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你看我亲戚家这小子还成不?年纪和少爷差不多,做事也伶俐着呢……”
“少爷,二狗子你也见过了,怎么样,不错吧,都是一个村里出来的同乡,比外人好用。”
“乡下小子,上树掏洞,下水捉鱼的本事不错,这伺候笔墨,还得城里人来。”
“再说了,还要打点照料少爷起居呢,为人伶俐聪明更好用,可别跟乡下孩子学淘了。”
“我说,还是全哥儿好,伶俐聪明,在铺子里才干了半年,掌柜的可是一直赞他的……”
“……”
“……”
大院子里,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十分热闹。
院子外头,韩忠抡着扫把,埋头猛扫,实际上耳朵竖起老高,聚精汇神,院里的话,他是一句也没漏。
正月里快要过完了,各行各业都要重新开门上工了。
在家歇了好久的老爷,也日日出门奔走。懒洋洋爱打磕睡的少爷,也要开课读书了。
谁知才读了几天书,少爷的小书童大牛因着过年玩闹,摔了一跤重的,竟折断了骨头,一时不能伺候,少爷身边,却是要另外挑书僮了。
韩老爷为人和善,待家里下人,颇为宽厚,却又并不纵容,要是旁的家事,就算会考虑下人们的要求,大多也是他自己一言而决罢了。
唯独事关这位独生爱子,韩老爷许多事,却都由着他自己决断。
任凭大家出力推荐,也不介意儿子太小,或许根本不懂挑选,韩老爷通常只是含笑看着,由儿子随意作主。
这位主人的作派,让韩忠,一直觉得十分奇怪。
他虽是个叫花子,但日日在市井间厮混求生,有钱人气的气派,也是常见常闻的。听说大户人家,父母子女都不在一处,七八岁的小孩儿,也隔出一个大院子,一群丫环下人围着,独爹娘不在身旁。
听说一个主子,身边二三十人服侍不过等闲。
还有大户人家,规矩最严,门户最谨,不同职司的下人,管着不同的地方,没个身份头脸的人,在主人家做事数年,也未必有机会,在近处看到主子。
可韩老爷这家却是完全不同。
按理说,虽处小城,韩老爷也是有名的商人,就算谈不上大富大贵,也不会太差。
但这韩家上下的门户规矩,实在少有。
一大一小两个男主人,家里别说主母,小姐,连个姬妾也无。
家中也不过是三房下人,外加几个用熟了的,知根知底的雇工。
家里无女眷,没什么太严格的内外之分。仅有的两个丫环,都是世仆的子女,相貌平平,一个年纪尚小,另一个,听说,也定了人家,不久就要嫁人了。
老爷少爷都在一个院里,起居同在一处,只分开不同房间罢了。老爷,少爷身边,都只各留一个小厮打理上下起居,共用一个老仆,管理物件。
家里该有的都有,但大多简单实用即可,谈不上奢华富丽,也没那么多零碎财物,要看着守着锁着。家里上下,值钱些的东西,都清楚明白摆在那里。
韩老爷是商人。管家韩富,帐房韩贵,都是世仆心腹,以商人手段处理家用帐目出入,也是清楚明白,上下无不心服。
家中人口简单,主仆之间,也无需太多防范驾驭手段。
这韩家上上下下人等,生活似乎都很轻松简单。
看起来,韩老爷是个有钱,但行事俭朴的主人,但平日里众人闲聊,听到的,却又是另一回事。
