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氏手脚麻利,没花上一会儿工夫,已经将午饭准备得妥妥当当。
院子里的桌上摆着一盆蒸南瓜,用茄子烧了个肉菜,里头的大肥肉片用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此外还有一样腌黄瓜,主食倒是管够,一大簸箕黍米面儿蒸的饽饽。
农村人的规矩,女人是不能上桌的,韦氏先帮着谭氏把饭菜都摆上桌,然后在厨房里架了一张小几,来屋里叫了一声,林初荷便跟着她一起走了出来。
简阿贵自在酒坊跟谭氏大闹一场便不知所踪,简元宝年龄还小,向来跟着他娘一起吃饭,这样一来,院子里就只有简兴旺一个人。他在桌前坐下,拿起一个饽饽来,正要放进嘴里,忽然叹了口气又搁下了,期期艾艾走到厨房门口,用商量的口吻对谭氏道:“娘,要不……我把爷叫出来吃饭吧?”
谭氏眼睛一瞪:“叫他干啥?那个老货,一顿半顿的不吃也饿不死他!半截埋进土里了,给他吃都是糟蹋粮食!”
“娘,你咋这么说?”简兴旺就有些不乐意,“那是我爷,旁的咱顾不上,一天两顿饭总得给他管了吧?”
“甭跟老娘掰扯这些!”谭氏把饭碗一丢跳将起来,指着简兴旺骂道,“兴旺你给我听好了,你是我生的,胳膊肘可不要往外拐!那个老东西当初做下那种不地道的事,如今还吃我的穿我的,老娘说他两句,还是抬举他了!”
简兴旺的牛脾气也犯了,再不理他娘,径自回头对林初荷道:“荷妹子,你去西厢的耳房把我爷叫出来吃饭!”
林初荷心下一阵纳罕。敢情这家里还有一个人?如果是简阿贵的爹,那无疑该是简家的大家长,怎么她来了这半天,连他的面都没见着?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谭氏一眼,见她脸上虽余怒未消,却又没有强烈反对的意思,显然是不愿跟大儿子把关系弄僵了,于是笑着答应一声,来到西厢旁边那一间屋顶低矮的耳房门口,敲了敲门,见无人应答,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屋子十分狭窄,飘散着一股浓重的霉味,想来已经许久不曾开窗换气了。所有的家具器物都是又破又旧的,床上的棉被布满黄黑色的污渍,因为房间小,只扫一眼,各个角落便已尽收眼底,这里,并没有人。
“爷爷!”林初荷试探性地叫了一声,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可笑,转身正要离开,蓦地听到墙角那只剩三个腿儿的衣柜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声。
“爷爷?”她连忙又叫了一声,同时蹑手蹑脚地朝衣柜走过去,就听得里面又是咕哩咕咚一阵乱响,拉住把手使劲往外一拽,一张脸登时露了出来。
那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干瘦枯槁,佝偻着蜷缩在衣柜的格子里,身上裹了张破毯子,一张脸皱巴得活像颗核桃。他眯起眼睛看着林初荷,胡子脏兮兮的都纠结在一块,上面好像还粘着不知多久以前的米汤,嘿嘿一笑,嘴里的牙也没剩几颗了,正是简阿贵的爹——简宏发。
“您咋在……”林初荷刚要发问,但见那老头又是打拱又是作揖,冲她连连摆手:“可不敢大声嚷嚷啊,我在跟老二和他媳妇儿玩呢!”
“玩?玩什么?”林初荷皱着眉问道。
“躲猫呗!”简老爷子乐得胡子直抖,“头前儿我就跟他们玩儿过一回,也躲在这儿,整整三天,他们都没能找到我呢!”
林初荷闻言一愣,立即明白过来,心里不知怎的就有些发酸。什么没找到,怕是压根儿就没打算找他吧?!一个老头儿,身子骨看起来也不见得多好,在衣柜里猫了三天,家里却没人管他的死活,从谭氏言语中透露出的信息来看,似乎和他有些恩怨,但无论如何,对一个老人来说,这当真算得上晚景凄凉了。
她想了想,也便压低了声音道:“好,那我就悄悄的,不叫他们知道。可是爷爷,您肚子不饿吗?”
“嘿嘿,昨晚上我偷溜到厨房摸了一根水萝卜,还剩下半截儿,饿不着!”
“这可不成,空肚子吃水萝卜要放屁的,到时候他们闻着味儿就能寻到您,您就输啦!”林初荷一本正经地道。她看出来这老头似乎脑子不是太清楚,有点“老小孩儿”的意思,便故意顺着哄他两句,想先把他骗出来再说。
简老爷子果然上当,低头很认真地沉思了片刻,点头道:“唔,你说的有理,那咋办?”
“要不这么着吧。”林初荷摸了摸下巴,“咱先出去把饭吃了,然后再来玩躲猫,那时候您肚子饱饱的,浑身有力气,兴许五天他们都找不见您呢!”
“得嘞,听你的!”简老爷子颤巍巍从衣柜里爬出来,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道,“秀兰,你咋越长越嫩气了?”
秀兰是韦氏的名字,林初荷不禁失笑道:“爷爷,我不是秀兰,我叫初荷哪!”
“咋还改了名了?”老爷子纳闷地叨咕一句,揉了揉发麻的膝盖,慢慢吞吞走出屋子来到院子里,谁也不搭理,只管在桌边上坐下了。
“爷!”简元宝看见简宏发出来,便立刻从厨房里跑了出来,抱住他的腿,仰起小脸道,“宝儿好几天没瞧见你了呢!”
“宝儿乖。”简老爷子摸了摸他的头,旁边早有简兴旺递过来一个饽饽,又将菜碗里的肉拣大的挑了两片,都搁进他碗里。
不等简老爷子的筷子落下去,谭氏忽然像猛虎下山似的从厨房扑了出来,劈手夺过他手里的碗,大声喝骂道:“干啥,你还想吃肉,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有那个命吗?拢共就没两块,你吃了,让我儿子喝西北风啊!”
“好好,我不吃,都留给我大孙子!”简老爷子一点不着恼,脸上连一星儿不虞之色都无,甚至还抬头冲谭氏呵呵笑了笑,哆哆嗦嗦将碗里的肉夹出来,放回简兴旺的碗里。
林初荷在心里恨恨冲谭氏甩了个中指。听谭氏话里话外的意思,和这简老爷子恐怕有过不少磕磕碰碰,但说破大天去,又不是杀父夺妻之恨,用得着这么狠毒吗?连顿饭都不给吃,这在古代算得上七出之罪了吧?那简阿贵当真是面团揉的人,这点儿心气儿都没有,就由着媳妇欺负自己老爹?
她在心里痛骂了几声“废柴”,见此地没有自己说话的份儿,又实在不愿看下去,转身对简元宝说了句“跟姐吃饭去”,便牵了他往厨房走。简元宝小朋友像是被吓住了,回头瞅了瞅简老爷子,抬眼怯怯地问:“我爷为啥不能吃肉,为啥要撒泡尿照照?”
林初荷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低头冲他笑了笑,径直领着他来到厨房。身后,传来谭氏尖利直逼云霄的斥骂声:“你个作死的老货,有本事把钱拿去喂狗,就让狗养你呗!成天在老娘面前碍眼,那大河敞着盖儿哪,你咋不死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