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华译经僧中最不幸的一位
李利安
一生于乱世离家求索
公元499年春天的一日,真谛降生于古印度优禅尼国的东部重镇卑地写城。
真谛原名亲依,俗姓颇罗堕,意为利根仙人。其父老颇罗堕是一位远近闻名的婆罗门学者。五年前,他响应笈多王朝皇帝佛陀·笈多的号召,在耶输达曼的率领下,英勇作战,终于将横行肆虐的厌哒人赶出马尔瓦高原。耶输达曼因功封王,立都于乌者衍那城。随着厌哒人势力在北印和中印的进一步扩张,昔日庞大的笈多帝国,被迫退缩于恒河下游一隅之地。耶输达曼仿效各地诸侯的作法,宣布了优禅尼国的独立。颇罗堕因为英勇善战,被提升为将军,驻守在东部要塞卑地写山下的卑地写城。
亲依十八岁生日这天,颇罗堕家族的男女老少都聚集一堂,与特邀的婆罗门一起,给亲依举行成人授洗仪式。
中午时分,门外来了一队人马。旌旗前导,幢盖随后。富丽华贵的车辇在众多侍从的环护下,缓缓停在大门之外。年逾花甲的老颇罗堕带着公子亲依迎出门外。几位随从早已闻讯而出,侧立辇旁。侍者掀开车门幕帘,一位英俊的青年男子走下马车。颇罗堕父子垂首合十,恭恭敬敬地将这位少年迎入正堂,分宾主坐下。
这位少年原来是优禅尼国王子——月婆首那,他是借视察卑地写城之机,前来参加亲依成人洗礼的。
“王子驾临寒舍,下官深感荣幸!今日准备不足,多有懈怠之处,还望王子见谅。”颇罗堕诚惶诚恐地说道。
“很好!很好!大伯不必客气。公子今日受洗成人,我代表父王特来祝贺,愿颇罗堕家族兴旺发达,愿亲依早承大业。”王子接着又说:“我在京城就听说贵公子风神俊朗,今日一见,果然是道气逸群,德音迈俗啊!”
亲依连连致谦道:“愚钝昏昧,怎敢当王子夸奖。”
这时,在座的一位官员插话道:“颇罗堕的确教子有方,亲依也不负众望,从六岁开始,就在婆罗门学者的直接指导下,刻苦攻读,勤奋钻研,如今已穷尽四韦秘旨,精通六师奥义,年纪虽轻,可已是我们卑地写城有名的大婆罗门了。”
亲依羞愧难当,忙摆手言道:“后生虽用功多年,四种《吠陀》、各类《奥义》都已学过,怎奈一窍难开,人生之真谛未得,宇宙之妙理未明,思想中的疙瘩犹如搅在一起的乱麻,至今依旧难以解开,真是惭愧之至。听说外界已有诸多新经问世,不知其所诠之道,可有开窍之理?”
颇罗堕忙起身说:“《吠陀》开启,岂会有差,如今外面所兴之说,还不都是些歪门邪道,不足言,不足言。”众人也齐声附和。
王子月婆首那开口言道:“公子所说自有常人难解之处。我想公子如此好学善思,穷究至理,他日必有所成,也可为光大我天竺文明尽一份力量。”王子又将目光转向亲依,会意地点了点头,当下表示要利用这次卑地写之行,与亲依畅谈几次。亲依也表示乐意从命。
当日的成人受洗大礼在热热闹闹的气氛中如律如法,圆满结束。
次日吃过早饭,当家人正在商议公子的婚姻大事时,亲依悄然走出了家门。王子月婆首那早已等候在别墅门外。两位年轻人欢喜重逢,随即消失在幽长清静的林间小径之中。
“昨日听小弟说‘虽通四韦而真谛未明’,我想小弟肯定会有常人难解之心得。生命短暂,宇宙无穷,学之愈深,疑之益广,知有不足,方有求得真谛之望啊。”月婆首那首先开口。
“小弟自从随婆罗门师学习,至今已十二个年头,怎奈天生愚痴,总难融会贯通。可我的脾气是凡事皆要穷究到底。理尚未通,学无所成,内心不安啊!王子见多识广,还请不吝赐教。”亲依谦恭地说。
