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寻租回到沟北自己家中以后,就像山沟里人一样开始猫冬,沟南是妻子的家,一回去就有一大堆棘手的活儿等着他干,收拾被狼撞破的格子窗就是个大难题,冻手冻脚,摸一把都冰凉,令人心烦,再加上妻子缺乏女性的温柔,对他已经失去了神秘的吸引力,不能给他提供男欢女乐的兴趣,更不能为他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同这种搓衣板一样身条的女人在一起有什么意思呢?母亲张文野总催他回去,而父亲尤保民却不动声色,他城府很深,似乎早已预感到尤铁山创建的罐头厂到今天可以说是气数已尽,再也没有新的前途了,就冲两个儿子教训道:“你们要有能耐,还是到镇上找个铁饭碗,古语说,梁园虽好,却不是久恋之家。我老了,动不了地方,你们都还年轻,别跟我学呀!”
寻找铁饭碗的意向有如烙印一样深深刻进了尤寻租的脑海中,究竟什么时候走,尤寻租还没下定最后的决心,如果妻子出面阻拦,又以什么理由来驳回她呢?尤寻租尚未想好,就没有轻举妄动,而父亲尤保民却以为儿子是在留恋厂长的位子,就在茶余饭后进行了旁敲侧击:“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赶走了尤建公,自以为是厂里大权独揽了,可是你细想一下,这个权力究竟有多大呢?能当饭吃吗?这个工厂除了十二匹马外,还有什么?嘿嘿……”
经过父亲的点拨,尤寻租在家猫了三天犹如大梦初醒,即便出去打工,也要到城里去。
野狼沟在风雪交加中度过了三天,湖面上已结成了厚厚一层冰,人们不必再绕到堤坝上过沟,可以直接在湖面上行走,只是有点趔趔趄趄。许多小孩玩起了冰陀螺,用自制的小鞭子去抽打一个底座带尖的圆木柱,令它在冰上高速旋转。再大一点的孩子坐上自制的冰车,两手各执一个铁棍来触地作动力,可以自由滑行得很远。环湖路和南北坡都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坑坑洼洼的地方都被填满,真是雪后无陋巷了,漫山遍野都是一片白茫茫的银色世界,只有各家各户的格子窗还没被伪装,特别是那些被加工的木头门,傲然屹立标志着各家各户的经济身份,有上漆的,有未曾沾过漆的,也有的是用粗糙的柴火板钉成的,还有的用树枝夹茅草编制的原始门。
阔别已久的太阳从东山上刚一探头,就晃得人睁不开眼了。三混混由厂部大门出来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尤创新家奔去,进了院就粗声大嗓地喊道:“大黑马都要冻死了,你去看看咋办哪!”
尤创新正在给母亲从肛门里往外抠粪蛋,便扬起手隔着窗户答道:“你叫厂长去看看吧!我正有事呢。”
“天刚亮我就叫他了,他说死了就吃肉呗!刚才会计来了说不行,得让你去决定。”
尤创新趔趔趄趄来到罐头厂,见大黑马倒在马棚边上的雪地中,两个马棚都被风雪扫荡过,除了槽子几乎都被积雪淹没,那十一匹马冻得好像都不会动弹了,木呆呆地站着也不吃草,唯有那匹枣红马对她很有感情,冲尤创新嘶叫了好几声,直蹦跶蹄子,似乎要撒欢溜溜。尤创新走过去抚摸着马脖子,表示理解和慰问,转头冲三混混和饲养员说:“你们谁去找一下臭五先生,他不是大夫吗,叫他给看看,还有,叫大伙来厂部扫雪,不然,这些马可能都会冻死。”
臭五先生一进厂就蹲到大黑马肚子旁边,用听诊器挨个地方捕捉生命的信息。陆陆续续进院的人都在会计和饲养员的指挥下扫雪。尤寻租进来就皱起眉头瞪着臭五先生,对他的听诊似乎不理解,又见妻子总用期盼的目光望着臭五先生那张干瘪的脸,就没好妄加评论,只是背着手在一边观望。臭五先生从耳朵上摘下听诊器说:“心还跳,就是太弱了,现在还没死!”
尤创新的长瓜子脸上浮起了艰难的笑容,冲丈夫说道:“你快回去拿床被给大黑盖上,拿我的那床,快!”
尤寻租的浓眉就像拧成个黑疙瘩一样,抗议道:“你的被和我的不都一样嘛!给牲口盖了咱们还怎么盖?”
“将来再说,眼下救命要紧,你没听五叔说它还没死吗!”
“要不,把你妈那床被拿来。”
“别给我妈换被,她会感冒!”
饲养员双手擎着一床被跑颠颠地来到大黑身边,哈腰给它盖上,以歉疚的口吻自责道:“早就该给它盖上,都怪我,怪我,老糊涂了。”
臭五先生环视了一阵说:“俗话说,雪一不冷雪二寒。扫雪也来不及,能不能让它们换个地方待着!”他用手向正房的五个车间指了一下,以商量的目光看着长瓜子脸。
尤创新恍然大悟地频频点头,转身对丈夫说:“五叔到底是大夫,这个建议太对了!反正车间早就闲着没桃子可生产了,咱就先别扫雪,赶紧收拾一下这几个车间,让枣红马它们进去暖和暖和。”
尤寻租用鼻子哼了一声,慢吞吞地向五间正房走去,边走边阴阳怪气地喊道:“二百五大夫说了,让牲口进屋休息,升级了,跟咱们待遇一样,属于同一个战壕的战友了!”
臭五先生又对尤创新建议道:“看看谁家还有米,给大黑熬点稀饭灌进去,这一热乎,备不住就脱离危险了,我家可一点米都没了!”
