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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

父亲回到家后,不甘心于商南之行的失败,仍盘算如何前往忻州。可他的身体明显不行了,只能暂时在家休养。父亲是个在屋里待不住的人,只要是晴天,只要阳光能照进院落,他就坐在庭院中央平整光洁的树墩上晒太阳。每当这时,他便捧上一杯姐替他沏好的茶慢慢品尝,一边静静地听树的枝头鸟雀唧唧喳喳鸣叫。偶有阵风吹过,拂动着他一头苍发,他微蹙眉头,略有所思。父亲不但明显消瘦了,而且也显得苍老了,阳光照在脸上,脸上日渐增多的老年斑便明晰可辨。看到父亲晒太阳,虎子便也跑来依偎到他身前凑热闹。父亲一边用手替它梳理毛发,一边低声嘀咕着什么。只有这时,他才暂时忘却烦恼,享受一下阳光和庭院赐予他的快乐。

大哥果真没能逃脱牢狱之灾,被公安机关逮捕了。煤矿的安全事故涉及为数不少的官员,凡涉及的,无一不被免职或受到经济处罚。二哥也受牵连降了职,不再是县委副书记、代理县长,又回位到原先的副县长。

说实话,如果不是二哥帮忙,大哥的煤矿是开不起来的。开矿的审批权在市矿业局,是二哥出面替大哥打通的关节。煤矿开起来后,由于有二哥做保护伞,煤矿一次又一次地逃脱了市、县两级安监部门的安全检查。煤矿违章作业,这才引发了瓦斯爆炸。二哥如此“热心帮忙”,自然没少从王妮的两个哥哥手中捞“好处”。可以说,重大瓦斯爆炸事故,二哥有重大间接责任。二哥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就能避重就轻没有伤筋动骨只伤了皮毛由正县职降为副县职。当初父亲在商南医院要做手术,龚真半夜先给二哥打电话时,二哥根本就没出差到南方,而是躲在本市一家宾馆里,正与有关人士彻夜商定应对策略。二哥也真行啊,在父亲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仍能从容不迫地将“球”踢给大哥。

大哥煤矿出事父亲全然不知。父亲不知是因为姐和龚真没敢告诉他。

父亲眼下正牵挂着另外一桩事。

商南之行,在与龚真的交往中,他不仅了解了这个人,也摸准了他的心思。父亲想把他和姐促成夫妻。

这天,吃罢中午饭,待姐做完家务活后,他把姐唤到庭院树下。

姐来到父亲面前,柔声问道:“爹,你唤我有事吗?”

父亲说:“你拿个小凳坐下,坐下咱俩慢慢说。”

姐便拿个小凳在父亲面前坐下,期待地望着父亲。

父亲说:“月娥呀,爹想跟你扯磨件事,说得对你就听听,然后你自己再想想;说得不对,你也别往心里去。”

姐说:“爹,你说吧,我不会介意。”

父亲说:“你离婚都好几年了,就没想到再成个家?”

姐说:“想是想过,但我最终还是打定了主意,这辈子不再嫁人,就守着爹,守着这个家过日子。”

父亲说:“月娥呀,你的这个主意是不是打错了?你守着爹过,可你不看爹已是这一大把年纪的人了,不定哪天一蹬腿就走了,爹走了,你靠谁去?所以我想,你还是要往远看,往开想,这世上离婚再嫁的人多呢,又不是你一个。”

姐不吱声,两眼望着父亲,沉思着。

父亲又说:“不瞒你说,爹已替你瞅准一个人,说出来,你掂量掂量,看合不合适。”

姐赶忙说:“爹,你还是别说的好,我早揣摩过了,这找对象的事,可遇不可求,凡是求来的,大都不牢靠。”

父亲说:“可我瞅的这个人,恰好是你想要的人呢?”

姐说:“爹想说,我就不勉强,那就说出来看看。”

父亲说:“这人每天都在咱眼皮子底下晃,不用我说出名来,你就猜着了。”

姐略一思忖,说:“我知道了,是龚真,龚师傅。”

父亲说:“一点没错,就是他。”

父亲在姐道出龚真名字的那一瞬间,特意留心观察了一下她的表情变化,见她眼里流露出的是欣喜的神色,脸颊也在那一瞬着上一层微微的红晕。父亲立马兴奋起来。父亲说:“你看这人咋样?”

