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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1

父亲就要启程外出寻女了,就在他准备启程的当儿,我家又发生了一桩让人始料不到的事。追根溯源,那件事还是因我而起。

这天清晨,父亲吃罢早饭,正欲打个电话把大哥叫回家来商量他外出的事,不料有人敲响了院门,咚咚咚敲得贼响。虎子听到响声汪汪地叫起来。父亲跑出屋喝住虎子,冲着院门外喊:“谁呀?”

门外立即有人应声:“是我们,我们找你有事。”

父亲打开院门,见门前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身材瘦小,一副尖嘴猴腮模样;女的却五大三粗浑身是肉,一看就是个肥胖娘们。来人自报家门,说他俩是夫妻,家住黄桥乡五渠村,男的名叫刘三贵,女的名叫王翠翠。

父亲把他们请进屋,二人还没在沙发上坐稳,姐就斟了两杯茶递到他们手中。父亲问来人:“大老远的,你们来找我有啥事?”

叫刘三贵的男人“咳、咳”咳嗽了两声,像是稳定情绪,又像是在清嗓子,随后,又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方才慢吞吞说道:“不瞒大哥你说,我们今天来是向你说明一件事情,啥事呢?就是你二十年前捡拾的那个女娃——你给起名于月姣的那个女娃,其实是我们的亲生女儿,是我们把她丢弃在路边一棵树下的。”

父亲吃了一惊,姐也吃了一惊。父亲“噢”了一声,声调拉得很长,鼻音也很重,既充满惊愕,也不乏怀疑。姐本来在做家务活,忙停下手中的活计,顺手拉过一个凳子坐在一旁,瞪大眼睛听。

刘三贵说:“说来你们可能不信,但娃确实是我们亲生的,娃的生日我们都记得牢牢的。”

父亲说:“那你说说,你们送出门的是哪年哪月哪一天?”

刘三贵说:“这还能骗你吗?娃的生日是1984年老历正月十二,阳历二月二十一。现今人们记日子都记阳历不记老历,可人的生日应该记老历,算命先生掐算人的生辰八字,都是以老历年掐算,否则就不准了。送娃出门的日子,我们记得比她的生日还牢,是娃满百天后的第三日,也就是当年老历的四月二十六,阳历的六月初三。为啥要等到百天过后送出门呢?百天之后娃就强健了,能抵御风寒了,再说天气也暖和了,送出去的娃即使当天没人抱,也是能在野外过夜的,冻不坏。谁养的娃谁心疼,就是不想要了,心里也是疼爱的,大哥你说是不是……大哥,娃是你抱回家的,是我亲眼看着你抱回家的,你好好想想,你抱娃的那天,是不是我记的那个日子?”

刘三贵在说上述话的时候,父亲一直静静地听,一句话也没有插,父亲不插话的原因是他要把刘三贵说出的每句话每个字甚至刘三贵说话时的表情都装到心里去。这可不是个小事,他要辨别真伪。他辛辛苦苦养大的娃儿,现在有人来认领,这无疑在他心中像炸响了一个惊雷。当刘三贵说出他抛女的那个日子,父亲又着实吃了一惊。刘三贵说出的日子和他心中记着的日子分厘不差。看来,他们真是月姣的亲生父母了,可他们在这个时候跑来认女,出于什么动机呢?认领?认亲?还是……

父亲没有正面回答刘三贵问的话,反问刘三贵:“我来问你,你们既然生下一个娃儿,娃儿又不缺胳膊少腿,为何不养呢?”刘三贵笑了笑,说道:“大哥你这话可就问对了,我们不养是怕国家罚款啊。也不知是我不争气还是我这个婆姨不争气,生下的几胎全是丫头片子。头两胎我们也就认了,因为是农村户口,国家允许生二胎,第三胎就不一样了,逮住往死里罚。为逃避罚款,我们就决定把娃儿送人,可一时又找不出抱养人家,又怕被村干部乡干部逮着,就狠心丢在了路旁。”

父亲说:“你们黄渠乡五渠村离这里二十里,你们咋就跑那么远的路把娃儿送在这里呢?”

