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
一个三、四岁大的红衣小女孩牵着那个年轻男人的手,询问:“爹爹,为什么老太君让二姐姐跟着住椿成院,却没有让织儿也去住?”
小女孩五岁,穿着红衣、肿着眼睛抱着那个年轻男人,哭着“爹爹,爹爹,什么是庶出,为什么学堂的学生们都怕二姐姐,却来欺负织儿?”
小女孩八岁,老太君七十大寿,满堂的亲朋好友,堂上老寿星笑着回应贺客,怀里坐着个粉团似的小姑娘。只见那小姑娘穿着一身红色吉服,更衬着唇红齿白的好相貌。小女孩远远地望着那片红,小手紧紧地拽着自己的衣裳,低头看了一样,脸色一片灰白。
从此,小女孩再不穿红。
小女孩九岁,府里为老太君的心肝宝贝儿准备元服,礼服由城里最出名的制衣大师林薇亲手缝制,一套二十三件,华丽无比。小女孩羡慕得不行,趁人不注意,偷偷地穿戴起来后对着镜子傻笑,却不想被老太君屋里的侍童发现,嚷了起来。小女孩吓得不行,连退了几步,跌倒在地,礼服袖子也不小心扯坏了。好多人涌了进来,都担心是否脏了礼服,会不会耽误吉时。小女孩闯了“祸”,被罚柴房禁闭,还不许吃饭。房间里黑黑的,她呆呆地坐在地上,慢慢地张开自己一直握着的双手。由于跌倒蹭到地上,双手手心都破了,血肉模糊。
小女孩十岁了,越发沉默寡言,在学堂里来去匆匆,谁也不理睬;在家也只守着父亲在赏星斋,除了晨昏向长辈问安,很少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日正午,望月堂的二爷过来,与她父亲商议她即将到来的元服礼。小女孩躲在自己房里,想到去年柴房禁闭的事儿,心里烦闷,就出了院里,到后园子散心,不知不觉走向莲池。园子里一片寂静,远远地看到有个人站在池边伸手够莲蓬,小女孩只当是哪屋的侍童淘气,也没在意,走近才发现不是别人,正是老太君的心肝儿、自己的二姐孔绣。
孔绣见小女孩过来,笑着转身,要打招呼,没有留意脚下,身子一歪,滑向池塘。小女孩忙伸出手去,却来不及,只能看着孔绣在水里扑腾,惊慌失措。听到这边的动静,亭子里跑过来几个人,有立刻下水的,有大声喊人的,竟还有人拉着小女孩,把她当犯人一样紧盯的。水不深,孔绣很快就被人救了上来,呛了水,昏迷着被抱回老太君院子里。小女孩看着园子又回归寂静,像看戏一样。
晚饭后,小女孩坐在房里看书。听说孔绣已醒了,她也就放心了,虽然从小两人并不亲密,但毕竟是亲姐妹。事情并没有结束,老太君屋里的侍儿头多福和大爷屋里的玉平过来,传老太君话,请三爷带着小姐到椿成院。
椿成院的正房松鹤堂里,各房的主子奴婢都候着,老太君寒着脸坐着正中间,左手边坐着是长房的寡夫,右边坐着府邸的主人孔莲,身后是孔兰的正夫楚氏、侍室范氏、大姑爷小楚氏等几个男眷。大家正等着小姑娘和她的父亲任氏过来,竟像是三堂会审的架势。
小女孩缓缓走上前去,准备向长辈们行礼,却听老太君高声喝道:“孽畜,还不跪下!”
任氏看出堂上情形不对,吓得一哆嗦,虽不清楚原因,也不敢回嘴,拉着女儿要跪下。小女孩一动不动,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所谓家人长辈们。老太君见她毫无悔意,越发恼怒,冷笑道:“你还不知道为什么吗?小小年纪,如此歹毒,堂堂文宣公府竟然出了个你这样的人物,真是让人长了世面啦!”