姐说:“人倒是不错,可不晓得人家对我咋看,我毕竟是个离过婚的人。”

父亲说:“我是先讨你一个口信,只要你觉得好,这事就好办,至于他对你如何看法,待我找个机会问问他,如果他……”

可是不等父亲说下去,姐突然把话打断了:“爹,别别别,你快别找人家说,你找人家说,人家有那意思还好,如果没那意思,说了,以后我俩见面难免尴尬,就不好相处了。”

父亲不明其意,想了想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是想先和他相处,在相处中自己去说。”

姐说:“不,我还是暂不考虑这事的好。”

其实,姐对龚真早有好感,也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能与这人结为夫妻过日子,那就踏进了幸福之门。现今连父亲也意识到了这事,而且主动向她提起这事,她是从心里往心外高兴,可她又十分理智地意识到,就目前我家的现实情况,根本不是提及这事和促成这事的时候,因此,她以“暂不考虑”婉言拒绝了。

她是对的,我家处在那样一种窘迫中,绝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

可父亲却蒙在鼓里。

不知情的父亲最终还是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这天,龚真又抽空前来看望他,他便让龚真搬个小凳也坐到院落树下,与龚真面对面聊了起来。父亲说:“龚师傅,我记得我们那天走在商南山村路上扯磨,你说你这辈子能看上眼的女人,就是我家月娥。”

龚真说:“大叔,你今天咋又想起与我扯磨这件事?”

父亲说:“我不是与你闲扯磨,我是有正经事想跟你说。”

父亲这样说,龚真就有所警觉。龚真说:“看你这一脸严肃的样子,莫不是想把我介绍给你家月娥?”

父亲笑了笑:“算你机灵,我真的想让你成为我的女婿。”

龚真嘿嘿嘿地干笑着,片刻,忽然张起脸,反问:“大叔,我不知道这是你的意思呢还是于月娥本人的意思?”

父亲说:“要是我们父女俩都有这个意思呢?”

龚真说:“要是真的那样,我还真是想娶呢!”

父亲说:“那好,既然话都挑明了,咱们就往深里说——你的父母都已不在人世,这事就由你一人做主了,到时候,你是想把月娥娶走呢?还是你带了铺盖进我们于家的大门呢?”

龚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忙摆手说:“别别别,大叔,咱们先不提这事好不好,现在不是提这事的时候,搁搁再说吧。”

父亲又成了闷葫芦。他不解地望着龚真,喃喃说道:“看你,看你,怎么和月娥一个毛病,说着说着就刹车,一个来个‘暂不考虑’,一个来个‘搁搁再说’,你们是不是早就商量好了,故意蒙我这个老头子?”

龚真说:“不不不,我们压根儿就没谈这事,我是说,这事让咱俩……”

父亲一拍脑门,“对了,这我算是明白了,你们是想在相处中自个解决,那你们就自个解决吧。”

龚真还想解释:“大叔,这事……”

父亲把手一摆,“别说了,我心中算是有底了。”

这事龚真和姐真是如出一辙地想到一块了,他们不是不想让父亲管这事,而是意识到了我家目前的境况。他们想,父亲如果知道了大哥的重大变故,他还顾得了这事吗?

2

大哥被关押的事终于瞒不下去了,父亲似乎觉出了端倪。这天清晨,姐提着奶桶正要到牛栏挤牛奶,父亲突然唤住了她。父亲说:“月娥,你先过来一下,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姐不禁愣怔了一下。她立足思忖了一下,转身朝站在院中树下的父亲走过来。父亲说:“我大病一场,差点把命丢在了外边,回到家这都十来天了,你弟安民那狗日的怎么连个照面也不打?”

姐说:“安民他不是出差南方了吗?他大概还没回来。”

父亲凝眉思忖半晌,又说:“那安国呢?安国他总没出差吧,可这些天里,我也没见他的面。”

姐说:“可能这些天他太忙了,顾不上。”

父亲说:“那好,他忙,顾不上来看我,我去看他,看他都在忙啥。”

姐一时慌了,“爹,你别,你身子还没养好,走那远的路,怕是……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让他回来。”

姐本想以此搪塞过去,再想个别的方法继续瞒,可父亲从她一时慌乱的神情上看出了破绽。父亲要她立马去打电话,而且当着他的面打。这下,姐显得更加慌乱,奶桶“哐当”掉到地上,她勾腰去捡没捡起,反而一脚踢翻,奶桶滚出老远。

父亲愈加怀疑了。父亲说:“月娥,究竟咋回事,你如实向爹说。有事不要瞒我,瞒了,我整天瞎琢磨,岂不越琢磨越糟?”

