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各处商铺已关门,各个衙门都封印。一概公私事务,暂时停办,人们只专兴操办,过好这个年。
虽是在年假中,普通人,倒还可以安逸过个大年,真正有头有脸的人物,反倒比平时更加繁忙起来。
迎来送往,人情应对,上上下下,都要顾全周到,自己家里,亦是宾客迎门,忙碌不堪。
越是大人物,门外越是车水马龙,应酬接待,更是劳碌不休。
知府顾连卓,可算得是府城里,最操劳忙碌之人了。
堂堂的安定知府,除府城外,治下还有五个县城。都还是较偏僻荒凉穷困之所,虽是远不如那些地处要道,富庶膏腴之地,但也正因此避开了乱世烽烟争夺,安定了许多年。且治下,势力强大的名门望族,乡绅宗会亦不多,官府行事自由许多。
因着没有战火纷乱,地虽偏,而百业却渐渐兴旺,官府明里暗里的收益,也自不小,这官,当得倒十分痛快。
做为这五县一府的最高官员,一到过年,治下稍有头脸的,都要钻营着门路,纷纷来拜,家里上上下下,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顾连卓自己也要亲自去几个平级的副手官员处回拜,拜望一番府城的头等缙绅,自己的上司那里,也要打点周全,失礼不得,这个年过下来,自觉白头发都多了不少。
忙了小半个月,总算略有清闲,可以休息了。
顾连卓倒在太师倚上,闭着眼,享受着爱妾一双纤手,揉肩按背,舒展筋骨,轻轻叹道:“还是柔娘手艺好,这些日子,可真是忙得我腰酸腿疼啊,总算可以歇几天了。”
柔娘愈发卖力地搓柔捏按,柔声道:“老爷即然闲下来了,不如就见见那人吧,我兄弟领着人在府城,都住了好几天了。”
她不过是个小妾,虽然自家兄弟,在家乡定陶县宣称是知府的小舅子,到处做威做福,横行霸道,可真到了过年过节,来府城走动,那是根本享受不到正经亲戚待遇的。大过年的,也没资格住进府里,只能在外头,等着这个所谓姐夫,有空时的接见。
顾连卓闭着眼,自顾着享受,竟是看也不看身侧的美妾一眼,只漫不经心道:“你兄弟得了那人多少好处?我可是知道他的,分明是个油锅里都敢伸手捞铜钱的主,这几年,在定陶县,没少打着我的旗号胡作非为。我看在你面上,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不多管了。这大成号定陶分号的前掌柜,居然求得他这样卖力地引荐,连你都帮着说话,必是花了大价钱的。”
柔娘也不慌乱,只俯身凑到顾连卓耳边低笑:“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知道外头的事,我兄弟原本也是个没出息的人。沾点老爷的光,借点老爷的彩头,这确实是有的。但他这回,带着人,天天住在府外等,到底也存着为了老爷出力的心。要不是那人说,有一笔大礼要送给老爷,他也不敢来求我出力了。咱们府上,看着光彩,可上上下下,钱粮嚼用,都是大数目,这过年过节,进得虽不少,可出去的也大,我也没什么见识,不过是觉得,见见也无妨,要是个不着调的人,打出去就是,要真有什么大好处,咱们这关了门,他也未必不会求到别人门下去……”
她巧语娇声,,吹气如兰,字字句句,拂得顾连卓耳朵都痒起来了。竟是不等她说完,伸手一抓一拉,在女子的一声娇笑中,把这美姬拉到怀中,顾连卓低笑道:“你这妖精……”
柔娘美目流波,只吃吃地笑,十指青葱,扯着他的袖子,又摇又拉:“老爷且见见如何?”
顾连卓看她纤手如花,皓腕如雪,腕上沉甸甸的两只金镯,光华闪闪,看那花样纹路,倒是最新的款式,不由心中暗笑,那位刚丢了差使的前掌柜,手笔还真是不小呢。
“好,就招他来见见。”
柔娘十分欢喜,一迭声地令下人将话通传出去。
没多久,一直在小门处候着的韩思德,就跟着顾连卓的便宜小舅子,进了顾府。
这一路上,脚下踩去,都是软绵绵不着力,人也晕乎乎,分不清东南西北。
官民之间,地位犹如天渊。
就是一个普通小民,碰着个县尉,地保,都要胆战心惊呢,何况堂堂知府。
大成号商队来往各处,数县之内,都有分号,各地的官员,都从中取利,要扳倒大成号,就得找个管得住各县各地的大官,主官,行事才方便容易。将来查抄了大成号,各地的主官们,也跟着分些好处,自然也就没什么闲话了。
只是,高高在上的知府大人,就算是韩子施,也不是说见就能见着的。何况是他。
幸好,他主管定陶分号时,对那位在定陶横着走的知府小舅子,也有所了解,当年就曾怀着莫测的心思,刻意结交过。如今自然要走这一位的门路了。谁知那人竟是心恶如狼,那位深宅大院里的知府爱妾,胃口也大得惊人。
他又丢了大成号的差事,没了聚宝盆,摇钱树,一分一厘,都是自家口袋里掏的。为求这一个引荐,他几乎是典房子卖地,连自家妻妾的首饰都拿出来送人,才有了走进这处府邸的资格。
这段日子下来,人家是过年过节,喜气洋洋,他却每天都似在炼狱中煎熬。人家合家团圆,细算一年收益,他却天天在家里翻箱倒柜,拿房契地契,抢妻妆的首饰盒。家中妻妾,看到他就是哭天抢地,抓咬撕打,儿女见着他就脸色煞白地又跑又躲,他竟是成了家中的煞星灾星了。
要说不后悔,那是假的,只是已经走上这条路了,已经投了一笔又一笔的钱了,再要收手,也不可能做到。如果人家还接着要钱,接着敲诈,他没准就要典卖妻妾了。