“我有,我去熬,五叔你说小米好还是大米好,我家都有。”尤创新大步流星一边往厂外走一边回头大声询问。
臭五先生笑道:“小米稀饭快,开锅就烂,不像大米费时间。”
尤寻租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插言道:“那小米是我留给你坐月子吃的,比大米还贵呢!”
当尤创新点火烧开一锅小米稀饭后,发现母亲依然安详地躺在炕头上,心里感到很舒坦。将稀饭盛到一个洗脸盆里,端到厂部时稀饭的温度正适合吃。这时臭五先生已回家取来漏斗和胶管,在饲养员帮助下,将马嘴掰开把胶管插进食道,就开始向漏斗灌米汤。尤创新说:“五叔,这事我们大伙能干了,你休息休息,也可以考虑一下,再怎么治疗。”
臭五先生很随和地松开手,把灌米汤的活交给了饲养员后便围着大黑马转了一圈,又俯身趴到马肚子上用双手进行理顺式的按摩。
尤寻租从正房出来,款步来到院中去围观大黑马的治疗,背着手笑眯眯地向臭五先生奚落道:“哎呀老五,这马是公的,按摩它有什么意思!”把几个围观群众都给逗乐了。
尤创新冲丈夫悄声说道:“你快带大伙扫雪吧!这叫上行下效,你没看咱这清理积雪工程很大吗!少说也得三两天。”
尤寻租懒洋洋地操起铁锹呼喊着大伙去干活。尤创新发现臭五先生也去拿铁锹就上前制止道:“五叔,你就专管这十二匹马的健康吧,它们是咱沟里的主要资产,这任务就交给你和饲养员了。”
尤创新一心惦记母亲就匆匆走出厂部大门,向上坡走去,还没到家就听到罐头厂传来争吵声,原来是臭五先生奉命巡视牲口时,发现这十一匹马分到两间屋饲养有点挤,就对尤寻租说:“厂长,这马同人一样,得有个生活空间,一间住五匹,一间住六匹太拥挤了。”
尤寻租不假思索地说:“好,把住六匹的拉出一匹,我骑它进城几天。”臭五先生说:“我的意见是再腾出两个车间,每屋住三匹,再留一间给大黑马当病房,你看行不行!?”
尤寻租讥笑道:“我说老五,这是罐头厂,不是给你开医院!”
尤创新没到家门又返回来,问明情况又巡视了一番便冲丈夫说:“我看五叔说得对,这冬天很长,到化雪少说得半个月,再说车间闲着也没用,还是保护牲口要紧,快干吧!”
尤寻租冲臭五先生扬起眉头讥笑道:“哎呀老五,原来都叫你臭五先生,这会儿看,你放个屁都是香的!”众人哄堂大笑。
三混混在一边气得红涨着脸,冲臭五先生骂道:“你挣钱不多,可管事不少,不知道自个卖多少钱一斤。”
二傻子也跟着起哄:“谁是厂长?大伙应该听厂长的,不能无组织无纪律。”
尤创新大声说道:“这个罐头厂是我们大家的,我们这沟里八十户人家都靠这十二匹牲口吃饭,大家应该从集体利益出发判断是非,谁说得对就听谁的,好不好?”众人一哄而起又跟着尤创新去收拾车间东西,给马腾地方。
尤寻租牵出一匹土黄色的蒙古马径直向家中走去。妻子大惑不解地跟在后边追问他干什么去。尤寻租带搭不理地说:“我要进城去办点事!”
“你去办什么事?”
“我早就想进城,就因为你要生产,我才等着要给你伺候月子,你可到好,把孩子给弄死了,我还等个什么劲。”
尤创新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她的记忆中总有个印象,丈夫很羡慕那些吃皇粮抱铁饭碗的干部,至于这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受他爹的影响,尤创新一时还不清楚,冥冥之中好像他父子二人都流露过这些内心的思绪,于是便试探地问道:“你是想去工作?是吧!”
“当然了,你家这个罐头厂还能指望它吃饭吗?今后,一年顶多能生产三个月也就断粮了,没有原料,桃子都烂了。”
“问题不就在狼洞吗!你就不能再想个办法来解决桃子的冷藏问题吗?一个大男人见困难就打退堂鼓,还有点骨气没有!”尤创新轻蔑地斜视着丈夫,长瓜子脸显得异常冷峻。
尤寻租皱着眉头唉声叹气道:“就是解决了这个问题,还会又出那个问题,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当农民倒霉,成天修理地球有什么出息!趁着年轻赶紧到城里找个铁饭碗吧!”
尤创新气得脸都红了,激动地说道:“城里人有什么好的,成天呼吸龌龊的空气,各种传染病比哪儿都多,哪有农村人优越,生下来就有一份土地,这是财富,你受穷只怪你没本事把这份土地资源变成财富。捧着金碗去要饭吃,真是窝囊废!”
“好,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总有一天你会吃不上饭,你就会羡慕铁饭碗了!等着吧!大孝女!我会来接你也到城里享几年福。”他暗自庆幸妻子不阻拦他。
冬日雪后的阳光在群山环抱的反射中显得更加灿烂耀眼,银光夺目,一切景物都像被水洗涤过一样清晰明净。丈夫在妻子眼里显得比以前更加苍白和细弱,虽然尤寻租的身材还是结构匀称,脸型还是棱角分明,但在尤创新的心里却失去了依依不舍的魅力,不禁想起小产之后,曾不止一次地央求丈夫去挑担水,可是他连一杯水都没给她,尤创新的心里已凉透了,她对他已经没有眼泪了,只剩下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