姐看实在瞒不下去了,颤声说:“爹,我说出来,你可千万别……你的身子这样弱,你……”

父亲愣住了。父亲已觉出了事态的严重性。父亲上前抓过姐的手:“月娥,别怕,你爹我啥世面没经过,就是杀头的事,也能扛得过去,你大胆说吧。”

姐见父亲这样,觉得再瞒已是说不过去了,于是说道:“爹,你先别急,等我方便一下,回头慢慢跟你说。”她回到屋里,倒了杯水喝下,稳了稳神,拿起电话拨通龚真的手机,让他立即赶到家里来。她又磨蹭着拿起水壶给父亲的茶杯续上水,这才蹲在父亲面前,慢慢叙说。姐是个多么有心计的人啊,她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并没说大哥已被逮捕关押,而是说被派出所拘留,关几天就能放回;事故的主要责任人是王妮的两个哥哥,大哥只是间接责任。她这样说的目的,自然是想减轻父亲的心理压力。事情不能来得过猛过快,否则就会当场摧垮一个人。

但她的讲叙还是有点慌乱,而且忽视了一个重大事实——把十三人的死亡数字一个没减地说了出来。人命关天,且又是十三人之多,父亲咋能不恐慌呢?父亲听后,坐在树墩上,半天不动身。他不时地端起水杯喝水,喝一口,放下,端起又喝。姐在惶恐之中,只是眼巴巴看着父亲喝。这样过了不知多久,父亲说:“月娥,你把我扶起来,扶起来我走一走。”姐就将父亲扶起搀着走。父亲说:“你别搀我,我自己能走。”父亲在院中慢慢兜圈走,走着走着,突然一头栽倒了。

3

那天父亲一头栽倒,幸亏龚真及时赶到将父亲送进了医院。要不,父亲可能就……大夫说,父亲因急火攻心引起昏厥,如不及时抢救,可能会气闭身亡。

父亲从昏厥中醒过来,躺在床上,一病不起。

父亲怎么能承受得起如此沉重的打击呢?这半年光景,母亲病亡,虎子被劫,姐病重住院,他本人又外出寻女未果,这接二连三的事就把他的精神逼到崩溃的边缘;猛然间,儿子又身陷牢狱,这无异于雪上加霜,再坚强的人,也会被摧垮的。

好在有姐的精心照料,加上亲戚朋友的劝慰,父亲的精神才逐渐好起来。

可是,不测的风云再次光顾了父亲,让一个可怜的老人再次遭受精神的摧残。

制造这次“风云”的是大哥的二配夫人王妮。

这天,王妮突然来家,说是要请父亲出面替她向二哥讨回五十万元“经济损失”。

别看王妮长得漂亮出众,可做起事来十分歹毒。她不管父亲病没病着,进了门连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横横往父亲面前一坐,开口就说事情,说出的事让父亲冒出一身又一身冷汗。

她说,她一个姑娘家,嫁给大哥这样一个二婚的大龄男人,本来就够委屈的,原指望大哥事业越做越旺,她就可以享受优厚的物质待遇以顶平“委屈”;可现如今,人被逮捕入狱了,究竟判多少年,是死是活还说不清;公司也被政府拍卖了,债务顶光之后,剩余的钱还不够赔偿死亡人员的命价。她一个弱女子,还带着一个刚满半岁的男娃,要家没家,要钱没钱,无论如何也活不下去了。她说,二哥在当县委常委、县政府常务副县长那阵子,为了巴结讨好上级领导以坐上县长的位置,曾前后三次从大哥手中拿钱去贿赂官员,累计钱数高达百万元之多。这三笔钱她都一一记录在册,送给哪一位官员她心中也大致有数。大哥之所以慷慨地支付给二哥那么多钱,是因为二哥施展手腕让他少交了几百万元的税。这些事都是大哥高兴时在枕边告诉她的——大哥一高兴,什么话都给她讲,连二哥开着车到外地嫖娼的事也给她讲。她说,二哥从她的两个哥哥手中拿的钱也不少,也有几十万元之多。这是她的两个哥哥告诉她的,她也一一记录在册。她让父亲给二哥吹吹风过过耳,趁早把从大哥手中拿的钱还给她,至少也得还五十万元。二哥要是不明智赖着不还,她就当面问他要去;要不给,她就告到纪检委,看他保钱呢还是保他的乌纱帽。

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虽然也听说过一些有关官场腐败、官商勾结之类的话题,但也只是似信非信听听而已,而且那些事与自己的家庭、亲人无关,他也就不往心上去。现在听自己儿媳讲自己的两个儿子如何进行官商交易,且讲得有鼻子有眼惊心动魄。父亲惊起了一身又一身的鸡皮疙瘩,心中起了轩然大波。