一直没吱声的王翠翠搭话说:“大哥你是不知道,把娃儿大老远抱来,就是冲着你来的。为找你这个主儿,我们两口子路没少跑话没少说,得知你们一家子人心好、心善,五年前还收养了一个外地侉子的娃儿,我们就……也不瞒大哥说,你那天进城赶集,我们就跟定了你,觉摸着你要下集回家,就紧赶慢赶跑在你前头,把娃儿放在你途经的一棵树下,这就让你给……”

父亲的心里有点踏实了。看来,这一胖一瘦的一对男女,果真是月姣的亲生父母了,不然,他们不会把来龙去脉说得丝毫不差。可他还是想不通,月姣皮肤白皙、美丽端庄,且又身材苗条,看面前这两人,一个五大三粗,一个瘦骨嶙峋;一个尖嘴猴腮,一个脸肥嘴阔,咋就能生出一个十分俏丽的美娃子呢?但他又在心里否认:许是一胖一瘦的中和,成就了月姣的苗条身材;许是月姣随了这胖女人的一身白皮肉,也就有了十分上眼的白皙皮肤。可他们……

父亲说:“那你们今天来的意思是……”

刘三贵又“咳、咳”咳嗽了两声,转身与身边的王翠翠对视一眼。王翠翠也“咳、咳”咳了两声,咳罢说道:“大哥你问我们今天来的啥意思,我们确实有点不好张口,可不张口,我们又……不瞒大哥说,你抱养了我们的娃,我们从心里感谢你,可谁生的肉肉谁心疼,打从娃儿到你家,我们来到你住的这个庄子上偷着躲着不知来看过多少次。看着娃一天天长大,能跟着姐姐哥哥们到村外玩耍了,能背着书包上学了……自从娃上学后,我们就不再到你们庄子上来偷偷看,就一个劲地往学校跑,站在学校大门外看上那么几眼。有多少次,我们真想跑过去,抱着娃儿亲亲,让娃儿喊声爹,喊声妈。可我们又一次次地忍了。做人都要讲良心是不是?我们要是那样做了,咋对得起老哥你呀?又咋对得起你那位已不在人世的老嫂子呀?可……可是咱……咱们的娃,最终却让你们给……给弄丢了,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唉……姣姣,妈的肉呀,你在哪里……”

叫王翠翠的胖女人,突然拉长声哭起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得十分伤心。

叫刘三贵的瘦猴男人,眼里也淌出了泪滴,拿巴掌不停地擦拭,边擦边说:“早知这样,当初我们就该自己养着,罚多少款都认了,哪怕穷得出门当讨吃也认了。”

见这一男一女悲痛地哭,父亲坐不住了。父亲从沙发上站起,在地上来回走动。父亲的脸绷得很紧,眉心拧成一个鸽蛋大的疙瘩,脚把地面踩得咚咚响。也不知走了多久,父亲又回到沙发前坐下,两手抱在胸前,一字一顿说:“看来,你们真是月姣的爹妈了。”

王翠翠揩了把泪水,仰脸说道:“看老哥你说的,爹妈还能有假。”

父亲说:“唉,都怨我,怨我没把月姣调教好,这娃太任性,我该是好好管管的,但我却……我总想着,她没个亲爹亲妈疼,而且她自己也知道她是我们抱养的,所以我们就没严格管教,总是怕伤她的心,怕她多我们的心,怕把事情弄糟,怕把娃的性格弄坏,怕把……怕这怕那,结果她从职业学校毕业后,老嚷嚷着要去四川当什么导游,我也没咋劝她;我该是好好劝劝她的,让她别胡思乱想,可是我……她是瞒着家人偷偷走的,火车开动了才打电话告诉我她走了,可我也没去把她追回来,只是劝她下了火车千万别一个人乱走动,一定要找到董瑞玉。说起董瑞玉你们一定不知道那人是谁——那是月姣的一个在四川成都的朋友,还是那年我们全家到四川旅游时认识的,前年月姣还把董瑞玉带到家中来做客,可谁会想到她是个骗子呢?唉,我现在想起来,肠子都要悔青了。月姣在火车上给我打电话报信儿,我该是当机立断坐火车追到四川去,追去把她拽回来。唉,怨我,怨我,都怨我,怨我一时糊涂,把外边的社会看得太好了。月姣她,唉,真不知道她被骗到了哪儿,不知她……”

父亲说着,禁不住老泪纵横,声音哽咽了。父亲擦去泪水,看看面前的刘三贵和王翠翠,见他们也埋头垂泪,就又说:“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唯一的办法是外出找月姣。不瞒你们说,这几天我就准备上路呢,不管路途有多艰难,我豁上这把老骨头,也要把月姣找回来。你们既然也心疼女儿,咱们就结伴去找吧,或者不结伴分头找,一人去一个地方。去的地方我也打听好了,那还是成都一个派出所的所长告诉我的。我们都去找吧,尽快找回来,别让娃儿把罪受大了。”