月婆首那说:“你不要再称我为王子了。尽管父王将全部希望寄托于我,可世乱我心更乱。治世还得先治心,所以来日未必就会继承王业。不管怎样,你我今后就互称兄弟吧。”
说话间,二人已走到了一处高地。回首翘望,在不远处有两座沙丘,沙丘内外散布着十几处高低错落的古塔。微风吹过,黄沙泛起,凄凉中更增添了古塔的苍劲与刚毅。在那斑驳脱落的塔缝中,生长着几束枯黄而坚硬的野草,好似古塔的精灵,在俯瞰这悲凉的世界。
月婆首那收回视线,就地在一块大石上坐下。“世事沧桑,人生无常,看看这荒凉飘散、不能自主的尘沙,怎可与那雄浑苍劲、清净独立的古塔相比。”月婆首那慨然叹道。
“听说这些古塔是孔雀帝国时代阿育王建造的,原是想让人们见塔思佛,进而从佛法慧海中汲取资粮。可如今,我们这一带有几人知晓佛法?大家无不以四部《吠陀》为至高无上之经,无不以正统学说为登峰造极之理,谁还去学什么佛法!只可惜阿育王枉费了一片慈心。”亲依对王子说。
月婆首那接着说:“提起阿育王,那可是我们天竺不可多得的明君。说来也巧,这位皇帝与此地还有过一段很深的因缘哩。”
“是吗?请王子快说给我听听。”亲依急切地恳求道。
月婆首那不慌不忙地讲了起来:“那时候,阿育王尚未登基,他以总督之职镇守在这里,并与此地的长者之女戴蜚结婚,后来生下摩哂陀。阿育王年轻气盛,以拓疆掠土、征服天下为志向,四处攻伐,涂炭生灵,终于建立起一个空前庞大的帝国。原指望摩哂陀承继大业,可这位王子目睹人间惨象,认为即使建立起帝国,依然不能祛除社会的痼疾和人生的痛苦,于是毅然选择了一条与父亲完全不同的道路——皈依佛门,弘布佛法。在其子的影响下,阿育王逐渐悔悟,意识到武力征服,不但不能解决社会人生的根本问题,而且增添了自己的罪孽。只有佛陀之正法,才可施惠于民,增福于己。于是,他也皈依了佛法,并在全国各地建造了八万四一阿磐提的西都,历经千年,至今都城方圆犹有三十余里。亲依背着行囊,伫立在奇布拉河岸边,望着这座似曾相识的古城,陷入了痛苦的思索:高耸的古城记载着千般辛酸,川流不息的人群不知隐藏着几多痛苦,连年的攻伐吞没了多少无辜的生命,无息的争斗摧毁了多少纯净的心灵……终日忙碌的人们啊,何时才能从这无尽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此时的优禅尼国王宫,正处在一片慌乱之中。原来,厌哒人的威胁虽暂时缓和,但西来的攻掠,南来的侵扰,一时俱发,王子月婆首那却潜行出离,至今未归。皇室派人四处打探,均无王子下落。据知情人说,王子为追求真理,已遁迹林泉,这一走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
王子离家求法的消息,对亲依产生了极大的震动,然而,这一切又似乎早已在意料之中。想起卑地写山下,他与王子促膝相谈,王子那爽朗俊逸、超凡脱俗的气质,敏锐严谨、体悟幽微的作风,曾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他从王子那里知道,在笈多帝国衰落、百邦分立争斗的年月里,婆罗门正统理论已日益受到人们的怀疑。可王子所说的诸师竞起、各弘其说,又具体指哪些理论,何家才是解释宇宙实相之至理?哪派才是解脱人生痛苦之真谛呢?