父亲颤抖着声说:“王妮,你没钱了你向我要,你可不能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安国是你男人,安民是你娃的叔,他们都是你的亲人,现在,他们都在难处,困难面前,你不替他们解愁分忧,反而往他们身上扎刀子,你这算什么婆姨,还有没有点良心。”

王妮不屑地哼了声,说:“婆姨!婆姨算什么?没听古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临各自飞。良心?你说一斤良心值多少钱……好么,我可以不向你的二儿子要钱,向你要——这是你说的,你能给我五十万,我啥都不说了。”

父亲说:“王妮,你这不是逼人上吊吗?我上哪儿拿五十万给你?你说你没钱花了,娃娃没吃没喝的了,你张个口,我这个做爷爷的,几万拿不出,几千几百还是可以的。”

王妮又不屑地哼了声:“几千几百,哼,那是打发讨吃的呢!我王妮手没那么贱,几百元几千元就去接。”

父亲说:“那你看吧,你看我这个家哪样东西能值五十万,你拿去卖吧,卖了去养你的娃。”

王妮说:“有样东西明摆着值五十万,你不讲,反来问我。”

父亲说:“什么东西?”

“狗,你家那条狗。”

父亲呆了。父亲本是想用那句话来堵王妮的嘴,不承想王妮一下扯到了虎子身上。这是父亲的软肋。虎子明摆着值五十万元,这是不争的事实。既然话已出口,就该替话做主。可虎子能卖吗?你就是要了父亲的老命,他也不会把虎子卖给别人。可父亲也不傻,在短暂的愣怔之后,忽然明白了王妮的用心——她说的那些事可能都是假的,她是直接冲虎子而来,又不敢明说,编造出一个谎言来要挟。明白过来的父亲,变恐慌为愤怒。父亲说:“王妮,实话给你讲,你要什么都行,就是不许打我家虎子的主意。我再把话说明白一点:你即使是拿刀杀了我这个糟老头子,也休想拿走虎子一根毛。”

可王妮并不示弱。王妮说:“那好,你不给钱,我就向你儿子去要,看他敢不给我。”

说罢甩手走了。

父亲气坏了。父亲在王妮走后的半天时间里,始终躺着不说话。姐劝他,他也一句话不说,只是一个劲地叹息。之后,他问姐:“月娥,你说王妮说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吗?”

姐说:“这个,我也说不准,猜不透。如今社会复杂,官场复杂,人心也复杂,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父亲不再吭声,躺着沉思。

当天晚上,父亲就让姐打电话叫回了二哥。

二哥在听父亲讲述事情的经过时,神情十分冷静,看不出丁点儿慌乱。可是,当父亲提到王妮要上纪检委告时,二哥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这个瞬间的变化让父亲和姐全看在了眼里。父亲讲述完,问二哥:“王妮讲的可都是真的?”

二哥没有正面回答,反而说:“爹,王妮的用心你还看不出来?分明是想诳一笔钱罢了,你不要理她。”

父亲说:“我是问你,王妮说你拿你大哥的钱去巴结溜须上边当官的,可是真的?”

二哥说:“哪会是真,全是编的。”

父亲说:“既然有假,那你咋被降职了?”

二哥说:“我负有推卸不掉的领导责任。”

父亲说:“那你就不用害怕,王妮就是告到中央,你也不用害怕。”

二哥说:“我当然不怕了,身正不怕影子歪,我怕她什么。”

二哥走了没几天,又回来了。二哥给父亲带回许多补养品,坐在父亲面前,关心地问这问那。可说着说着,就把话题转到王妮要钱的事上。二哥说,王妮真的跑到他家问他要钱了,说的话非常难听,如果十天内兑现不了,就要告到纪检委。二哥说,他倒不是怕她,而是怕她“胡闹腾”,猪尿泡打人不疼,但骚气难闻,她一闹腾,影响很大,也臭得很——一家人闹一家人,能不臭吗?如此一来,他在干部群众中就没威望了,也不好工作了。他恳请父亲帮他一把,以便渡过这个“一家人闹一家人”的难关。

父亲问二哥:“你说让我咋个帮法?”