小女孩皱着眉,想不通素日雍容富态的老太君为什么像个市井夫男似的说着恶毒讽刺的话语。她转向母亲,孔莲青着脸;又望望嫡父,楚氏红着眼睛,冷冷地看着她。
老太君不容她不承认,存心在众人面前定了小女孩的罪,几个池塘事件时出现的侍儿站出来,讲述了看到的事实真相“二小姐落水,三小姐伸着胳膊在边上看着”。紧接着,是老太君的训斥声,孔莲的怒骂声,任氏的磕头声,小女孩仍是一动未动。
就在此时,烧还未退的孔绣扶着几个小子从内室出来,说着因为想吃新鲜莲子,才去莲池的,自己不小心滑了进去,和三妹妹没有关系。老太君望着孙女红彤彤的小脸心疼得不行,根本不相信她的说辞,还一个劲的夸自己的宝贝孙女心肠好,拉着去后屋了,走前还狠狠地瞪了小女孩一眼,吩咐孔莲好好管教,省得日后家宅不安。
孔莲也被女儿倔强的样子激怒,叫人请了家法,一寸半宽的竹板狠狠地打了三十板子。小女孩昏死过去,第二天才醒过来。当然,醒过来的已经不再是原本的那个小女孩了。
守着孔织的正是这身体的母亲孔莲和父亲任氏,两人见女儿又昏了过去,脸色青灰,骇得不行,连忙叫金儿、银儿去喊大夫。金儿、银儿赶紧往外跑,正碰上几个侍童簇拥着小楚氏进院子来,也没时间问安,福了福身就跑了出去。小楚氏察觉出情形不对,放轻脚步,让其他人在外候着,只带着贴身侍童顺儿进了屋子,恭声问安:“母亲好,任叔叔好!”
孔莲点了下头,问:“你从老太君那里来的?老太君消气了没有?绣儿没事了吧!”
小楚氏道:“二小姐烧退了,老太君、老太君正给她剥莲子。那个、那个……”说到后来,竟有些支支吾吾。
孔莲皱眉:“怎么?老太君还气着,这样暑天,别在闹出病来。”
小楚氏红了脸:“二小姐再三说明了,确实是自己掉进池子的,还托媳夫向三小姐致歉,说连累她受冤枉,很是过意不去。”
听到这话,孔莲和任氏望着床上生死未卜的女儿,心疼得要死。孔莲还能忍住,只是红了眼睛,任氏却忍不住哭出声来。
随着孔织的再次昏迷,赏星斋里人来人往,变得热闹起来,大夫换了好几位,都说没有什么大碍,不用下方子,可是就不见床上的人醒来。不仅府里各院主仆走马灯似的过来,西府三房孔菊家的亲眷也过来探视。
转眼,过来七天,孔织还是未醒,除了孔莲和任氏,其他人已经不再抱什么希望。老太君因自己武断,害惨了孙女,羞愧难当,心结难解,身子也不爽利,为了不给女儿添乱,强撑着不倒下。或许是对孙女愧疚,想尽自己的心力,他用自己的帖子请了宫里御医院的首席供奉姚纯,过来给孔织诊治。
姚纯出身医药世家,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名医,孔莲与任氏也对她充满期待。没想到,姚纯给孔织仔细诊脉后,仍是像前头的大夫一样不能下方子,只要求静室作答。孔莲见她紧锁眉头,满脸郑重,知道不是什么好消息,心里非常沉重,请她到隔壁的小书房。
侍儿端茶后退出,孔莲问道:“小女情况到底如何,还望姚御医直言相告,本公也好有个准备。”
姚纯摇了摇头:“难说,实在难说!看三小姐脉象正常,外伤已结疤,是正在康复的征兆。可是,试她呼吸,竟弱得几乎察觉不出。”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这种症状,老妇入杏林四十余年从未见过,只是在家祖的笔记上见过记载。”
“哦,这样说来,姚御医一定能够对症下药了吧!”孔莲似乎看到希望。
姚纯微微皱眉:“国公夫人恕罪,此种症状,不是身病,而是心病,就是说病患身体病症已经治愈,但心结难解,不愿求生。心病还需心药医啊!老妇实在是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