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谁?
那孤傲不逊,决绝激烈的沙哑声音,到底属于哪个人?宋璟再一次陷入了恍惚,记忆,又要开放了吧。
一瞬间,只觉眼前白衣青竹,颜色淡雅清幽,凉浸浸的舒爽,暗香萦绕鼻尖。
白离……哥哥——萧白离……
宋璟似乎回到了萧青离的小时候,身子矮小,看什么东西都必须仰起头来,每天都仰得脖子发酸。
只有哥哥萧白离,才十岁的萧白离,在跟弟弟说话的时候,总会蹲下身子,看着弟弟清澈的双眼说,有时候是认真的听着青离讲,讲今日又学得了什么,讲好想像其他小朋友一样和伙伴们到处去玩。有时候是青离听哥哥讲,讲萧家后山的花和草,还有可爱的小动物。
萧青离六岁,身子骨弱,走路跌跌撞撞,只有哥哥,一边骂着他小笨蛋,一边小心翼翼的伸过手来。
哥哥的手很好看,没有小孩子特有的肥嘟嘟的手掌,骨骼清奇,手指纤长,皮肤像是冰晶流淌出来的,水晶般的剔透,可以见到浅青色的血管。
所以青离最喜欢的人是哥哥,但这是一个秘密。青离在大家面前都说,我喜欢我的家人,最喜欢母亲了。
父亲萧珉臣娶了一个妻子一个妾。
妻子是自己的母亲澹台芳菲,妾是红离与白离的母亲冷夏衣。
他总是装作不经意的在有哥哥的地方晃荡。为了不让父亲阻拦,他拼命的学习该学的知识,为自己留出多余的时间来偷偷瞧瞧哥哥。
所以他知道很多关于哥哥的事情。
比如哥哥是个修炼天才,深的父亲喜爱,连二娘尖尖的下巴都是喜逐颜开的。
哥哥喜欢竹子,便向父亲在后山脚下要来一块地,种上了碧色的绵竹。然后在天色暗淡的时候,走进竹林坐在石头上,闭上眼睛斜倚着竹子,安静的呆上一两个时辰,直到万籁俱静,星光璀璨的时候,才会张开眼睛,默默的回去。
那时候的哥哥,清高素洁的宛如连绵的竹林,看着就会联想到高山流水,孤云野鹤的空寂出尘。
哥哥喜欢往云雾渺茫的后山去,往往一有空闲时间他都会避开家中的人独自前往。可是,他漏算了人小鬼大的萧青离。
于是萧青离借此为要挟,每天缠着哥哥给自己讲一点后山的事。
清晨冰凉的露珠,狭长有锯齿的草叶,野草丛生的山道,湿润的山岚,高大的树干,深邃的密林,透过树缝的第一缕阳光还有在阳光中游荡的细小灰尘……
昆虫鸟类,白兔猛虎,都为小小的青离带来了无限的喜悦,虽然,其中喜悦最深的却是因为哥哥在自己的身边,用微微沙哑的声音给自己讲述山间奇妙的一切。
青离很聪明的每天只听一点点,他不想太多的打扰哥哥做事,也不想把后山事物讲完了,自己不仅没有了每天的期待,也没有了赖上哥哥的理由。
然而这样美好的日子在之后不久转变。
宋璟似乎在读阅一个故事,或者在玩一个角色扮演游戏。
他体会到了萧青离对哥哥的依赖和喜欢,一种危险的喜欢。这种情感沿着故事的铺陈开来,越来越浓烈的展现在他的面前。
那是一个春末夏初的傍晚,青离小心翼翼的跟随着面无表情的哥哥来到父亲的书房前。
他觉得有异。
这只是单纯的感觉,凭借他对哥哥贴近心灵的了解,那双平日生机勃勃,清高素洁的眼睛,此刻坚定不移的看着前方。前方并没有什么东西,只是哥哥的执念已经搭在了上面。
他躲在窗沿下偷听。
“我不学琴棋。”
“那就学……”这是父亲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宠溺,不管学什么,以白离的资质,他都是水到渠成。
“我也不学书画。”
“你……”父亲很惊讶,青离也很惊讶。萧家只有琴棋书画四绝,不修炼这个,那修炼什么?
“我要习舞。”
“习武?你学那凡人的东西做什么?”
青离瞪大了眼睛,是呀,哥哥怎么想到了习武?
“不是武术的武。”哥哥的声音缓慢却坚定,“是舞蹈的舞。”
“啪——”
青离身体一震,他听出这是打在脸上的声音。硬生生的脆响。
“我要创出自己的舞蹈,与天地苍生同舞。”
“混账,再说这种糊涂话,家法伺候。”萧珉臣还是说不出太重的话。
“父亲,我是认真的。”哥哥一字一顿很是坚定,“我的生命属于舞蹈。我可以感受到风的灵动云的飘渺,河水轻快草木窈窕,大自然的一切,无时无刻的在舞蹈。我要和万物一起舞蹈,我必将有一天登上天殃祭的舞台,凌众生一舞。”
“你最近糊涂了,再好好回去想想吧。功课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狠了。休息一段日子再说。”
父亲竟然放软了口吻,谁也不会突然接受,天才儿子却要做那下贱职业这样的事实吧。父亲大概认为,这种念头只是偶尔兴起的,过段日子便会自然消失的吧。
哥哥沉默得离开了书房。
青离稚嫩的心中舒了一口气,他也明白,若是哥哥一直坚持的话,那么或许在这个家里,他就再也见不到哥哥了。
幸好幸好。他小心翼翼的离开,独自一人偷着庆幸,接连几天都眉眼弯弯的笑着。
但小孩子看不出,哥哥眼中的坚定始终如一,不曾改变。
这种冰面上的行走,一不小心就会破碎掉。
当哥哥一声隐忍的嘶吼在房间响起来时,青离飞快的往那里跑去,手脚却在不经意间开始一直颤抖着,抖得仿佛单衣站在寒冬腊月的天气里。
他没有见到那时候的哥哥,父亲把他拦在了屋外,二娘尖尖的下巴笑得很灿烂,红艳艳的唇弯的很厉害。
那天之后,哥哥都没有从屋里出来过。
半个月后,青离想念哥哥的紧了,不再顾着父亲的话语,悄悄地趁着夜色来到了哥哥住的小屋。
里面传来哗啦的水声,青离心中微微紧张,羞赧着一张脸硬着头皮溜过去,目光四处乱飘,偶尔滑过哥哥露在水外白皙的胸膛,就觉得心脏一阵急促的跳动,整个人恨不得跳进冰水免得烧熟了。(宁浅:其实,你哥哥那时才十岁,还不到秀色可餐的年纪吧~~青离~~你幻觉了……)
“青离,你来做什么?”