二哥说:“王妮不是提出要卖虎子吗?你就应了她,把虎子卖了吧。”

二哥的这句话,无疑是抛向父亲心口窝的一把尖刀。二哥怎么会重犯这个错误呢?当初提出卖虎子,曾遭到父亲那样严厉的拒绝,以致弄到后来……虎子遭劫是不是他策划的疑云还没消除呢,这就又提出……看来,他与大哥“官商勾结”互为渔利是没一点含糊了。他做贼心虚,表面上冷静,心中早就翻卷起了惊涛骇浪,如果不是火烧眉毛,他也不会重提“卖虎子”。

父亲当时是半倚半坐着同二哥谈话的。二哥关于卖虎子的话刚一出口,父亲的脸就刷地白了,手下意识地捂了下胸口,身子一仰就要倒下去。姐见状,慌忙上前扶住了父亲。姐说:“安民,你明知虎子是爹的心肝宝贝,咋又提出卖掉呢?你有多大的事不能自己解决,干啥非要跑来打扰爹呢?你看爹都病成啥样子了,你们还……王妮跑到爹这儿胡闹腾,可王妮毕竟不是爹亲生的骨肉,而你,作为爹亲亲的儿子,竟然也不顾及爹的死活,跑来往他心上扎刀子……”

二哥说:“姐说得不错,正因为爹是我的亲老子,儿子有了难事才来找亲老子帮忙。爹再看重那条狗,但毕竟是条狗,难道狗比亲儿子还贵重?”

姐说:“现在有人做事,真还不如狗!”

姐说话从未这样冲过。姐那阵子真是气坏了,姐心疼父亲,已顾不得许多了。

就在姐与二哥争辩时,谁也没注意到,父亲不知啥时把床前的一只鞋捡起攥在手里了。父亲说:“于安民,你滚出去,滚得远远的,再别进这个家门!”

二哥见父亲发怒,站起往外走,边走边说:“我只不过是跟你商量,你要是看重儿子你就答应王妮,免得她胡闹,要是……应不应在你,何必发这样大的火?”说着甩门走了。

父亲冲着他的后背把鞋掷了过来,鞋咣一声打在门上。

4

我们的父亲,陷入了他有生以来最大的困惑之中。

父亲的人生目标不高,早年贫困时,他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家庭尽快富裕起来,大人孩子能过上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以后温饱解决了,他的唯一念想就是让儿女们成才,全家平安和睦。眼见得大儿子的事业越做越大,小儿子也成了人人仰慕的县级官员,他为此感到满足,也感到幸福。大哥的煤矿瓦斯爆炸,父亲最初认为那只不过是自然灾害,即使与人有关,关系并不大。王妮与二哥的表演,让他惊骇了。他怎么也想不通,人心咋变得如此险恶?如此奸诈?如此歹毒?如此不可捉摸?安国拥有那样一大笔财富,人间的福都让他享尽了,可他咋就不知足,还要……安民的官位说低也不低了,年轻轻的就是一县之长了,可他也不知足,还要变着法儿往上爬,明处人模狗样的像个官儿,暗里却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他所希望的儿子不是这样子的,他所希望的家庭也不是这样子的。日日盼富,夜夜盼富,富了,人心却坏了,弄得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为了钱,竟往心口窝上扎刀子……

父亲的莫大困惑,是在一声接一声的叹息声中一点一点讲给姐听的。他也知道姐根本解释不了他的困惑,可他还是讲了。他试图通过讲述释放心中的怨恨。

这天,父亲在喝过姐替他煎的半碗汤药后,问姐:“月娥,你说王妮会不会真的把安民告到那个什么纪检委?那天我看安民一听到纪检委,就惊得打冷战。看来,他真的害怕王妮告他。”

姐说:“就看安民怎样对待了,王妮这人,啥事都能干出来。”

父亲说:“王妮不是说安民从人家两个哥哥手中拿了不少钱嘛,他要真的拿了,把钱还给王妮,王妮也就不会再……他干吗盯着虎子不放呢?”

姐说:“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安民没拿那钱,王妮为诳钱胡编乱说;一种是安民真拿了,可钱已让他折腾光了。你想,煤矿弄出那样大的安全事故,有关联的人被抓的抓关的关,安民只是被降了职,他不拿钱打点,咋说也不会是这样一个好的结果。他是穷途末路,没招数可施了才打虎子的主意。”

父亲说:“报应,这就是报应,世间一切事,有果皆有因,安民要是不贪图高位,安安稳稳尽心尽力当他的副县长,哪来这大的难处?安国要是不贪财贪色不娶王妮,不给王妮的两个哥哥开煤矿,哪来牢狱之灾?让他们去折腾吧,他们不碰个头破血流是不会觉悟的。”

父亲又说:“现在,我这个糟老头子也该觉悟了。我不该整天忧忧愁愁为他们的事烦心。我忧愁烦心也救不了他们,反倒把自己的身子骨愁坏了。我垮了,谁会关心月姣?谁能替我去找回月姣?”

