦娥怎么可能做出让王母娘娘出丑的事情来呢?这可是灰飞烟灭的死罪啊!”
天君还未反应,月神已经腾地起身,声色俱厉斥道:“吴刚,你与嫦娥仙子一向暧昧不清,今天还敢义正词严帮嫦娥与湘妃开脱?事实摆在面前,天君自有明断,岂容你混淆视听?”
我深深一揖,声音发颤,唇舌仿佛都从身子上剥离出去,战战兢兢道:“天君,请彻查桂花琼浆一事,我和嫦娥再傻也不可能于如此盛会上令王母娘娘出丑,这是死罪,绛珠和嫦娥绝不会如此傻。”
月神立即咄咄逼人:“湘妃,你不要再利用天君对你的恻隐之心,事实摆于面前,桂花琼浆是嫦娥所献,王母娘娘饮下身体发生变化,众仙有目共睹,任你巧舌如簧也休想替嫦娥撇清。你与嫦娥一气,狼狈为奸,妄图嫁祸于本宫,桂花琼浆一事你不是同谋是什么?天君对你宽容和蔼,但你不能把他当做傻子!”
如此煽风点火,天君有心宽恕我也不敢公然偏袒,只听他沉郁道:“将湘妃与嫦娥打入死……打入天牢再议!”
我身子瘫软了一下,一入天牢谁还能帮我洗清这罪名?那边厢吴刚已经拉了嫦娥的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出瑶池。我惊魂甫定,就听月神道:“吴刚竟敢带着天庭死囚逃走,天兵天将还不快追?”一声令下,早有百余天兵天将迅飞而去。
“嗖嗖嗖”的风声在我耳边烈烈而过,我还没回神,身子被人一捞,就凌空飞了起来,也有人带我逃走吗?是谁?我心底当然知道那个人是谁?神瑛去了昆仑,天界之中还有谁在乎我的生死?除了杨戬,别无他人。我的眼眶在呼呼的风里胀得发疼,热辣辣的眼泪淌了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