“你知道正月里放的烟花都哪来的,全是京城千里迢迢运来的,咱们这,有钱都没处买去。这几千里的路,人手,车钱,船钱,过关钱,比烟花还贵,就为着咱们少爷看着高兴。”
“我们少爷穿的那件白貂裘,你知道值多少钱?咱们这韩家大院,再买两个也够了。”
“你别看刘嫂管着厨房,那是咱们家真正的大厨回乡下过年了,得过完正月才回来。人家那手艺,全城也没几个比得上的。就为着上回去她东家那做客,少爷说她的饭菜极好,多吃了一碗饭,老爷就花大价钱把她挖过来了。就灶上帮着雇的几个打下手的,每月工钱,都是这个数……”
“听说老爷就是为着少爷,一直不续弦的,说是怕有了后娘,叫少爷吃苦,别说夫人,就是人家送的姬妾,乡下族人遣来的美婢,都是能不收就不收,实在不行,收下了,一转手,或卖或送或遣,又给弄出去了。”
“按说,老爷这样看重少爷,换了旁的人家,自然是丫环婆子一堆地守着,小厮下人一群地护着,什么精贵,什么好就成堆地送来,可少爷身边就一个人,也就是好床好被好衣裳,平时用的躺椅,出门的马车舒服些罢了,其他的家伙摆设,金银用具,却是少得很。”
“那是咱们少爷不喜欢,他要真看上什么,就是天上的月亮,我瞧着老爷也能给摘下来。”
大家说着便都嘻笑起来。
韩忠只是在旁边乖巧地听,凡事轻易不插嘴,尤其是这样说主人家的长短,他更加谨慎,几乎要拔腿避开了。
打听主人家喜好情况是一回事,但大家凑到一起,谈起主人家的闲话说得轻浮嘻笑,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这样战战兢兢,处处小心,倒是叫大家好笑。
“可怜见的,这孩子,也就过了几天好日子,可别叫你们几个大嘴巴吓坏了。”
“还真看不出小忠以前是讨饭的,看起来,倒象是比大户人家的下人,还懂规矩,知道理。”
“别怕,咱们家和旁人家不同。老爷素来宽厚。并不禁止我们下人议论主家。只要不说坏话,不故意诋毁就好。”
“咱们老爷少爷,也就性子略怪些,哪有什么坏话可说。人心换人心,老爷这样待我们,我们平日说说笑笑也就罢了,谁嘴里真蹦出过半个‘不’字。便是听了有人说咱们主子的坏话,也要冲上去拼命呢。”
大家嘻嘻哈哈地说着,脸上都颇有些自信骄傲,与有荣焉的意思在,可见这韩府的生活,确实过得极好。而韩忠也知道,老爷当真是个宽厚的主子。
他这样承了莫大恩德,才被买来,其实身小体弱的孩子,刚定下主仆名份,新衣裳就有两套,给的铺盖也是新的,以前他抢着干的繁重活计全被下令停了,还请了大夫来给他看病。确实查出他的身子在长年的饥寒交迫下,已极为内虚,虽没有什么明显的隐疾,但这种生机渐渐被掏空的情形再继续下去,他活不了多久。
自此他一个微不足道的下人,每日都有三回药汤喝。身上的冻疮,皲裂,都上了药。厨房里还总给他留肉,有两回,他甚至喝到了鸡汤。
这种神仙般的日子简直让韩忠每日犹如梦中。待遇实在太好,反叫他吃不香睡不好。每每跳着抢着要干一切看到的活计。
老爷自然懒得理这样的琐事,自有管家虎着脸一顿斥骂:“你这没见识的小子,享不了福的贱骨头。咱们家待下人一向是如此的。你即知恩义,等身子调理好了,好好做事,好好报答就是。这个时候拖着病累死了,对得起老爷少爷吗?”