姐说:“爹,你这样想就对了。安国虽然进了监狱,可他不是煤矿的直接负责人,估计判刑也不会太重,过几年就会出来,只要他觉悟,就会有翻身的一天。”

父亲真的觉悟了。自从说过那话后,精神一天天好转。天气好时,他让姐搀他到门外晒太阳,到村边大路上遛弯儿,还把虎子唤到面前,嘀嘀咕咕与其攀谈。

5

二哥果真让王妮给唬住了。

这天二哥到家来,看过父亲之后,把姐叫到另一个屋子,恳求姐帮他打个电话给王妮,并把事情的原委悄悄告诉了姐。

二哥说,王妮真的去找他了,一口咬定要五十万元。他坚决地拒绝了她,并且毫不客气地训斥了她一番。可王妮不吃这一套,甩门走时,也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话:“给不给你看着办吧,看钱重要还是你的帽子重要。”王妮走后,他越揣摩越有点怕,就想忍痛“割肉”答应王妮,免得她胡闹腾。他打王妮的电话,可王妮一听是他的声音,就把电话掐了;他上家去找,可人家根本不见,看来,那娘们是铁了心要告他。二哥让姐去会会王妮,告诉王妮他答应给钱,让她等半月时间,钱一定如数送到。

姐说:“看来,你真的拿大哥的钱去贿赂官员了。”

二哥说:“拿是拿了,但没王妮说的那么多,这个娘们,趁火打劫,真是歹毒不过女人心。”

姐说:“你是不是还打虎子的主意。”

二哥说:“哪敢,那不是找着让爹拿鞋砸我吗?”

姐说:“那你上哪弄钱去?”

二哥说:“这个你不用细问,我自有办法。”

姐说:“你不把底细告诉我,这个忙我是不会帮的。”

姐又想到了虎子被劫一事。姐害怕二哥会像上次一样在背后搞阴谋。

二哥没办法,只好把底细袒露了。说他在城里有套营业房出租,他打算把营业房卖掉给王妮兑现钱。

二哥说完这些,一再嘱咐姐,恳求姐对父亲保密。他不想让自己在父亲心中留下贪官赃官的形象。

姐说:“安民呀,王妮那边我可以去说,爹这边我也可以替你保密,可是你……你可要从这次事故中吸取教训,千万不能再干那些对不住爹、对不住家人的事了,你看你把自己弄成了啥样子?——县长的位子丢了不说,成天提心吊胆过日子;你又把这个家弄成了啥样子?——你哥的公司没了,家没了,人被关进了大牢;爹被折腾得一病不起;王妮一下子变成了鬼,变得六亲不认骨肉不亲啦……你还年轻,脚下的路还长,可不敢再走歪了。”

二哥说:“姐说得对哩,我一定吸取教训,把路走正。”

6

父亲的精神日渐好转起来。

精神好转起来的父亲,又提出要上山西忻州寻女。

父亲一提上忻州,姐就不安起来。姐说:“爹,忻州你是万万去不得的,一来你的身体不允许,你现在虽说好了点,可你照镜子看看你都瘦成了啥样子,一阵风就能刮倒;二来条件不允许。你上商南时有大哥给你配的车,又有龚真陪伴,还有一大笔钱做支撑,可如今呢,车没车人没人钱没钱,你怎么个走法?三来季节不允许,眼下夏季已快走完就要进入秋季了,天凉出门,哪能吃得消?”

父亲说:“依你说,月姣咱就不管了?”

姐说:“管,咋能不管?但起码得等你把身子养好了。”

父亲说:“我的身子就是这个样子了,再养也好不到哪里去,可月姣那头不能等,月姣脾气倔,困在山里出不来,又盼不到亲人来救,要是一时想不开……”

姐说:“可谁陪你去呢?又上哪儿弄车呢?”

