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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毓秀阁中琼花落

当我们站立在毓秀阁为选花魁所设的台上时,下面真是一片繁喧之景。前排的雅座坐着的都是金陵城内的官宦世家,不乏王公子弟与才子名士。而正中间坐着的则是金陵城的首富岳承隍,他不仅是单纯的富可倾国,据说当年大齐灭大燕时他的功劳首居第一。当朝皇帝欲拜他为相,甚至还传言说大齐江山分他半壁,可他却拒绝在朝为官,所以为他建了一座豪华的府邸,赏赐黄金珠宝,良田美人,数不胜数。而他在金陵城的地位可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几年选花魁的赏金都是由他所出,且每年在毓秀阁主持这场选赛,可见选花魁虽为歌妓所设,名声却早已远播了。

我稍一抬眼望去,台下人声鼎沸,百态千姿。恰好又是初春明日,十分佳气,东风涤荡,楚钏河边的杨柳袅娜生烟。画舫排成长龙,连画舫上也站满了人。这样的场面我还是第一次见,太过热闹反而觉得眩晕。

前来参选的歌妓站成一排,画扇与我立在一起,因她是这两年的花魁,正中间的位置属她。

只听见莹雪楼的妈妈尖细的嗓音喊道:“今日又是我们金陵城一年一度的选花魁之日,承蒙岳大人抬爱,让我们这些烟花巷的姑娘也有了展示才貌的机会。在场的王公贵胄,公子名士就细睹姑娘们的风采了,选出今日花魁,热闹一下,给各位大人怡情,也算是聊寄风雅了。”因为这两年都是画扇花魁,想来莹雪楼的妈妈也因此沾了光,选她为主持了。

台下此刻已是一片欢呼之声。她举了举手,又继续说道:“下面请岳大人为我们说上几句。”一片掌声响起。

红木雕花镶金的宝座上坐着的正是金陵城的岳承隍了,此刻他已站起。只见他穿一身赤红团蝠便服,头上并未戴冠,只是简约的插一只古拙玉簪,长身玉立,朗朗丰神,虽已过而立,却依旧风采灼灼,眉目俊美,与我想象中的富态老者相距遥远。

他神韵温婉,朗朗道:“岳某不才,得蒙各位不弃,接连几载为金陵城选举花魁,为的是与大家同乐。今日就让我们尽兴的倾赏佳人风采,所得花魁者赏金千两,以示祝贺。”台下欢呼之声,一片压过一片。

说完他已坐下,气定神闲的望着台上。

莹雪楼的妈妈再度站出来,大声喊道:“比赛就此开始,请姑娘们按顺序各自展示才艺了。”

只听见妈妈尖声嗓音喊到:“莹雪楼头牌画扇姑娘。”

画扇朝大家微微福了身,优雅地坐下,面前已有侍从为她摆好古筝。她轻拂飘渺的衣袖,玉指晶莹,刚落到弦上,已是惊心。瞬间已是清泉流淌,淙淙泠泠。只听她边抚琴弦边唱道:“一树红香一度春,几多幽客几逡巡。桃花看过千人面,可认侬家是故人……一别春深故主门,旧巢勤护待还君。明儿燕到长春地,但愿春留我半分……耐人寻味耐人听,一曲西厢婉转筝。侬本无心惊客梦,此时琴韵太多情……”

一曲清筝,似潇湘水云,意浮山外,韵在天边。我心中暗自惊叹画扇的琴艺,更惊心的是她几首竹枝词婉转生动,风韵天然,似有寄意,却翩然盈巧。

只见画扇起身,案前早已设好了笔墨,她轻蘸玉墨,似春风铺展,明月莹怀,转瞬间将方才所唱的几首竹枝词已挥洒出来,若梨花坠雪,蝴蝶纷飞。

妈妈顷刻间已将画扇的字夹于身后连好的丝线上,墨香随风倾洒,更显得字体风liu飘逸。

画扇这领头一举,后面的人想要超越的怕是难了。

“下一个迷月渡的瑶沐姑娘。”

话音刚落,只见瑶沐已舞动水袖,在台上似彩蝶翩跹,瞬间天上微云轻卷,波中碎影摇荡,飞花弄露,不胜妩媚。

一支舞毕,只见她海棠娇靥,梨花雪面,如会草长莺飞意,似融燕子归雨时。

瑶沐的这般惊艳之举,亦是我之前所不知的,确实出我意料之外。想必台下的看客,已是醉眼迷离,心扉荡漾。

“下一个慕彤院头牌施蓉蓉姑娘。”

