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爹唉声叹气,扶在膝盖上的手抓了抓,握了握,眼底一片荒凉:“造孽啊!”
翠眉见他眼角泪光闪闪,眼一低,不敢再看,劝道:“老太爷,今儿的晚了,等明儿的让山岚和赵爹爹跑一趟……”
“算了,总麻烦何大夫奔来跑去也不好,还是过两天等上次开的药吃完了,我再去白水镇上瞧瞧。”黄老爹勉强止住喉咙口的哽咽,本来憔悴的脸此刻更加蜡黄,对翠眉说道,“你赶紧歇了,明儿的还有好些事要做。”
翠眉应了,看黄老爹出去了,她快手快脚地收拾碗筷,嘀咕道:“都说何大夫是小神医,咋没见他诊出姑娘吃不出味儿来呢?”因着天色实在晚了,黄老爹累得走路都有些不稳,她就没有把今日收礼的情况给他细说。
金穗等了一会儿,黑暗里,有个纤细的人影蹑手蹑脚地抹黑进来,爬上炕,窸窸窣窣半晌,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她瞪着眼,慢慢地也睡过去了。
翌日一早,金穗醒来时天光大亮,她昨夜又做了一夜的梦,这要感谢她从小有个好习惯,做梦不说梦话,也不蹬被子之类,无论她在梦里怎么挣扎,怎么歇斯底里,倒也没惊动翠眉等人。
从迷蒙中醒过来,想了想梦里忧伤的父母,金穗睁着眼睛盯着门口的帘子,果然,不大会儿,珍眉跑了进来,看到金穗醒来十分惊喜:“姑娘,你醒了。”
说了一句废话。
金穗点点头,本来想冲她笑笑的,但想到这具身体才刚死了爹,她就忍下了,只眨了眨眼。
珍眉弯了弯眼角,又跑出去喊翠眉。
翠眉很快来给金穗穿衣洗漱,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里人的安排:“……做席借了村里人家的盘子碗,桌椅板凳,老太爷亲自上门道谢还回去……山岚勤快,好歹是个男娃儿,有把子力气,和老太爷一起去了……姑娘,何大夫要我们多和你说说话,我嘴笨,不晓得说啥,待会儿让珍眉那个小麻雀儿和你说,我先去洗了衣服再来陪姑娘……”
珍眉就端了饭菜过来,柔软的白面馒头,一碗白米粥,还有一碟撒了香油的小菜。
吃完早饭,金穗又嚼吃了四颗丸药。
翠眉念佛:“阿弥陀佛,观世音大士,药王菩萨保佑,亏得姑娘昨晚没烧起来。吃了这四颗药,姑娘的身子就好了。”
金穗嘴角略弯,昨晚她睡着了,还是有感觉的,翠眉半夜里不断给她擦身上的虚汗。所以,翠眉一大早上眼睛还是青肿的,看起来比昨晚没睡觉的时候更疲惫。
不管翠眉对花大娘提的亲事是怎么看的,至少翠眉在黄家的时候还是为黄家打算的,兢兢业业。
翠眉端了木盆子去河边,珍眉就叽叽呱呱地开始说话,她得了翠眉的“圣旨”,又与金穗有了个共同的小秘密,自然就亲密很多,说话也没了顾忌:“姑娘,你好久不说话,以前你也安静,可从没三两天不说话的……昨晚不晓得老太爷是啥时候回来的……还是翠眉姐姐厉害,今儿的早上老太爷还说她管账细,我要好好跟翠眉姐姐学学,到时候给姑娘当管家……姑娘,你没啥想说的吗?也是,从前太太教你认字,一写就要写好半天,动也不动的,村里人都说姑娘将来要做才女的,说不准也是秀才娘子呢!”
说着,她自打嘴巴:“我真不该提太太,翠眉姐姐不准我在姑娘面前提太太老爷呢!姑娘可千万不能告诉翠眉姐姐啊,她揪我耳朵可疼啦!”
金穗微笑着听她说,默默地记下此地方言的发音特点,这里有炕,方言儿化音居多,她大多时候理解是没有问题的,说明双庙村地理位置靠北方。只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时代。
她正想着,敏感地听到珍眉说:“……我昨儿的在外面给奶奶婶儿们倒茶,听她们说冬天要送闺女儿去白水镇上女学,好好学学什么三什么四的,还说那儿的女师傅有教打络子、刺绣之类。哼哼,那儿的女师傅咋样我不晓得,我只晓得咱们村里去上过学的娘娃儿们,就是大家公认最了不起的秦五奶奶还没翠眉姐姐认字儿多咧!”
小姑娘下结论,豪言壮语:“我们翠眉姐姐可是太太教认字儿的,往后我要把翠眉姐姐的本事都学到,也让村里的娘娃儿们眼红。姑娘,你说好不好?”
金穗心里一动,微挑了眉,略垂头,斜着眼角看她,轻轻发出一声“嗯”。
珍眉瞪圆了眼,不可置信地道:“姑娘!你刚说话啦!”
金穗嘴角略弯,算是承认。
珍眉就拍着小手跳起来:“我去告诉翠眉姐姐去!”跑到门口又停了下来,自言自语道:“不行,翠眉姐姐交代我,不能让别人晓得姑娘不说话。嗯,那就等翠眉姐姐回来再告诉她吧。”
她回转来,继续编织童年的梦想。
金穗却出了神,沉思起来,满脸的怪异。
珍眉好容易等到翠眉回来,跑到院子里跟翠眉炫耀,兴高采烈的:“翠眉姐姐,刚姑娘说话了呢!”
翠眉晾衣服的动作一顿,口气有些沉:“说啥话儿啦?”
珍眉没发现她的异样,径自说:“我说我要跟你学认字儿,姑娘说‘嗯’了。”
翠眉转身过来,珍眉这才看到她脸色阴沉沉的要下雨,她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吓得跳了三步远。
翠眉一愣,狠狠地喘了几口气,这才平静地道:“你做得真好,这才对,往后要多跟姑娘说说话儿,要是解开了姑娘的心结,老太爷也会夸奖你的。”珍眉脑子里转的什么,她只略略一想就知道了,清早上老太爷夸奖她会算账,珍眉满脸羡慕,可不就是为的这个吗?
珍眉心思没那么多,果真笑开了颜:“翠眉姐姐,我会好好努力的!”
翠眉叹口气,和珍眉一起晾衣服。
金穗在屋子里把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自然发现了翠眉口吻中的气愤和委屈,却不知道翠眉出去一趟又听了什么话受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