父亲说罢,拿询问的眼光看着刘三贵、王翠翠。父亲看到前来认女儿的爹娘,这时却没了主张,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说啥好了。他们呆坐了好一阵,刘三贵才嗫嚅道:“大哥……我说大哥……按……按说,我们应该去找,可……可是,丢娃的责任不在我们,我们也就……再说,大哥你是不知道,我们两口子都忙得很呢,我们虽是黄桥乡五渠村人,可我们早就不种地了,在城里开着一个面馆,还开着一个杂货铺,今天到你这儿来,两个铺面就只好关门了,一关门就是几百元上千元的损失。”

父亲说:“既然你们忙,我也就不勉强了。月姣的亲爹娘找到了,这是件好事。月姣跑丢了,你们能来认亲,说明你们看得起我这个糟老头子,你们是我家的贵客,等我把月姣找回来,咱们再正式认亲。”

父亲不再悲伤,脸上现出了少有的喜色。他回转身对我姐说:“月娥,快别坐着了,赶快去做饭,我记得冰箱里还有条鱼,你拿出来,做了让客人吃。”

姐答应一声,就要起身去做饭。

刘三贵忙站起,挥手阻拦:“别别别,我们不饿,我们还忙,坐一会子把事谈妥就走。”

谈事?父亲心中起了疑问,这话都说开了,说透了,还有什么事可谈呢?他禁不住问刘三贵:“听你们的口气,像是还有话要说?”

刘三贵嗫嚅半天,又嘿嘿干笑两声,说道:“是……是的,是有话要说,不过说出来,大哥你别见怪,也别生气。其实我们是正当要求,一点也不为过的。自己亲生的娃,眼看着长成人的娃,靓丽丽俊生生一个女娃,丢了,被人拐跑了,心里能不难过?每每想起,心口窝就像被捅了一刀一样难受。刚才大哥你也说了,丢娃的责任在你,你没看护好,明知她外出走了也不去往回追。我们亲生的娃,我们有权力领回去,大哥你替我们抚养大了,我们该感谢你,我们认领我们的娃,哪怕给你一笔丰厚的抚养费也好,可是我们现在想认领我们的娃也不可能了,因为娃不在了,让你给弄丢了,现在我们让你立马从地下挖出一个娃来还给我们,那我们也就太不讲情面,太为难你了,可我们确实想认领我们的娃,让你还我们的娃……”

父亲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了。这两个自称是月姣亲爹亲妈的男女,究竟跑来干什么?父亲的眉心又结成一个鸽蛋大的疙瘩。他打断刘三贵的话,愠声说道:“我说这位兄弟,有话你就直说,别拐弯抹角的,你们要认领娃,咋不早来认呢?”

刘三贵又“嘿嘿”干笑两声:“早认?我们是想早认呢,可我们在要认的时候,都打探不到娃的踪影了,却得知让你给弄丢了。”

父亲说:“你们明知她跑丢了,你们今天来找我,究竟啥意思?”

刘三贵说:“人丢了,该是要赔人的,就像你把别人的一个贵重东西弄丢了要赔东西的道理是一样的,可我们想到当初娃是我们自愿送出的,也就不逼着你赔人了。可是,我们的痛苦谁来解除呢?你总得给我们一点安慰吧,总得给我们一点精神赔偿吧!现在医院的大夫把人医坏了,医残废了,除了赔偿医药费,法院还判他赔偿精神损失费。现在的社会,法律健全着呢,也讲究精神赔偿,把人真正当人看了。”

王翠翠说:“去年我们的大女儿卵巢上长了一个囊,囊破了疼得在炕上打滚,送到医院,医生说患的是急性阑尾炎,结果把好好的阑尾给割了。割了阑尾还是疼得不行,再细细检查,查出了真病。可惜迟了,破了的囊流出的脓水把一个卵巢也给泡坏了,二次开刀,只好把卵巢割了。可怜我女儿挨了两刀,还搭上一个阑尾,一个卵巢,真是活受罪了。后来我女婿一张状纸告到法院,法院不但判医院赔偿了医疗费,还赔了精神损失费,连女婿的精神损失也一起赔了。现在我们的小女儿也就是姣姣在你手上丢了,我们不要别的,你给我们一点精神损失费总是应该的,不然,我们的痛苦谁来解除呢?”