父亲说:“不行就把咱家两头奶牛卖了,卖了买辆车,再雇个司机。我就不信事能难倒人。”

父亲说了,就要去做。他让姐到村中各家各户去问问,看谁家想买奶牛,就地把奶牛处理掉。

姐再劝父亲,父亲还是不听。姐没办法,一急之下,打电话叫来了二哥。

二哥不是单独来,而是让二嫂陪着一块来。二哥来劝父亲,又怕父亲不听他的冲他发火,由二嫂陪伴,父亲就是有火也会压着,不会轻易发作。二哥熟知父亲的脾性,把事情考虑得很周全。

二哥、二嫂到家,先是说了许多关心父亲的话,让他保重身子,不要有过多的顾虑。又说大哥的事也不要紧,那些死伤的民工都得到了妥善处理,家属的情绪都已稳定下来。这样,大哥的量刑就不会太重,说不定通过努力,会弄个监外执行或缓期执行,如果是那样,大哥就不会蹲监狱了。说着说着,话题就转向父亲要外出寻女的事上了。

二哥说:“爹,据我所知,全国拐卖妇女儿童的窝点很多,南方北方都有。当初成都公安机关提供给你的两个窝点,是他们掌握的重点窝点,且不一定准确,上次你去商南,不是白跑一趟吗?你这次要去忻州,我看也是白费力气。”

二嫂附和着二哥说:“全国的窝点不止一个两个,你不可能都跑得过来,即使窝点选准了,也不一定能找到人,山区的村庄,几十里上百里一个,散得像少云的天空,东边一朵西边一块,跑断腿也寻不上一个。”

父亲说:“安民,不是我说你,你们的心肠咋就那样硬,咋就拿人不当一回事。一个活生生的人让人当牲口一样给拐了,骗了,卖了,你们一点也不心疼,一点也不往心上放?我要去找,你们还拦挡,真不知道你们是咋想的。”

二哥说:“不是我们拦挡不让你去找,而是怕你白费力气。明知做不成的事非要去做,我们能看着不管吗?”

父亲说:“事情还没办,怎么就知道办不到?”

二哥说:“上次你去商南,就是例子。”

二嫂说:“上次你去商南,差点把老命都搭上了,人还是没找到,你不能再固执己见了。”

父亲说:“你们不让我去,我如何活得安生?当初成都那个派出所所长要是只向我说出商南一个地方,从商南回来,我也就死心了,可人家明明说有两个窝点,我只找过一个,剩下一个不去找,我怎么能安下心来?……两个窝点都找了,找不到,希望没了,我就不后悔了。明知有希望在那搁着,我却不去抓,不去找,我还配做爹,配做人吗?”

二哥见劝不转父亲,也不勉强。但二哥却想出了一个稳住父亲的办法。二哥说:“爹,要么这样办吧——现在公安机关通过电脑网络查找被拐卖的妇女儿童有明显效果。但有一个前提:必须明确被拐卖的对象确实在某某地区,当地公安机关与被拐卖地的公安机关相互配合,协调运作。我明后两天抽空去市公安局报案,就说根据我们掌握的信息,月姣确实被人贩子拐卖到了山西忻州。这样,忻州市公安局就会通过各种渠道和手段展开侦查。我想,这样,要比爹亲自去找好得多。”

父亲说:“隔山隔水的,人家忻州公安局能当回事地给你办?”

二哥说:“只要立案,他们就会认真查,这是公安机关的职责。”

父亲说:“人家要是忙别的事顾不过来,谁知道会拖到猴年马月?”

二哥说:“估计不会太久,只要那边行动了,找到找不到,都会有消息传过来。”

父亲听从了二哥。

一晃半月过去了。父亲让姐打电话催问二哥。二哥说:“这么短的时间,哪会有结果,再耐心等等吧。”

一晃一月过去了。父亲让姐再催问,二哥说:“我也十分着急地催问过几次,还是没有消息传过来,再等等吧。”

一晃,又是一个月过去了,父亲再也耐不住了,亲自去找二哥。二哥说,他刚刚打电话询问过市公安局,说忻州市公安局“十一”前有个拉网式的搜查行动,如果月姣真被拐到了忻州,可能会在这次行动中被找到。他让父亲再等等,等过了“十一”就会有分晓。

“十一”刚过,父亲就去找二哥。二哥说:“爹,实话给你说,人家忻州市那边‘十一’前确实搞过一次拉网式大搜查,有不少被拐卖的妇女在搜查中获救。人家说,在获救的妇女中,没有于月姣这个人。爹,看起来,月姣不在忻州。”

父亲听了,老半天没回过神来。他坐在二哥对面的沙发上,冲二哥痴呆地眨巴着眼,口中喃喃:“那月姣,会被拐到哪里呢?你能不能再向公安局立个案,让别的地方也查一查?”

