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忠同韩贵一路,进到正院,却见满席狼籍,帐册散乱。
韩氏宗族子弟,都是面无人色,僵木地或坐或站,眼神无不呆滞。
一旁那些跟着一起来的,非韩氏宗族的掌柜,帐房们,却都是直接跪到地上了,个个脸色青白,人人目光惊惶。
就连一旁的仆役下人,这个时候,也是一脸肃然,未点声息也无。
上上下下,只韩子施一人,不安然坐在主位上,慢悠悠自斟自饮。
韩忠尽量目不斜视,没事人一般,走到韩子施面前行礼。
韩子施慢悠悠道:“我是韩家人,幸有祖宗庇佑,才有了今天的家业,也该回报先祖。我已经拔了银两,在老家那里,置办大批族产祭田,以后我韩家子孙,都有族学可上,祖宗香火得以旺盛,儿孙可保衣食无忧。只是这么大笔的产业,族长并几个留在老家的亲长,怕一时照应不来,所以,叔叔伯伯,兄弟子侄们,都愿意暂时把生意上的差使卸了,回家乡照应产业。毕竟我们韩家人,祖宗祠堂,族产田地,这才是根本。大家说是不是?”
短暂的僵静死寂,在韩子施含笑的目光扫过后,就变成了一片纷乱的赞同之声。
“是是是,最重要的是祖宗族产。”
“那是咱们家的根基,大家当然要去看着。”
“还是三哥看得远,顾得全啊。”
大家努力附和着,尽管声音散乱无力,但大家还是尽力打起精神,挤出笑容,哪管那笑比哭还难看。
韩忠倒是微微一惊,暗自不解。本以为这次老爷会施雷霆手段,把他们彻底打倒,谁知竟给他们留下了如此大的余地,还另外置产置业地安抚他们?
若是今夜之前,听老爷如此行事,倒觉得老爷做人甚是宽厚,待亲族总留一线,可刚刚才听了老师讲述当年旧事,这样的深仇大恨,又费了心思,暗中纵容推动,才得了如此绝好的机会,怎么就这样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
老爷可从不是那以德报怨,不念旧恶的慈悲之人啊
他这里疑惑不明,那边韩子施犹自悠悠道:“咱们韩家几个老伙计,老掌柜的,给大成号出力多年,商场上的口碑自是一等一地好,听说别家也有不少延请的。我们大成号,自然也不能阻了人上进之路,今晚相聚的一些老伙计,却是要散了一大半了。只是这各处人手空出不少,我暂时也补不上太多人,就是家里有两个小子还算聪明,就跟着去办办事,跑跑腿,你们看是不是可用之才。”
韩子施伸手一招,一直肃立在旁边的大牛立时走近。
“大牛,咱们家的老伙计都认识,老刘的宝贝儿子,从他爷爷开始,就在我韩家做事,那是父一辈子一辈孙一辈的忠义情份,到了他一代,也该替他想个前程了,大家多看顾,多提点,将来能掌一柜,主一店,也算我对得起咱们三代的主仆之义了。”
大牛也是第一次经这样的场面,成为众人注目的中心,一时脸色通红,手足无措,
几个烛光下,面色惨淡若鬼的掌柜,帐房们,纷纷沙哑着声音应和。
“即是东家调教出来的,肯定聪明能干。”
“这孩子实诚,将来必不负东家期望。”
韩子施漫不经心,一指韩忠又道:“韩忠,诺儿的伴读,凌先生亲口认下的学生,虽说进韩家门只有三年,却是聪明过人,读书识字,小小年纪,也有一肚子学问,平日有空,还经常跟着韩贵,学着看帐理帐,我瞧他也颇有天份,乘着年纪还小,放出来多历练几回,大家也多照应着些吧。”
四下里寂然一片,人们竟是连这时候应当顺着韩子施的话语行事,都忘了。
四周射来的目光,有怀疑,有探询,有不解,也有……仇恨。
到目前为止,没有人知道这些帐本是怎么理清的,但还是有人注意到,帐本全拿进了书房,而书房一向不让外人踏足,只有凌退之,韩诺,韩忠三人进出。
凌退之这个大才子是肯定不会自降身份查帐的,再说,他也未必有这个本事。
韩诺是出了名的木讷,懒散,没用。
而韩忠年纪小,却精明能干,那是韩家内外,人人都知道的。