父亲总算明白了。明白了的父亲心底陡然升起一股怒火,但父亲没有发作。父亲想,世间之大,啥样的人都有。这两口子,当初能把亲生女儿亲手丢弃,就证明他们不是善茬子,他们的心肠硬着呢!这样硬心肠的爹妈,即使月姣在家,也绝不允许他们认领。父亲虽然强压怒火没发作,但父亲再也坐不住了。父亲站起,作了个送客出门的手势:“刘三贵,我可是记住了你叫刘三贵;王翠翠,我也记住了你叫王翠翠,你们可是于月姣的亲爹娘,你们这个亲爹娘当得好哇,当初你们生下她不要,现在她跑丢了,我们心痛还来不及呢,你们却跑来要什么精神损失费,你们也好意思张得开口,你们走吧,请你们以后再不要来我家,来了我也不会接纳。至于精神损失费,有本事你们去向法院要吧。我这个穷老头子没有钱,即使有,也不会给你们。你们快走吧。”

刘三贵、王翠翠没再说什么,闷着头走了。

2

刘三贵、王翠翠走后,父亲跟我姐说:“你说那两口子哪根筋抽的,认女儿就认女儿呗,我又没有不承认月姣是我捡来收养的,可弄来弄去,原来是跑来向我讨要精神损失费,真是让人想不通。”

姐说:“爹,你说他们是真来认亲呀?事情没那样简单,这里边肯定有名堂,最初他们说起丢弃月姣的理由和月姣的出生年月,又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我还真认为他们是月姣的亲爹娘,真以为他们是来认亲呢。可是到了后来,我就觉得不对劲了。爹,那两人分明是骗子,是假认亲,是以借认亲为名讹钱的,你千万别信他们的鬼话。”

父亲沉吟半晌说:“你断定他们就是骗子?”

姐说:“十有八九就是。”

父亲沉思着摇了摇头。父亲说:“依我看,他们就是月姣的亲生爹娘,不然,他们不会把月姣的事说得那样清楚,月姣的生日他们可以随意编造,可丢弃月姣的日子可是不敢胡诌的,你听他们说得多准确,连我进城干啥,啥时从集市往家返,啥时听到娃儿哭,啥时抱起娃儿回的家都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连月姣以后长成啥样儿他们都知道,你说这还能有假吗?至于他们后来提出要啥精神损失费,这个他们确实有点太那个,刚刚认了亲,话都没说多少,饭也没吃一口,就说精神损失不损失的,还提出要钱,看来,这两口子做人不咋样,说他们心黑那是重了点,但脸皮厚不知羞臊是没一点含糊的。可细想想,他们也不是完全没道理,我们毕竟把月姣没管好让她跑丢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这事搁在谁身上谁都受不了。”

姐说:“爹,你遇事总是替别人想,替别人难过,他们为啥不反过来替你着想,替你着急。再说啦,月姣好着的时候,没有走丢在家的时候,他们咋不来认亲,偏偏人跑丢了,见不着人的面了,他们跑来认亲,这不明摆着是讹人骗钱嘛。爹,你再别理睬他们,他们要是再来,你就轰他们走,连门也别给他们开。”

父亲说:“你容我多想想。那两口子做人虽然不咋样,但毕竟是……你让我多想想。”

那一夜,父亲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他就骑车去了刘三贵所说的他的老家黄桥乡五渠村,还跑了一趟县城。晚上回来,父亲疲惫得一句话也不想说。他喝了两杯水,躺在炕上歇了一会儿,吃了姐特意给他做的羊肉粉汤和油烙饼子,才缓过精神来。他缓过精神,才把他打问的情况讲给姐听。他说,刘三贵确实是黄渠乡五渠村人,也确实有两个女儿。女儿都嫁了当地农民,日子都过得很紧巴。刘三贵早年就带着婆姨进城经商了,确实开过一个饭馆和一个小杂货铺,也确实红火过一阵,但都倒闭了。刘三贵是五渠村有名的赌棍,王翠翠是个好吃懒做的女人。刘三贵到县城经商也不改赌博的毛病,饭馆和杂货铺硬是让他给赌倒闭了。现在两口子无事可干,到处闲浪,女儿女婿们也不管他们。至于他们有没有生过第三个女儿,村人们要么说记不清,要么说不知道。说不清是因为常听刘三贵嚷嚷着要生个儿子,还吹牛说他有的是钱,罚款也不怕,说不定他真想要个儿子,结果又是女儿就给扔掉了。

姐听罢父亲的陈述,一口咬定:“爹,刘三贵和王翠翠肯定是俩骗子,凡是赌博的人,不务正业的人,啥骗人的歪点子都会想出来,他们肯定是想钱想疯了,知道你心善好施,也知道你的两个儿子都有钱,就想骗到你头上来。”

