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这是卫夫人家的书塾,辰时初刻,阳光普照。
一位白发皓首的老先生正在捧读《庄子》,灰常灰常地入迷。不用说,他就是传说中的庾老先生了。
阳光照在他的白发上,如银如雪。在他摇头晃脑的时候,一道道白光闪过,闪得学生们眼发花,心发麻。尤其是那位瞌睡还没睡好的,给先生的白发这么一晃,瞌睡虫乱飞,欲走还留,自然是极端地不爽。
老先生浑然不觉,悠然忘我。读完一段后,才抬起那颗银光闪闪的头,开始点名提问。
首先是:“济济,你说,‘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这句话,让你想到了什么?”
桓济抓了抓头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学生只想到了一点。”
“什么?”
“鸟很大。”
咚!正打瞌睡的王献之,头撞到了书桌上。这本来纯属巧合,偏偏老先生喜欢对号入座,当即板起脸教训道:“王献之,读书的时候要专心,要用心。尤其是,心要摆正,心要纯,不能胡思乱想。如此,学问方可与时俱进。”
王献之恼了:“献之哪里不纯了?献之根本什么都没想!”本少爷只是在打瞌睡而已。
还是谢玄聪明,见情势不妙,赶紧站起来说:“先生,弟子愿代自清回答刚才的问题。”
谢玄真不错,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救同学于水火。
我在窗外悄悄举起了大拇哥。
“那你说吧”,老先生的声音中犹自带着怒意。
但学生主动要求回答问题,他作为先生,又不能不听。总不能说:“你先一边晾着去,等我跟王献之吵完了再说。”
只听见谢玄豪情万丈地说:“这句话让学生想到的是,天下英雄,使君与操,余子谁堪共酒杯!”
我一听,顿时大为钦服。这兵书就是看得好啊,瞧我们谢玄同学,说的话多有气势啊,简直掷地有声。
我还以为老先生会大大夸奖他呢,谁知,他竟然用比刚才还恼火的声音说:“天下英雄,除操之外尚有使君,怎么算是上遮天蔽日,怒振寰宇?这一听就是三分天下的小家子气,曹阿瞒,不过一小家子气的枭雄耳!何敢当鲲鹏二字!”
我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若能气势,谢玄又比老先生差远了。就连谢玄景仰不已的曹操,在庾老先生眼里都不过是小家子气、小打小闹,上不了台盘的角色。
这时,王献之懒洋洋地开口了:“依学生看来,只有先生担得起这鲲鹏二字。”
老先生闻言,立即转怒为喜,不过还是很谦虚地说一句:“献之过奖了,余不过一过时老朽耳。”
我倚在窗外,静静地等着听王献之的下文。据我这几天粗浅的了解,这小子是属于毒舌派的,语不伤人死不休。而依常识判断,像他这么眼高于顶的人,也绝不可能这样恭维一个他看不起的先生。
果然,他接下来的话是:“那鲲鹏明明是一条鱼,可一会儿又变成鸟了,还在天上飞。飞不动了掉进水里,又变成鱼。这样变来变去,就跟那变色龙一样,让人叹为观止。所以学生说,还是先生担得起这鲲鹏二字。”
满座皆惊。
这不是赤裸裸的挑衅吗?从窗口看过去,桓济已经在悄悄擦汗了。
我以为老先生这回准得勃然大怒了,说不定摔下书本就走,临走时宣布:要么王献之离开书墅,要么他离开。总之,有王无庾,有庾无王。
我站在窗外,又害怕,又觉得好笑。谁叫老先生偏偏又姓庾,这下越发隐射得妙了。
就在大家的心一起提到嗓子眼儿的时候,哈哈哈哈哈哈……老先生突然纵声大笑,声若洪钟。
他这一笑不打紧,几个学生都给他笑成泥塑木雕了。
笑完,老先生说:“献之,我就喜欢你的爽直。我在官场多年,见多了阴险狡诈,当面奉承,背后插刀的人。如今跟你们这样单纯的年轻人在一起,心里觉得特别舒服。这也是我当时会答应卫夫人来书塾授课的原因。”
他这么一说,王献之倒不好意思了,忙站起来道歉:“多谢先生不怪罪,献之也是一时口快,先生切勿放在心上。”
“没事没事”,老先生走到王献之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为师八十高龄的人了,难道还会跟一个十几岁的小辈生气吗?我看你们,就像看我的孙子重孙辈一样。”
老先生这么亲切,王献之脸上的桀骜不驯之色也彻底消失了。
老先生很诚恳地对学生说:“我知道世人都叫我变色龙,他们以为这是对我的侮辱,而实际上,在我看来,这恰恰是对我的夸奖。”
几位同学面面相觑,原来这还是夸奖?