韩忠含泪听训,安心治疗调养,不再拼命到处抢活干,却也闲不住。每日便力所能及地,接手了全家扫地的活计。
一整天只需把府里上下的地扫一遍,韩府并不大,对干净的要求,也并不过苛,这不算什么辛苦活计,就算是活动身子骨也好,倒也没人拦他。
这些天下来,韩忠身子都胖了好几斤。以前当叫花子的时候,做梦也没有梦见过,这样的好命啊。
他按时喝药,努力调理,盼着身体早些好起来,毕竟老爷对下人的慈悲,也仅仅只是对下人,一时伤病医治也算简单。真要是长长久久当药罐子,哪个奴才也没那主子命。哪个主人的慈悲也要耗光的。
他每天努力把最简单的工作做到最好,有余力也会找点轻省些的活,给别的仆人打打下手的事,并不过于勉强,只以不累着自己,身体能吃得消为底限。
虽然,韩家仆人稀少,规矩不多,但目前,他还只是刚进门的新奴才,无论是身份,还是能力,都只能做做最粗浅,最简单,最外围的活计。
所以,一群有头有脸的老仆世佣在正院里头,主人面前,推荐新人,争抢活计。
他只安安心心,在外头扫地便是。
韩家世仆中同少爷年纪相当的,只有刘家的大牛,只比少爷大两岁,正好可以当书童和贴身小厮,韩家下人少,他受伤之后,一时之间倒没有合适的人可用了。
韩忠年纪虽也相当,但他倒是很有自知之明,断没什么不相干的杂念。当书童要样貌清秀,处事伶俐。知道家里家外,上上下下的事,最好还要粗通文墨,最重要的一点,必须是主人信任的心腹。
他这样一身冻疮还没好,身体虚弱,连寻常的康健都谈不上。脸上,手上,脚上,都是皲裂的痕迹,站在少爷身边,不吓着少爷,也要丢尽老爷的脸。
更何况他这种新人,为人奴仆该懂该会的,他样样都还待学习。还需要天长日久的时间,来证明他的忠诚和勤恳,哪里就能直接从最外围,便蹦到主子身边,家中核心的位置上去。
他心里清楚,自然不会自寻烦恼,只专心塌塌实实,干好他自己的事。
不过老爷一向大方,给少爷当小书童,拿着极高的月钱,还有一季两套的好衣裳,还另贴补笔墨费,这么好的职位,谁不心里惦记啊。
家里就三户世仆,都是全家给韩家干活的,父一辈子一辈地追随着,脸面自然是有几分的。
或是找亲戚,或是觅同乡,正是人人踊跃。虽然他们推荐进来的,也是新人,但身家清白,来历清楚,且只签活契的良家子,和一无所有,把自己卖断一生,入贱籍的奴才身份大不相同,他们侍候笔墨的资格,倒应该是没问题的。
这也算是韩忠进韩家以来,碰上的第一件,这种大的人事变动,虽然与他无关,倒也真让他暗中注意着。
院子里,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极热闹,但老爷的声音却是第一次响起:“诺儿,是给你选人,你看上谁,就是谁,你想要哪一个。”
极短的沉默之后,是一迭声地呼唤:“少爷……”
“少爷……”
“少爷……”
一团乱的喊声中,杨忠在院外低着头,仔细扫地。韩家确实是没什么严整规矩的,不过,这样当下人的确实轻松舒服。他如今是个下人,倒也算是个受益者吧。
他思绪有些混乱地想着。
而那一连串混乱的叫声后,并没有听到,各人抢着推荐自家人的好话,因为,一个声音已经清楚平静地响起来。
“我选他!”简简单单,毫无一丝犹豫的声音。
本来嘈乱的院子忽得寂静一片,韩忠也是微微一怔,这么快就选定了?一个八岁的孩子,在这样的一片混乱里,决断下得这么快?
他自己虽年纪小,其实被生活磨励得比大人还要精明,但真正小孩子该有的样子,他也是知道的,见过的。
因着奇怪,他很自然地抬头望一眼,然后僵住。
满院寂然,仿佛每一个人表情都是古怪的,僵木的。
被人们簇拥在中间的小小孩子,举起来遥指的手,还没有放下。
所有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个手足僵硬,扫把半悬在空中,目光呆滞的大孩子。
“韩忠?这小子是伶俐,不过,太伶俐了。”一片寂然中,只有韩子施微微笑起来。
带笑的声音,让韩忠慢慢感觉到了身上的冰凉。
“他也不是不能当,不过,我总以为,还要过个一两年,你怎么就瞧上他了?”