他不比大牛,是三代的家仆,可靠可信,与韩家情义非同一般。这么个半路买来的小叫花,才过了三年,就让韩子施这样郑重地把他推介出来,让他参予到韩氏生意当中,这其间,岂能没有筹功之意。
人们的想象力,通常是无限的,人人都大受打击,人人都满心纠结着帐册问题,百思不得其解之时,韩忠的出现,很自然地就让人生起许多联想。
韩忠本人却对四下里无声涌起的险恶情绪仿若无知无觉,他微微一笑,上前一步,对着四下深深一揖,声音平稳而镇定:“请诸位前辈,日后多多提携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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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韩家宾客盈门,笙歌不断,直至半夜,方才宴收席散。
韩氏家主带着两个年少的仆人,含笑在门前送客。
倒是酒足饭饱的客人们,脸色都极为难看,人人神情恍惚。
这时天寒地冻,夜深人静,人人在家中关窗闭户,烤火取暖,只听得韩家大宅这边笙歌阵阵,哪里知道竟有刀光剑影。
待得众人散尽后,韩家仆役才开始打扫收拾。
韩忠如今在韩家的地位,已不需要做这些琐碎之事,又已是深夜,书房那边老师和韩诺也早散了,他也自可以去休息了。
他与韩诺素来是同住一屋,也好照应的。
这晚回房,却不见韩诺的影子。
他却是早在意料之中,只淡淡一笑,这位少爷,果然并不真是万事不萦于心的。
他自去洗漱,解衣上床安睡。
紧紧拥着厚厚的被子,他在黑暗里,睁着眼睛,全无半丝睡意。
今夜之后,那些人会这样痛痛快快认命认败了吗?
今夜之后,那些人该会千方百计,想弄明帐册因果吧。
而他一笔笔鲜红朱砂写下的文字,笔迹一对,总是清晰可辨,最好找到正主的吧。
韩忠在黑暗中微笑。
老爷对少爷的爱护,全府上下,谁不知道。
今夜老师的讲的前尘往事中,更遍是辛酸,老爷那一次次与至亲至爱错过的辛酸,如今怕是都寄托在少爷身上了。
少爷又是那样与众不同。
这种天才,这种本领,却放在少爷这样性子的人身上,不是福,而是祸。
就算没有这帐册风波,老爷也要找个人,挡在少爷身前,掩着他的光彩,替他抵着所有可能的明刀暗箭。
这些事,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
即使是老师,待己那样真诚情厚,从不鄙夷他奴仆身份,给予他的指导教诲比给少爷的还多,但刚才,他随韩贵而去,老师毕竟也没有开言阻拦。
无论他多好,多聪明,多能干,他只该为韩诺而存在,他的利益得失,必须排在韩诺之下。
就是他自己,其实也是这样以为的。
他不过是一个奴才。
三年来,不管是老师的厚待,老爷的宽厚,还是少爷的没架子,还是全家所有人称赞他的聪明,相待他的热络,他都从来没有忘掉,这个事实,忘掉一个奴才的本份。
更何况,报恩不一直是他的愿望吗?等了三年,终于有机会了。
韩忠在黑暗里,平静而轻微的笑容,没有人能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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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子施回到房中的时候,心情也很平静。
他百般计算,暗中施计,如今一切照他的安排发生,本就是水到渠成的事,用不着松口气,不需要庆幸什么。
这一天,堆着假笑,应付上下,精神和身体确实是很疲惫了,如今事定,确也想大睡一场,好好休息。
谁知自家床早叫人占了,正自拥被酣睡,安然入梦。
韩子施苦笑:“诺儿,你又跑我这来做什么?”