二哥苦笑了一下。二哥说:“爹,你以为案就那样好立吗?当初报案的时候,因为我手中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月姣被拐到了忻州,市公安局说啥也不给立案。后来我通过好几个关系疏通,人家又看我是个……才勉强立了案。这第二次立案,可就不是那样简单了。”

父亲失望地叹口气:“唉,那月姣……”

二哥说:“看来,也只能这样了。爹,你就不要再想着找不找了,你不找,说不定忽然有一天会有好消息传来——月姣不论被拐到哪里,只要被当地公安机关发觉,就会解救出来送回家。”

父亲从二哥家回来,问姐:“月娥,你说安民真的去向公安局报案了吗?他别是糊弄我。”

姐说:“大概不会。他为啥说谎呢?”

父亲说:“他要面子。妹妹被人拐了,对他来说,是多么没面子的事,公安局的人他又认识,他……安民的话,我现在是一点也信不过了。当初,我就不该听他的,我该果断地到忻州找月姣,这一耽搁,又是几十天。”

这之后,父亲又提出要上忻州寻女。父亲反复唠叨的一句话是:“不去找一趟,我就不死心。”

这期间,大哥的案子有了结果。大哥被判刑五年,由看守所转到当地一所监狱服刑。

这天,龚真前来看望父亲。父亲问龚真:“龚师傅,忻州那地方你去过没有?”龚真说:“早年我去石家庄拉货,路过一次。”父亲又问:“那你说,是商南的山大,还是忻州的山大?”龚真说:“忻州是吕梁山区,当然是忻州的山大。”父亲说:“那么说,忻州的路要比商南的路更难走?”龚真说:“你还是打算要上忻州寻女儿?”父亲说:“不去一趟,我就不死心。”

龚真又劝父亲一番,让他放弃这个心愿,父亲不肯。父亲说:“不去一趟,我睡觉都不安生。”

龚真避开这个话题,又谈起了大哥。龚真说,三天前他去狱中看望过大哥,大哥想念家人,尤其是想念父亲。大哥让龚真转告父亲,恳请父亲多多保重身体,五年后他出狱,定会好好孝顺。

父亲说:“他孝顺不孝顺我搁在后,他首先想到该如何把人做好,他把人做好了,就是对我最大的孝顺。”

姐说:“龚师傅,请你陪我去趟监狱,我该是去看看他才对。”

龚真一口应承下来。

7

姐和龚真是在一个不大的监控室里同大哥会面的,隔着玻璃拿起话筒相互对话。大哥光着头,着一身囚服。处在这样的环境,又是这样一个装扮,一下子便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一副蔫头耷脑的模样。但看见是前妻来看他,惊诧之后,便是满目的慌乱。他迫不及待地抓起话筒,开口便问:“月娥,爹呢,爹怎么没来,爹没事吧?”

姐说:“爹没事,爹好着呢。爹没来,是怕见了你太伤感。爹让我给你捎话,让你别牵挂他,好好思过,你人生的路还很长,走好以后的路才是关键。”

大哥听了姐的话,好一阵沉默不语。沉默中,两行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在我和姐的记忆中,从未见大哥流过泪。大哥这次流泪,不仅是因为父亲,也是因为我姐。

大哥沉默良久,问姐:“月姣现在有消息吗?”

姐说还没有,同时告诉大哥:“父亲又要前往忻州寻女,谁劝也不听。”

大哥听了,又是好一阵沉默不语。静默思忖之后,十分平静地说:“爹想走就让他走吧,这样,他会专心致志地去做他要做的事,就会把烦恼和忧愁暂时忘却。”

姐没想到父亲要去忻州会得到大哥的认同。姐说:“爹这次去寻月姣,可不比上次,上次有车,还有龚师傅陪伴,可这次……”

大哥打断姐说:“这次,我也要让爹乘车去,如果龚真肯帮忙,也请龚真再去一趟。”

接下来,大哥便讲出一个解决车辆问题的办法。

大哥说,他的公司虽然被拍卖了,但他还有一笔钱以朋友的名义在银行存着,他让姐和龚真去找他的朋友把钱取出来,买一辆二手客货车,再带足路上用的钱,这样,父亲这次出门,就和前次一样了。

大哥的这个举动,让姐很是感动了一阵子。姐说:“于安国,你的钱还留做出狱后用呢,不行就让爹卖奶牛吧,卖了奶牛买车。”

大哥说:“这笔钱数目也不算小,父亲这次出门也只是用去一小部分,你们不必担心。”

没想到父亲二次出门还能得到大哥的援助。姐和龚真回家后把这事说与父亲,父亲为此也激动了好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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