父亲还是心存疑虑,父亲想把二哥叫回来商量。二哥在电话中说他太忙,正在赶路要去开一个什么重要会,要父亲有事就在电话里说,父亲只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让二哥判断一下真伪。二哥想也没想,直截了当说:“爹,明摆着是俩骗子,你千万别上当,他们要是再去家,你就轰他们走,一点情面也别留。”父亲说:“如果人家真是月姣的亲生父母,我们拿人家不当人看,那我们不就太不近人情了嘛!”二哥说:“爹,你不要犯傻,当今的骗子,骗的就是像你这样厚道善良的人,依我看,那一对男女骗子,既是无赖,也稍有心计,骗术算不上拙劣也不算高明。他们再去找你,你就说,等你把月姣找回来,搞个DNA检测,那时再认亲。”父亲不懂啥叫DNA测定,问我姐,姐说:“这个我也不太懂,但我知道DNA就是亲子鉴定,有人怀疑儿子或女儿不是自己亲生的,抽了父子或者父女的血进行化验检测,结果就有了。电视剧里常有这样的情节,我也是看电视剧知道的。”

父亲刚把DNA的事搞清楚,就听电话铃声响起来,他拿起听筒一听,是那个叫刘三贵的人打来的。刘三贵说:“于大哥,我们见面已经是第三天啦,你可能早就想好了,因为你是个明事理的人——把人家亲亲的女儿搞丢了,不给点赔偿,于情于理都是说不过去的,良心上也是说不过去的。你给个话,我们也好商量。”

父亲没想到刘三贵这样快就把电话打到家里,而且开口就是要钱的事,虽然“钱”字没说出口,但意思都在里边了。想想姐和二哥的话,再听刘三贵的口气,心中立马生出一股深深的厌恶。父亲不客气地说:“刘三贵,你认为亲情重要呢还是钱重要呢?于月姣既然是你的女儿,你咋不替我想个如何找回她的办法,咋就急急忙忙伸手要钱呢?你说要多少,三毛还是两毛,三块还是五块。”

刘三贵一听就不高兴了,立马在电话那头发开了脾气:“于德明,你咋这样说话呢?我的女儿被你弄丢了,怎么丢的,这事我还没追究呢?若追究起来,于我于你的面子上都不好看,特别是你,恐怕以后就不好做人了。我想让你出点钱,给我个精神安慰,这事就算了结了。你不是个糊涂人,我这样说你心里自然就明白了,你还犹豫个啥?”

父亲这边也不客气:“刘三贵,我不想再听你胡说八道,你也别想从我手中拿走一分钱。于月姣是不是你的女儿,我也不会听你说,你要是真想认女儿,等我把月姣找回来,上医院抽血化验,真是你女儿,啥事都好说。”

父亲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3

凡是世间存在的事物,都有等级之分:优秀的,良好的,一般的,劣质的。人中的赖皮也是有等级的,刘三贵就是一个顶端级的赖皮。

父亲挂断电话后,没过多长时间,刘三贵又把电话打过来了,而且口气很硬,说父亲外出寻人纯粹是借口、推脱、搪塞,如果不给钱,他就上法院告状。父亲听不下去,再次挂断电话。可没过几分钟,电话铃声又响起。这回打电话的是那个王翠翠,王翠翠在电话中大喊大叫,要父亲给她赔女儿,并且放声哭号起来。父亲不得不再次压了电话。

当电话铃声再次响起的时候,父亲果断地一把揪掉了电话线。

姐说:“爹,你拆了线,他们肯定会找上门来,不信你看着。”

父亲说:“来就来吧,我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果然,不出一个时辰,刘三贵、王翠翠闯到家来了。他们是骑着一辆破摩托车来的。虎子听到摩托车声,老早就叫起来,而且叫得很凶。刘三贵、王翠翠走进院门,它扑叫得更凶,将铁链子拽得哗啦啦响。姐大声呵斥它,可它根本不听,疯了样一次又一次地冲击。虎子大概有未卜先知的本能,它已预感到这两个无赖来家,将会惹出祸端,于是拼命阻拦。可它被铁链子拴着,又不能用语言跟主人沟通,只能拼命扑叫。

两个无赖来家,果真就弄出了一场祸端。

如果父亲像二哥说的那样,刘三贵、王翠翠再来,就拿棍子轰他们走,连院门都不该让他们进;不让他们进院门,他们连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要放出虎子,就能把他们吓得抱头鼠窜。可父亲不是那样的人,父亲明知他们耍赖,也能礼让三分。

刘三贵、王翠翠进了屋。父亲还是客气地让他们坐下,并且让姐给他们斟上茶。父亲显得特别沉着,说话也很客气。父亲说:“刘三贵,你要认女儿,我们不是不让你认,但你要拿出证据来,这样大的事儿,关系到亲娘亲老子的事儿,没有铁的证据怎么行?你今天把亲认了,明天又跑来一个认亲的,后天再来一个,那就满天下的人都是于月姣的亲娘亲老子了。我还是那句话,你要认亲,等我把月姣找回来,你们上医院抽血做个什么‘唉’检测,月姣要是真的是你们的女儿,你们领走她也好,要什么精神损失费也好,一切都好商量。”

刘三贵说:“你快别说找人不找人的事,你要出去找,早就找去了,可你今天还在家窝着,再说,你就是真去找,也是找不回来的。一个让你卖掉的人,怎么可能找回来呢?”