韩诺迷迷糊糊睁开眼,迷迷糊糊看看他,含含糊糊喊一声:“爹。”
韩子施伸手要拖他起来。
韩诺睡意正酣,抱着枕头,在床上翻来翻去躲着。
韩子施拿他也没办法,好在韩诺自小与他极亲,幼时父子相依为命,本来就是睡在一起的,后来立了家业,分了房,韩诺也经常半夜过来扰他,韩子施也习惯了,只得笑笑,自顾自上床休息。
韩诺很熟练地一个翻滚,滚到他怀里,半个身子,压在他身上。
韩子施一天辛苦,已是极累,却还叫他压着,十一二岁,大男孩的身子,已经不轻了。韩子施虽是给压得腰酸背痛,只是这一日暗斗,冰冷的心境,却渐渐热了起来。
他轻轻喊:“诺儿。”
韩诺迷糊地应一声,在他怀里拱了拱,韩子施心中好笑,轻轻伸手抚抚他。
自小诺儿就爱在他怀里睡,总是在他怀中钻来钻去,只是渐渐大了,要抱得久了,也有些力不从心了。
这么多年了,父子相依为命,这个懒散的,不知是笨是聪明,不知是天才还是傻瓜的孩子,给他那么多负担。
可是,若没有鲜血产房中,饿极孩子的一时哭泣,若没有冰雪人间里,伶仃孩子的嗷嗷待哺,若没有漫漫长夜里,贪睡小孩在怀里的点滴温暖,那个一生自负聪明,却又一错再错的韩子施,哪里能活到如今。
“爹!”韩诺含含糊糊地喊。
“嗯!”韩子施微笑着应。
“爹,那些事情,我不喜欢,但是,你说的话,我都会去做的。”没头没尾,似一个贪睡的孩子,懒洋洋的梦呓。这小家伙,还埋头在父亲的怀中,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韩子施竟也是一怔,他低头,看着怀里,塌塌实实,毫无挣扎,安心正要入睡的孩子,不觉失笑“你这傻小子,又能做得来什么?”
这话里,没有遗憾,没有不快,只有轻松的笑意。
韩诺嗯了一声,也不知是有自知之明,还是迷迷糊糊,要睡得紧,倒是一个字也没有反驳。
这个天才傻儿子,论本事,确实是能做事的,只是论性情,确是根本不懂做人的。
这个人世间,能做事,而不会做人,比不会做事,更可怕。
韩子施心中想着,没有叹息,只是微笑。忽得伸手,在这头懒洋洋的小猪脑袋上一阵乱揉,揉得睡觉时天塌也不理的懒小孩,也不得不伸手护着脑袋。
傻儿子啊,你肯为了爹的意愿,去做你不喜欢做的事,却不知道,爹唯一的愿望,不过是让你安安全全,快快活活地,过你喜欢的日子。
诺儿,真盼着你快些长啊,我就能放心了。
又真想你不要长大,小孩儿样的,轻飘飘好象没有重量,总要我抱着你,总会半夜里,在我怀里乱滚。永远无忧无虑,只要吃吃睡睡,玩玩乐乐就好。
只怕我,守不得你到最后,护不得你长久!
我的孩子,这一生,我受的苦,断不叫你再受了,又岂会让你,再走这样的路。
韩子施为自己眼中莫名的湿意而低笑。
早就流干了的东西,怎么就叫这懒怠的小猪给勾起来了。
他笑着低首,看他的儿子,看他血中的血,骨中的骨。
人皆生儿望聪明,
我被聪明误一生。
唯愿我儿愚且鲁,
无灾无难渡此世。
(作者的闲话:还是停电,害得更晚了些,好在今天停电时间较短,另外,周末两天一般不在家,更新不稳定,今天我会把本周精华都用光的,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