亲依在都城住了数日。这里的学术气氛与卑地写城差不多,宏伟壮观的大黑庙,每天吸引着大量的婆罗门信徒前来朝拜。昔日的佛寺大多倒塌毁坏,婆罗门正统学说成为王国上下不可动摇的信念。亲依对此早已腻烦透顶,难怪王子身居国都,也要出走他乡。此时,他算真正理解王子的行为了。
处于极高求法热情中的亲依,已完全顾不上父母的反对,友人的劝告,和未婚妻的焦灼等待,怀着对宇宙人生的一系列疑问,茫然地踏上了云游天下、遍访名师的求学之路。临行前,他托人将这一决定告诉家人,希望父母亲能理解他的选择。这样,在婆罗门教盛行的优禅尼国,又出了一个离经叛道的求索者。
那时,北部广大地区均为厌哒人占据,向南翻过文迪亚山脉,便是滚滚西去的尼布德河。亲依独自一人,沿着河边那条崎岖的山路,默默地向西走去。十八年来,他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的寂寞,如此的迷惘,梳理不清的思绪,犹如那浑浊的河水,一刻不息地涌动着;一个接一个的疑问,像那蜿蜒起伏的山丘,不知何时才有尽头。
傍晚时分,亲依来到了西南印度的羯禄跋占婆国。街道两旁为数不多的店铺中,射出几束昏暗的灯光。除了灯光下偶尔晃动的人影和为饥饿所迫出来捕捉食物的蝙蝠外,街上再没有一丝生机,犹如早已废弃的古镇。亲依好不容易寻到几位长者,可他们的态度十分冷漠。
羯禄跋占婆国是一个邪法盛行的地方。这里民俗浮薄,人性诡诈,大家不知道学问技艺,除了祭祀天神,就是浑浑噩噩地度日。亲依在此云游月余,不但没有搜寻到什么新经秘典,而且处处受人冷遇,生活上也陷入了从未有过的艰难之中。
亲依独自一人,徘徊于坑坑洼洼的海边荒地上,内心犹如奔涌的浪涛,久久难以平静。放眼望去,海天一色,苍苍茫茫,亲依倍感凄凉和孤独,两行热泪禁不住滚落下来……亲依不由得想起了卑地写山下的那座高宅大院,他仿佛看到了父母亲那慈祥的微笑。那是一个多么温暖、多么安逸的家啊!在那里,亲依位居人上,不愁吃穿,行有卫士相随,居有奴婢服侍,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多少人连做梦也在想着这样美满的生活。而如今,他却漂泊异乡,流浪街头。
是中途回家求得躯体的舒适,还是继续游学,求得灵魂的升华?亲依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第二天,他便离开了羯禄跋占婆国。
二皈依佛门剃度为僧
月亮不知经历了多少阴晴圆缺,人间也不知发生了多少悲欢离合,四处云游的亲依却无暇顾及这一切,凭着对真理的执着追求,依然跋涉在漫漫的求索征程上。他走过一个个国家,闯过一道道难关,历尽重重曲折,先后跟随过胜论、正理、弥曼差、吠檀多派诸大师潜心修习,也曾仔细钻研过邪命外道、顺世外道、尼乾外道的学说。特别是瑜伽派和数论派对他的影响更大。至于流行于世俗社会的天文、地理、算数、音声、韵律、文法、兵法、医术、逻辑等诸家大论,他也一一攻读,兼容并蓄,广征博采。亲依在茫茫学海之中尽情地遨游。
公元526年4月,亲依因为对正在学习的数论派学说产生了越来越多的怀疑,所以又来到依烂拿山求学。
伊烂拿山原是佛教正量部的基地,现在又特别盛行萨婆多部的学说。亲依同寺僧一同诵经拜佛,精修苦学。三个月后,亲依不但学通了所有戒律,而且已能身体力行,严持不怠。他的进步受到寺僧们的一致称赞。并由此获得了各位长老的爱戴和信任。
这天晚上,方丈老和尚将亲依叫到他的禅房之中。亲依住寺三月有余,方丈不但从未召他人室单独相谈,就是平时偶尔相见,也从不搭话,所以,就连方丈的法号,亲依也丝毫不知,今日方丈怎么会突然专门接见他呢?莫非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莫非方丈要赶我出门?莫非……亲依心中充满了疑惑。
“想你脱离数论阵营,只身前来敝寺习法,至今日业已一百。八天,耳闻目睹,心解身行,不知有何感想,往后又将何去何从?”方丈开门见山地问道。
亲依被这一问,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原来这位深居简出的老和尚,平日一副孤僻冷漠的样子,怎么连自己人寺前的底细都了如指掌,住寺的天数也竟然记得如此准确。就在亲依暗自惊叹之时,方丈又开口说道:“佛法如大海,三藏浩无边。古今习法路,漫漫通天涯。”
方丈话音刚落,亲依便起身向前,右膝着地,双手合十,面对方丈,恭恭敬敬地说道:“方丈在上,亲依弃家远行,云游四海,为的是求证人生解脱之真谛。谁知数年浪迹异乡,至今一无所成,心中惭愧万分。今春一偶然机会有幸聆听一位名叫德慧的大师弘法,那法音犹如雄狮哮吼,震醒了亲依昏昧迷惘的心灵。进入贵寺习法以来,亲依如饥似渴,享尽法味之美,如今已法喜洋溢。亲依赞叹佛法!亲依离不开佛法!亲依发誓要穷尽佛法!望方丈和尚理解亲依之心,圆满亲依之愿。”说着,亲依又向老方丈不停地礼拜起来。
方丈和尚的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他扶起亲依,语重心长地说:“人生之路苦,求法之途难,你初人佛法之门,往后的路还长着那!想我婆薮跋摩,学法四十余年,走遍五印,朝遍名山,可依然没有穷尽三藏,至今犹不敢有半点懈怠啊!”