“杏藜楼头牌流珠姑娘。”

“下一个翠琼楼头牌殷羡羡……翠琼楼头牌殷羡羡……殷羡羡……。”只听到妈妈尖着嗓子大声喊了三遍,却不见殷羡羡上台来。大家摒住呼吸,等待开始变得焦躁起来。

不一会,就听到毓秀阁内传来尖叫之声,大家慌忙往里赶过去,我也随着走了进去。见翠琼楼的妈妈在那大声哭喊:“羡羡……羡羡……这是怎么了,啊……”

殷羡羡斜靠在椅子上,双手垂下,脸色惨白,已毫无血色。有人上前去,将手移至她鼻间,摇头叹息:“已无呼吸了。”

此刻,翠琼楼的妈妈哭声更大,厉声道:“这是做什么孽啊,妈妈我费了这么多心思在你身上,你怎么就这样无缘无故的死了。”她边哭边摇晃着殷羡羡的身子。

这时画扇走至我身旁,抓紧我的手,我见她脸上亦有些苍白,想必是被这突来的事件吓的。我心中也有些发颤,不知这事究竟为何。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毓秀阁内一片喧哗之声,喊叫之声夹杂在一起。岳承隍和前排几位官员也匆忙挤了进来。见他一脸的疑惑,问道:“发生何事了?这般喧闹?”

翠琼楼的妈妈此时抓住岳承隍的手大声哭道:“岳大人,你可要为我们翠琼楼做主啊,查查这到底是哪个天杀的干的事,把我们羡羡姑娘给害死了。”她边哭边跪在岳承隍脚下,紧紧扯住他的袍子。

岳承隍弯身将她扶起,安慰道:“妈妈放心,此事我定会查清。”说完,接着问道:“今日可有什么蹊跷的事发生?”

妈妈思索片刻,道:“并无有何蹊跷之事发生啊。”她眉头微皱,仿佛想起了些什么,尖声喊道:“烟屏……烟屏这死丫头哪去了?”边说边四处张望。

此刻我心想,不好了,烟屏不会因方才之事受到牵连吧。我也四处望了望,却不见她。大家都囔声道:“烟屏……烟屏去哪了?”

一片嘈杂之间,只见烟屏从人群里匆匆挤出来,额头渗出许多汗,神色慌张,呼吸急促。声音带着哭腔:“怎么了?怎么了?”

“啪。”妈妈上前对着她就是一记耳光,喝斥道:“怎么了?你干的好事你知道。”烟屏往后一个踉跄,转而她眼睛看着靠在那面无血色的殷羡羡,想来心里已明白几分。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步一步移至殷羡羡身边,扯着她的裙摆哭道:“姑娘……姑娘……。”

妈妈扯住烟屏一把头发,骂道:“别猫哭耗子假慈悲,还不从实招来,你使了什么诡计,害死了羡羡。我怎么平日就没看出来,你竟这么毒辣。”

烟屏脸色苍白,已泣不成声:“我……我没有……我没有害她啊。”

此刻,岳承隍走出来,对着妈妈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且说来。”

妈妈用手恶狠狠地指着烟屏,喊道:“就是这丫头害死羡羡的,方才就使坏,有意将她琴弦弄断,我才责备她几句,竟这么心毒,要杀人了。”说完,又哭起来:“天啊,竟这般狠毒,杀人了啊,快把她抓起来。”边喊边死死地拽住烟屏的衣裳。

我实在看不过去,上前说道:“妈妈且莫这般武断,羡羡姑娘究竟是因何而死还不知晓,不能这么就断定是烟屏。”

妈妈眼神锋利地看着我,尖声道:“我当谁呢?这不就是方才那位好心赠琵琶的眉弯姑娘嘛,你这般袒护烟屏这死丫头,究竟是为何?”