父亲听刘三贵这样说,立马火了:“刘三贵,你咋就胡说八道,我一不缺吃喝,二不缺钱花,我也没坏良心,怎么能做出卖儿卖女的下贱勾当呢?”

刘三贵冷笑一声:“于德明,你不要再装正人君子了,你是个啥人我早就了解清楚了,月姣是让人拐跑了还是让你给卖掉了,你心里清清楚楚。我们上次来,是看你胡子拉碴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给你留了面子,没把事抖出来,今天你要是还不识趣,我也就不客气了。”

父亲的脸都气青了,父亲说:“我做人堂堂正正,没什么丑事可言,你们要是再胡说八道,我现在就请你们出去。”

刘三贵又嘿嘿冷笑两声:“于德明,你可听清楚了,于月姣外出,可不像你说的是一个人坐车跑到四川找工作的,有人看见,她是被两个黑脸男人带走的,走了四川还是河南谁也说不清。月姣走时,是一路哭着上车的,两个眼睛哭得红肿红肿。这事不是一两个人看到的,许多人都看到了。这就说明你把月姣给卖了,你还死不认账。你要是识趣,咱们就此把话打住,给我们一点精神赔偿费,这事就此拉倒。要不然,我们就上法院打官司,就把你如何卖女儿的事向四邻八舍宣扬出去,看你是要钱呢还是要你的老脸呢,你要是真的不顾及你的老脸面,还有更丑的事我们也要往外抖。”

父亲听到这里,已经是气得浑身发颤,恨得紧咬牙关了。父亲再也坐不住了,呼地站起,手指刘三贵:“你们给我滚,立即滚,再不滚,我就不客气了。”

刘三贵稳稳坐着,且嘿嘿嘿地冷笑:“于德明,你别胡吼乱叫,俗话说得好,有理不在声高,你这样胡吼乱叫,能解决什么问题呢?你说,你给我们多少精神赔偿吧,你给了钱,我们立即走人。”

见父亲怒视着不答话,刘三贵以为得计,就又说:“看来,你这人也是个犟板筋,不把事情捅到底,你就不甘心,刚才我已经说了,我还给你留着脸面,没把你的事全抖出来,现在看来,你是给脸不要脸了。”

父亲说:“你抖吧,我听听你还有啥屁要放。”

刘三贵说:“你既然想听,我也就不客气了。你为啥要卖月姣,因为月姣怀上娃娃了。我们当时把月姣丢出去让你抱养,还以为你真是个好人呢,没想到你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你抱养她时就心存不良,没等长大成人就把她糟蹋了。你的老婆为啥死的,就是为这事活活气死的——这是你们的家丑,说又不敢说,只能在心里憋着,憋得久了,能不得绝症吗?你老婆住进了医院,你就更有机会了,次数多了,能不怀上娃娃吗?娃娃怀上了,事情瞒不住了,于是就生出一个毒主意,偷偷把月姣……”

刘三贵还想说下去,没想到一个木制板凳从天而落,重重砸在他的脑袋上,他没来得及哼一声,身子一歪死猪样倒在沙发上,就见有殷红的血从头上冒出,瞬时冒了一滩……

板凳是父亲砸下来的,板凳不大,提在手里,不轻不重,一下就能高高扬过头顶,再狠狠砸下去。原先家里没沙发时,父亲就常坐这个板凳。什么东西用久了,就用出了习惯。家里有了沙发,父亲还是留恋他的小板凳,不想坐沙发了,或是坐沙发感到不舒服了,就坐板凳。那个小板凳就放在沙发旁边。父亲啥时把它提在了手中,谁也没注意,连编谎的刘三贵也没注意。或许父亲悄悄捞起板凳藏在背后,然后瞄准对方的脑袋狠狠砸了下去;或许父亲勾腰捞起板凳就砸了下去,两个动作是连贯的,是在刹那间完成的,完成得既快又准。父亲一下砸倒了刘三贵,又高高举起板凳要砸第二下时,被冲上来的姐拦腰抱住了,板凳落下时没击中刘三贵的脑袋,而是砸在屁股上。如果板凳再次砸在刘三贵的头上,可能当场就要了刘三贵的命。