亲依听罢此言,又是一阵惊喜和激动,原来,眼前这位老方丈竟是他早已耳闻的大名鼎鼎的婆薮跋摩大师。他再次跪拜在老方丈的脚下,恳切祈求道:“尊敬的婆薮跋摩大师,亲依久仰您的学识,今日喜结法缘,实在三生有幸。请大师放心,亲依将终生献身佛门,誓愿穷尽佛法。只是眼下亲依初入佛门,下一步如何去修?如何去持?还请大师指教!”
“快快起来!”婆薮跋摩又一次扶起亲依,拉他坐在自己身旁。“其实,老衲在你第一天人寺时,就发现你有逸群之道气,脱俗之胸襟。老衲走南闯北,所见所闻也不算少,像你这样志向高远、风神爽拔的年轻人还是不多的。只要你持之以恒,精进不怠,来日定能修成正果,以满平生之愿。”说着,婆薮跋摩站起身,小声对亲依说:“且跟我来。”
亲依莫名其妙地跟着方丈走进一座古屋。婆薮跋摩随手关了房门,点着一盏油灯。
“啊!这么多的经典!”
透过跳动的灯光,亲依看到,在这座外表陈旧破败的房子之中,陈列着大量的佛教经典。房屋北墙正中,供奉着本师释迦牟尼佛像。供台不远处,有一张桌案,上面摆放着几夹梵文贝叶经典,桌旁有几把漆黑发亮的坐椅。
婆薮跋摩指着房内堆积的经典,对亲依说:“佛法三藏,浩若烟海,本室所存仅是其中很少的一部分。佛门有部派之分,但佛法无真谛之别,只有穷究各类经典,才能融会贯通。修习佛法最怕偏执而固持,真谛的证得,只有在博征而融通中才可实现!”
“大师所言极是,亲依一定如您所说,广泛通读,深入钻研,融通佛道,弘扬真谛。只是人登高山须有径,舟行大海须有舵,这么多的经典,怎样才能尽快地掌握呢?”
婆薮跋摩顺手拿出几夹贝叶经典,对亲依说:“以老衲之见,你不妨先看看这部《四谛论》,这是我积数十年之所学,对佛法之宗纲的勾划,写得很不满意,但目前也只好如此了,希望你以后能重写一部新的《四谛论》,将佛法的真谛完整地介绍给世人。”
亲依接过《四谛论》,抬头凝望着老方丈那慈祥的面孔。十分感激地说:“谢谢老法师的指教,亲依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婆薮跋摩又从经柜中拿出几夹厚厚的经典,递给亲依说:“这是四部阿含,即《长阿含经》、《中阿含经》、《杂阿含经》和《增一阿含经》,佛的根本说教全在这里面了。你可以先看看这些经典,由此开始,深入经藏。”
婆薮跋摩抬起头,指着满屋大大小小的书柜和经架,对亲依说:“本寺所藏的所有经典也都向你开放,只要你精进不息,勤奋钻研,自可游心法海,日行千里。如此一来,何愁实现不了你的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