哥哥跨出了木桶,腿圆润修长,青离急急的低下头,哎,脚趾丫也很漂亮。
“我来看看哥哥。”青离呐呐道,“哥哥半个月没给我讲故事了。”
“对不起了青离。”哥哥沉默一会儿,歉然道,“哥哥或许,以后都没有机会给你讲故事了。”
“什么?”青离大惊,下意识的抬起头来,正好看见斜对着他的哥哥套上白色睡衣,形状美好的背脊上,赫然出现一片狰狞丑陋的浅红色伤疤,凹凸不平宛如雨后泥泞的山路,从左肩泼墨般的划到右腰,刺眼的很。
“哥……”他张口结舌,一句话再也说不出来,心里骤然想到的却是哥哥那句话——“我必将有一天登上天殃祭的舞台,凌众生一舞。”
这样的身体,在第一轮选拔中就会被淘汰的吧。
“被开水淋了。”哥哥寂寂的站着,脸色沉静如水,一双好看的手慢慢拉起衣襟上的白色流苏系了起来,轻巧的打了一个结,眼角微微瞥向青离,他坦然洒脱一笑,年少的脸说不出来的淡定宁静,平淡无波,像是在诉说别人的事,从容冷静,“娘施展了秘术,这疤痕永远也消不去的,任何法术都不行。”
“那……那……”青离轻声道,像是怕碰碎了什么似的,“哥哥的梦想呢?天殃祭呢?舞蹈呢?”
哥哥手指有瞬间的停顿。
他垂下缠绕着流苏的手,像雨夜里的青竹被狠狠的吹打,却一直固执的挺直了腰杆,一次次倔强的仰望青天。哥哥洒脱的弯起唇,眼中光芒荡漾,声音还带着沐浴后的沙哑:“我,还不至于就这样被毁了。”
青离怔怔的看着哥哥眼中的坚强决绝,对自己都不留任何余地。若是不成功,那就死吧,是这个意思没错吧?不能跳舞的人生,活着也没有意思了。
随即,哥哥再进父亲书房,青离也不再忐忑或是不安。他像是学到了哥哥身上的沉静潇洒。
既然结果已经注定,他喜欢哥哥,就要让哥哥真正的开心。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也会找到哥哥的那种信念。
于是在最后,他听见一向温文尔雅的父亲大声吼了出来:“你要是敢跨出家门一步,那你就再也不姓萧,萧家没你这种不肖子孙。”
哥哥朗声如泉,一身白衣上似乎蔓延出层层翠色竹叶,衬得哥哥清高素洁:“白离愧对父母养育,自此以后,就以‘舞’字为姓。恕孩儿不孝。”
哥哥一掌打上丹田紫府:“这身修为,就还与萧家。”
一口鲜红的血喷出,那密密的血滴中,青离恍惚看见,哥哥轻松安然的笑脸。
萧白离,或者该称作舞白离,竟然是这样一个执着信仰的人。
宋璟内心有些起伏,那样一个坚定洒脱的人物,他认了,这个哥哥。
也算是偿还萧青离留给他的这具身体。
一个少年青涩稚嫩的感情,贯穿了他有限的生命。萧青离温柔的,坚定的坚持着这段开不了口的感情。或许在之前小时候,那些喜欢只是依赖和习惯的错觉,那么在家破人亡后,在受尽澹台清砚严刑的时候,那一双稳稳伸到自己面前的晶莹双手,便硬生生的在少年脑海最深处扎下了根,成为了一种更深层次的爱恋,或者信仰。
信仰,有时候比爱情还要爱情。
但是,白离是他的哥哥。在一起的无望,也是青离最终放弃生命,让宋璟得以重生的原因之一吧。
宋璟不知道,若是萧青离不死,不留下这具身体,那么他现在,应该在哪里。
睁开紧闭的双眼,映入眼帘的是夏雨忐忑焦急的脸,灿金色的短发凌乱的搭在额前,眼中止不住的担心关心。
“我没事。”宋璟伸手揉揉夏雨的短发,“我忽然对天殃祭感兴趣了怎么办?”
夏雨来不及问些什么话,耳朵在宋璟摸上脑袋的时候就变得红艳艳的,微微垂下眸子,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好好准备,我们到时候也去凑凑热闹。”宋璟拿手捏捏变红的耳朵,成功的看着夏雨把头往低处再垂下了一个角度。
夏雨轻轻点头,真的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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