父亲一板凳砸倒了刘三贵,刘三贵的婆娘王翠翠先是被惊愣了,等省悟过后再看刘三贵时,吓得抱头哭叫起来:“杀人啦,杀人啦,于德明杀人了,快来人呀!……”

四邻们听到喊声,都向我家跑来。虎子在那时汪汪大叫拼命疯扑,铁链被拽得哗啦哗啦响……

一对顶级无赖,把我家搅成了一锅粥,我家历来的祥和宁静被打破了。

慌乱中,有人拨打了110,也有人拨打了120。

片刻工夫,警车和急救车一前一后开来了。

一阵忙乱之后,刘三贵被抬上急救车拉走了,警车则带走了父亲,也带走了姐。

4

本来,打伤刘三贵的是父亲,警察带走我姐的意图是笔录取证,因为只有她和王翠翠是现场目击人。可姐一口咬定刘三贵是她打伤的。姐说,刘三贵胡说八道糟践父亲,话说得越来越难听,她实在听不下去,就一板凳砸了过去。姐反复强调的一句话是:“我砸了刘三贵,完全是为了捍卫我父亲的人格尊严。”

这样一来,就把警察们给弄糊涂了。一边是父亲说他砸伤了刘三贵,一边是我姐说她砸伤了刘三贵,谁是谁非,一时难以确定。为了弄清事实,警官们让他俩当面对质。

父亲没有料到姐会这样做。父亲感到震惊,也很愤怒。当父亲和姐对质时,父亲毫不客气地指责姐:“月娥,你咋就随便撒谎呢?那个狗日的刘三贵明明是我砸的,你偏要说是你,你撒谎也不怕烂了舌头!”姐说:“爹,我没撒谎,你肯定是气糊涂了,你糊涂了连青红皂白也分不清了。我听刘三贵嘴里喷粪说得越来越难听,我就拿起板凳藏在背后悄悄靠近他,趁他还在喷粪时一板凳就砸了下去。可你呢,你坐在沙发上,气得浑身发颤,哪有力气……再说,你从哪儿拿的板凳呢?刘三贵看到你拿板凳砸他难道不躲闪?把头支定让你砸?”

姐这样说反而符合逻辑,父亲有口难辩,气得说话舌头打转:“月娥,你……你撒谎,你……你往自个身上栽赃,你……傻了……”

姐给自己栽赃,是为了拯救父亲。她在警车拉她走的路上,就在心中暗暗叫苦,思谋着如何是好。她看到刘三贵伤得太重,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虽说理在父亲一边,但毕竟把人砸坏了,咋说也得受牢狱之灾。想到父亲都一把年纪了还要遭受牢狱之灾,姐痛苦得心都要碎了。那时,她就想到要替父亲承担责任。她觉得这是拯救父亲的唯一办法。她把如何拿起板凳砸刘三贵的每个细节都想好了,且暗自下了决心,死也不改口。

可事情不像姐想的那样简单,警察们在审讯过王翠翠之后,就把事情弄明白了。警察严厉地批评了我姐后,让她回家,说事情基本上与她无关了。可姐赖着不走,姐还说人是她砸的,该回家的是父亲而不是她。

不过事情也不像姐想得那样糟糕,王翠翠在证实谁是砸人的“凶手”后,也承认她和刘三贵是骗子。他们精心策划了一套骗局,目的就是想诈骗一笔钱,因为他们实在是穷得没办法生活下去了。刘三贵嗜赌,她好吃懒做,欠下一屁股赌债无法偿还。他们以为他们的骗术准能得逞,因为他们得知父亲有钱,一个儿子是大款,一个儿子是官员,父亲又有很高的德性威望,这样的家庭,是十分看重“颜面”的,碍于“颜面”,父亲不会不拿钱“护颜”。可没想到,事情会弄得这样糟糕。别看王翠翠行骗时一点不怯懦,可面对警察就了,陈述时前言不搭后语,把精心编织的一套行骗术讲得漏洞百出,当审讯她的警官讲出“你们涉嫌诈骗和诽谤他人,若不从实坦白,两罪并罚,可是要从重处罚”的话时,更是慌乱不知所措,只好坦白了一切。