怎么就看上他了?
仿佛所有人都在无声地问,只有小小的韩忠,木愣愣地站在院门口,忘了自己本来在做的差事,眼睛空洞地望着,院子里,同样小小的另一个身影。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他,人们的表情,都那么奇怪。
怎么就看上他了呢?
有的是聪明的,漂亮的,出身好的良家子。
出头推荐的,都是家里的世仆,几十年情份的下人,他一个外来人,抢了这样火热热的位置,岂不是找死?
怎么就看上他了呢?
不用照镜子,他也知道,现在自己依然是青瘦伶仃的,双手伸出来,皮肤粗糙地不象个孩子,再加上大大小小的皲裂,这样的手,怎么磨墨铺纸。
“因为,他最想要。”依旧是清亮亮,极好听的声音。
韩忠一阵晕眩。
他想要?
他怎么会想要。
他从来有自知之明,他从来不自寻烦恼,他看得清自己,看得清眼前,他……
他莫名地想要颤抖,无意识地双手紧握,全不知抓着扫把的手背崩出青筋。
可以做他的书童,可以安静地,垂手站在那个孩子身后,光明正大地听课,识字,学习那连梦里都不敢梦的知识。
他呆呆地看着另一个与他差不多身材,却永远可以轻飘飘一句话,重逾泰山一般,改变他生命的人。
忽然间,一阵热血激涌。
是的,他一直在想,一直在想。
所以才会在这个时候,正好在这边扫地。
所以,最专心做事的他,会竖着耳朵,不错过听到的每一句话。
他一直想,一直想,只是自己并不知道,只是,最想最想的事,其实是他从来不敢想,不会允许自己想的。
他一直想,可是,他自己都不知道。
而,他……为什么会知道?
“你想要这份活计吗?”在听过儿子奇异的回答后,韩子施只是淡淡问了一句。
韩忠依然呆呆地,这位老爷,仿佛什么都知道,却又什么都不会太过在意。因为仆人奴才中的这些事,再大,也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吧。
这位老爷,仿佛看清了一切。
他知道他太伶俐,他知道,不管是真正的忠诚,服从,还是近仆应有的本领和技巧,他都欠缺太多太多,是的,最少也该有一两年时间调教学习。
老爷的意思已经很清楚。
他僵木地跪下来,往着院子这一边,深深地拜倒,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有些晕,且极痛。
莫名地,双眼有些发热。
原来他真的想要,原来他真的有妄想,当那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野心被那高高在上的少爷,那遥远地同在一个家中,却从没交谈过一句的主子,一口点破时,他才看到无尽的烦恼和后患。
他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话最安全,讲什么,最能保全自己。
他张开嘴,他想说。小人粗陋不文,当不起少爷重托。
他想说,小人一身一命,都是老爷的,哪敢想什么要什么,只知老爷叫小人做什么,小人豁出命来,都要做好就是。
最起码,简单讲一句,小人听老爷的,这也不成问题。
然而,他只听到自己那沙哑地,带些颤抖的声音。
“想!”
这样不伶俐,不聪明,不知进退,不懂事啊。
可是,他想,他想,他想得发疯。他想得舍不得后退,舍不得清醒。
他想,想要学习,想要识字,想要能看那些了不起的书,想要触摸那高得仿佛如同云天的另一个世界,为了这个,他会做世上最好的书僮,会把少爷伺候到最最好。
他的野心,他的奢望,不过如此。
韩忠,原为飘零乞儿,大雪中,为韩家子所救,入韩门为奴不足半月,一跃飞升为韩氏子腹心之人。此后三十余年,不负深恩,相报韩氏,引为天下佳话。
(作者的闲话:长久的懒散之后,终于勤快起来了,很认真地每天更新,很认真地回答着讨论区的话,以前很平常的事,现在都会让我莫名地有些感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