只见老先生走到前面的案桌上,挥墨在宣纸上写上了一个大大的字,吹了吹,然后反过来朝向学生说:“你们看,这是个什么字?”
“权字”,几个人答。
“那你们是怎么理解这个字的呢?”
郗超举手,看先生点头后,站起来回答说:“权,就是权力,权势,权谋,还有……学生暂时只能想到这些了。”
老先生做手势让郗超坐下,笑着说,“不错,你们几位,还有要补充的吗?”
桓济站起来说:“还有‘权当’,这个时候,‘权’是姑且的意思吧?”
“嗯,这个也算,还有要补充的吗?”老先生继续问另外两位。
一起摇头。
老先生带点遗憾,也带点得意地说:“世人一般都这样理解‘权’字,并且只会这样理解‘权’字,实在是流于偏狭。这也是我一直被人诟病的原因。其实,权字还有一个——至少在我看来——更重要的意思,就是权变,权宜,权衡。”
讲课讲出新意,学生自然爱听了。这下,连王献之都收起了吊儿郎当的表情,认真听了起来。
老先生解释道:“为什么我认为权字的这个释意比权力更重要呢?因为没有权变,不会权宜,不懂权衡,就不可能掌握权力,有了也容易失掉。”
几个人听得直点头。
郗超再次举手发言:“学生明白了,所谓变色龙,其实就是权变,就是不断改变自己,以便能在不同的环境下求得生存。”
老先生含笑补充道:“不只是求得生存,还要求得更好的生存。”说这话的时候,他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八十岁的老人,眼睛里竟然精光四射。
郗超已经一脸折服了,又提出了好多关于从政方面的问题,老先生一一作答,见解精妙。
难怪他能在官场混几十年岿然不动的。据说,他出身并不高贵,虽然也姓庾,但与著名的豪族颍川庾家并无瓜葛。在讲究“九品中正”,“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朝代,他能做到中书令,已经是奇迹了。
能创造奇迹之人,必有其过人之处。想来,那些自命清高的士人门鄙视他,在名声上打压他,恐怕主要还是嫉妒心作祟吧。一个出身寒门的人,权势地位皆在他们之上,这对他们是太大的刺激了,看着就心烦。可是又扳不倒,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搞臭他的名声了。
讲论完毕后,庾老先生布置作业:“今天我们要写的字,就是这个‘权’字,你们根据自己的理解,来写这个字吧。”
写完了,交上去,老先生先看过,再和学生一起品评。这次,郗超胜出,王献之被评为最差。
王献之不服,提出申诉。
老先生说:“你心里厌恶权势,清高孤傲。所以写这个字的时候,无爱,有嫌,这样怎么可能写好这个字呢。”
大家马上笑郗超:“这么说,阿超对‘权’字最有爱了?“
郗超很大方地承认:“没错,在我看来,权势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手握大权的男人才是最有魅力的男人。”
“难怪阿超现在没魅力的,原来是还没有手握大权那。”
“我哪里没魅力?明明颠倒众生好不好?”
几个人打闹成一团。
这一堂课,从剑拔弩张,到师生欢洽,颇具戏剧性的。
而郗超,从此成了庾老先生的忠实拥趸,立志要将变色龙精神发扬广大。
下学的时候,他特意紧走几步赶上庾老先生,用恳求的语气说:“学生还有一些疑难,今晚可不可以去老先生家里登门求教?”
老先生欣然同意,于是师生二人亲亲热热地相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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