按理,父亲也该回家了,可刘三贵昏迷不醒不知是死是活,警察也无法取口证,父亲不能脱身,只能羁押在派出所。父亲被羁押,其实也没受多大罪。警察们在审讯父亲和我姐时,就已明白父亲和他们的代理县长是什么关系了。二哥在得知情况后,暗中给派出所所长打过不少电话,也给公安局局长打过电话,要他们给予“关照”。父亲被临时安置在一个大企业下属的小招待所内,进出有派出所派遣的一名协警监视,该吃则吃,该睡则睡,倒也安然无恙,只是精神上受了打击。

不过还好,顶级无赖刘三贵昏迷了三天终于醒了,他昏迷的原因一是流血过多,二是大脑受到了震荡,所幸没有脑内伤。没有脑内伤就好医治,医生替他缝合了伤口,输够了体内的血液,就跟正常人差不多了。刘三贵跟她的婆娘一样是个包,一经审讯,就实话实说,暴露了“庐山真面目 ”。

父亲安全归家了。

这场因我而起的“诈骗风波”虽然平息了,但给父亲及我家造成的影响不可低估。在此之前,关于我被拐卖的事,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道,“风波”一起,就吵得沸沸扬扬了。俗话说,干粮越带越少,话越带越多。事情传了出去,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把刘三贵编造的那些谎言当真话传。

父亲气倒了。

父亲躺在床上,三天水米不进,一个劲地叹息。一个十分荣耀的家庭,不说别的,单是一桩女儿被人拐卖的事,就是奇耻了,父亲怎么能不气怒呢?

可是气怒又有什么用呢?事情已经发生了,就像那泼出去的水,想补救,那是一丝办法都没有的。

好在有姐和众亲戚邻居的劝说安慰,父亲才慢慢平息了愤怒。

但二哥却不省事,二哥这天回家来看望父亲,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又把父亲气了个半死。

二哥进门没跟父亲说上几句话,就把话题扯到我身上。二哥说:“爹,这回你该收心了吧。你看你外出找月姣,惹出了多大的麻烦,我这个堂堂一县之长,里外都不好做人了。”

父亲说:“这与我外出找月姣有什么关系?”

二哥说:“咋没关系?其实这都是你外出找她惹的祸,你要是不外出找她,外人也就不会知道她外出被人拐跑了;没人知道她被拐卖,那个刘三贵和王翠翠也就压根不会知道于月姣是你捡来的一个女儿,也不会知道月姣后来又外出被拐了;这些事如果他们都不知道,咋能冒充月姣的亲爹娘前来认亲呢?咋能编出一套谎话来骗你上当呢?现在,你受了这样大的打击,也该死心了,不要再想找不找的事了……事情既已发生,就该顺其自然,说不定哪一天,她自己就会跑回来。”

父亲越听越觉得不是个味儿,顿时又气噎心肺。父亲说:“于安民,你这人说话毫没良心,一个大活人丢在了昏天黑地里,是死是活不知道,你们做哥哥的不去找,我这个做爹的去找,反而找出错来了?我的女儿我没看管好让人拐跑了,这是我的错,可那些骗子们呢?社会上的骗子那样多,总不是我的错吧?你们这些当官的……唉,让我咋说你们呢?你们让老百姓富,让国家富,比起过去,老百姓是富了,国家是富了,可你们咋就把个社会弄得乱糟糟的,拐卖人的、抽洋烟的、卖身子的、嫖窑子的、赌博的、行骗的、杀父母的、吃人肉的……啥样的坏人都出,啥样的坏事都干,啥样的丑事都做得出来,我就不明白,那些人,那些事,你们咋就不好好治一治,管一管?就说那狗日的刘三贵吧,他行骗在前,恶语伤人在前,我打他在后,我是被他气得都发疯了才打的他,他行骗又恶语糟践人,可听说公安局只关了他十五天就放了。那样一个坏人,又做了恶事,咋就只关十五天呢?我看劳改他十年八年都不冤。”

二哥说:“爹,我今天来不是跟你讨论国事,也不是讨论法律,我是劝你不要再外出寻女了,你不能为了一个养女往水里火里跳,让自己受尽磨难。”

父亲有点火了。父亲说:“于安民,你咋越说越不像话了?养女?啥叫养女?我最讨厌你们叫她养女。打从我把她抱回家来,我就一直把她当亲生的女儿一样看待!我今天算是看透了,你这个当哥的,根本就没把月姣当亲妹妹看,心里根本就没有她,那好吧,你好好做你的官去,官比什么都重要。至于我找不找月姣,那是我的事,用不着你管,你走吧,忙你的官事去吧。”

父亲说罢,走出屋,进棚牵出虎子,到野外溜达去了。

二哥被晾在了屋里,尴尬地呆坐片刻,气呼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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