我冷冷一笑:“妈妈这是说哪里的话?何来袒护,我不过是想请大人弄清事实,可不要冤枉了好人。”我边说边朝岳承隍点了一下头。

画扇赶紧走过来,看着岳承隍,为我辩护道:“我看眉弯姑娘也是一片好心,她希望大人查清事实,一来免得出差错让好人受冤,再者弄清楚了也好让羡羡姑娘安心。”

岳承隍看了画扇一眼,沉思片刻,说道:“眉弯姑娘与画扇姑娘说得对,这事需要查清楚再定夺。”他招手唤来了身边的随从,道:“派人去喊来仵作和衙役,先将此事做初步的了解。”

“是。”随从答应着离去。

岳承隍朝大家举了举手,道:“这事就先这样,闲杂人等一概散去,等衙役着仵作来了之后,有了初步的定夺,再做打算。”见他朝莹雪楼的妈妈使了个眼色。妈妈大声囔道:“都散了去吧。姑娘们,你们各自准备,一会选魁还得继续。”

那些闲人都逐渐走出了毓秀阁,只剩下参选的歌妓,还有随来丫鬟和妈妈们。

我越想此事越觉得疑惑,走到烟屏跟前问道:“你方才去了哪里?”烟屏轻声抽泣着:“刚才我弄断了琴弦被责罚后,小姐说她觉得头疼,忘了带药,让我赶紧回翠琼楼去为她取药。”说完,她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精巧的小红瓶子。

“头疼?这是何药?”我指着那瓶子问道。

“雪香丸。我家姑娘有头疾,一直服用这药。”烟屏说着。

我沉思了一会,道:“那就是说翠琼楼里有人见你回去取药了?”

“是的,是的。”烟屏赶紧点头。

翠琼楼的妈妈急忙走过来,对着我说:“听眉弯姑娘这话,是说此事与烟屏这死丫头无关了?”

我看了一眼大家,道:“我只是想问清楚事实。”

妈妈冷笑道:“我看事实就是烟屏这死丫头害人,故意找借口离开此处,以为去了翠琼楼就有了不在场的证据。”妈妈仿佛悟到了些什么,用手指着烟屏,惊声喊到:“哎呀,我怎么没想到你竟有这心机,还知道为自己设计不在场的证据。”吓得烟屏直往后退,身子抖得更厉害。

我心想,这妈妈果真是厉害,她竟可以脱口就给人扣罪,歪理一大堆,跟她说话只会更加纠扯不清,莫如等仵作衙役来再想计策。

这时,只见一群衙役匆匆行来,约摸七八人,手持佩刀,面目严肃。领头的衙役长飞快了扫了一眼现场,眼神落到岳承隍身上,表情随和起来,弯腰唤了一声:“岳大人。”岳承隍点了一下头,朝着殷羡羡的尸体说:“让仵作先看看。”

“是。”衙役长点头。他一挥手,身后的仵作已走上前来,他朝岳大人行过礼,走至殷羡羡身旁,打开随手携带的箱子,取出几样检验的工具,摆弄一番。转身朝岳承隍说道:“岳大人,初步检验,尸体并无什么异样,还须抬回衙门停尸处仔细检验。”

岳承隍朝大家扫了一眼:“也罢,就照你说的办。”

此时翠琼楼的妈妈朝衙役长行了一个礼,怒目地指着烟屏:“大人,你得把她抓起来,她是杀人的凶手。”烟屏脸色煞白,腿也软了,哭诉道:“我没有……我没有……”不停地摇着头,甚是可怜。

衙役长朝岳承隍看了一眼,问道:“岳大人,这?”岳承隍皱了皱眉头,道:“这样吧,你先把烟屏带走,等仵作最后的检验结果出来再做定夺。”

我闻言大为吃惊,欲上前理论,画扇已紧紧握住我的手,她对我使了个眼色,我心中明白她是想让我暂时先不要再争论。于是作罢,只能看着烟屏被一群衙役匆匆带走,她那无助的眼睛与翠琼楼妈妈那得意的神情对比,让我心中纠结着难言的滋味。

衙役带着烟屏走后,寂静片刻,才闻得岳承隍说:“好了,方才的事就此作罢,大家准备一下,选魁继续进行。”

众人听后散了,画扇也执着我的手走开。坐下,饮一盏茶。此时的毓秀阁又回到之前那般喧闹,那些歌妓在一旁嬉笑着,仿佛殷羡羡不曾死去,死亡对她们来说,可以漠然至此。

我吸了一口气,在嘈杂的氛围中,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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