幸好,终于可以走进这里了,终于有机会,对着大官说出那番话了。
韩思德激动地几乎想要痛哭。
本来,他如认命回村里,凭着韩子施给添的田地,凭着他族长继承人的身份,一家人过一生一世,作个富裕的乡绅,那是没问题的,可他偏不认命,偏要拼一拼,到如今,如果失败,他可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房子和地很快就会被收走,他连养妻活儿都办不到了。
想到这种可能,忍不住全身微颤,背后冷汗连连,晕头晕脑地往前走,肚子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想好的那些话,成败可在此一举了,不……一定要成功,一定要成功……
只有毁掉大成号的基业,他才能分到好处,只有帮着知府大老爷发一笔大财,立下大功。他才能依附到这高官门下。就算做奴才,做走狗,只要背后的主子够强,一样可以横行霸道,风光无限,就象……
他抬头,看看在前头引路的那个人。
就象这个不学无术的无赖,什么也不会,只凭着有个好妹妹,爬上知府大人的床,不过当个小妾,他的眼睛就能长到头顶上,他就能白白把自己压榨到这个地步……
韩思德红着眼睛,几乎控制不住心头激涌欲狂的羡与妒,跟着一路到了书房。
那位便宜小舅子先进去,他只能乖乖在外候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被招了进去。
他心跳如鼓,紧张得几乎忘了呼吸。
一进门,连头也不敢抬,就扑通跪下去,整个人五体投地地深深伏在地上。
顾连卓倒也很享受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悠然笑道:“你就是大成号定陶分号的掌柜?费了偌大心思,求见本官,有何图谋。”
韩思德努力控制着满心的张惶,颤抖着说:“小人求见大人,是为状告大成号东家韩子施利欲熏心,欺瞒大人。”
“欺瞒本官?”
“是!”韩思德心慌意乱地磕着头“小人听说,大人在大成号,也有股份,可是,据小人所知,韩子施从不把大成号真正的帐目收益外露,这岂不是仗着大人宽仁,就欺瞒大人。小人这里有……”他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掏帐本“这里有小人在定陶分号,三年的实帐,请大人……”
他手指哆索不听话,两三本帐都落到地上,不等他拾起,引荐他进来的那位杂牌小舅子就已飞快捡起,谄笑着冲到顾连卓面前。
顾连卓随手翻开一本,翻了几页,不耐烦看那密密麻麻的数字,直接翻到最后,看帐目总结出来的数字,目中光芒闪了闪。
下头韩思德还在结结巴地说:“大人是读书人,耻于言利,可那韩子施不能就借此欺瞒大人,他这是在坑骗属于大人的钱财,小人见不得这样全无道义的事,一心想让大人知道真相,我不过掌管定陶小小一间铺子,收益就已如此之巨,整个大成号,一年之利,可想而知,大人……”
他的声音急切,渐渐说得自己都有些巅狂,猛得抬起头来,眼中光芒如狼。
可是顾连卓却根本没有正眼看他。这位知府大人,只是懒洋洋看着帐本,左手食指,轻轻在桌上敲着,神情若有所思。
千里作官只为财,当官的人,一向最喜欢接与富户有关的官司。一场官司折腾下来,敲骨吸髓,官员大发横财,而富户家道中落,这是常有的事。
遇着那特别贪婪的官员,甚至故意罗织罪名,构陷富户,以便自己发财。
当然,第一等的名门望族,广有田地,族有人才,与当地所有势力,都有着斩不断解不开的连系,甚至可以在官方扶植自己人,为自家的利益说话。
第二等的缙绅之家,在地方上,也是根基深厚,大小商会,牵连不绝。这种人官员也不能随便下手,要治理好地方,还要借他们的力量。大家一般保持着和气,彼此和作发财,是最好的。
似那第三等的,虽有良田千顷,却无广大宗族,虽有家资千万,却无足够依靠,这种人,就是官府眼中,待宰猪羊。虽有一时兴旺,但只要被人惦记上,一个罪名扣过来,没有族人支持,没有亲朋助力,曾经的兴盛,转眼就会烟消云散。
大成号,正好就是这一类。
韩子施冒起太快,严格来说,只不过是没有根基的暴发户。
韩氏一族,虽然只是农民,但全村里有七成人属韩姓,真要团结起来,官府也不会随便轻侮的。
他要聪明,就该广结宗族,培养人才,哪怕是砸钱,也要在同宗里,砸出几个有功名的人,就算只是个举人,将来出了什么变故,也有说话的资格。可他偏偏与宗族不和,居然惹得族叔,这样拼尽一切来陷害他。
他要有大智慧,随着大成号的辉煌,就该借联姻,与当地缙绅,和商会重要人物,形成利益联盟,自然进退皆有助力,可他不但自己怀念亡妻,永绝续弦之念,甚至连儿子的婚姻亲事,也不肯拿出来,做这种大家都好的交易。
如此一来,大成号看似辉煌,其实成败都只在韩子施一人身上,韩子施只要稍有差错,所有的恶狼都会毫不客气地扑过来。没有宗族支持,没有深厚根基,虽然加入了商会,却没有同各大豪商真正连成一气。这正是官府眼中,最好下手,收益最大,且不会有什么后患的最佳肉猪啊。
不过……
顾连卓慢慢合上帐本,看着一直跪在下首,眼红如血,拼命怂恿的韩思德,他若有所思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