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起了相安无事的日子。
吴语讨厌由春天走向夏天的燥热感。那种随时附着在皮肤上的黏腻,和与日俱增的阳光一起让他信心全无。
书店朝北,太阳光不容易射进来,这也算是吴语开店的便利条件。他窝在书店里,架着笔记本预定下一季的新书。店里新买了一台复印机,左邻右舍没事儿会来印个身份证什么的,但是吴语知道,来印得最多的,永远是学生的小抄。
考试期间,印小抄的孩子们排到了书店外面。每个人手里端着复习资料,或者是考前老师整理过的提纲。当然,在吴语的经验看来,即使是抄也不一定抄得及。他们当年作弊,小纸条儿全是手写。记性好一点的同学写过一遍,内容也记了十之八九,更有甚者秉烛夜抄,第二天早上全记住了。考试只是个手段,各显神通有各显神通的妙处,但完全不动脑筋,抄也缺乏抄的技巧了。
能赚俩钱嘛!
史老师总是潜伏在书店的一角,尤其是考试前。他静静地靠在摆着教辅的书架边,就像张网等猎物的蜘蛛,盯上学生了也不声张,只在考试时一抓一个准。学生们偶尔会提到,考试时千万别落到史来穆的手里,但这种告诫毫无效力。即使不监考,仅在场外巡视,史老师抓作弊的水平也是比较高的。
“最初级的心灵感应,外加一点点观察力。”史老师解释,“为了给不公平的竞争者们一点教训。”
用这么作弊的方法来抓作弊,本身就不公平吧!
学生们还是会来复印作弊小抄,只是进店前会多加打量。侥幸心理,总能理解的。
“老史啊,你都不反对我给学生印纸条儿?”有一次,吴语终于忍不住问。
“你是生意人,正常。”史老师从不怪罪,“给学生长教训也好。”
考完期中的第二天,吴语就能在区中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上看到“XXX考英语传小纸条”“XXX考历史夹带小抄”等速报。对他来说,损失无非就是那些“XXX”同学少来几天,某些书一时半会儿还卖不动罢了。
吴语的固定开销已经很久没有花费在吃饭上,而这段时间他却要重新开始一餐又一餐地混日子。史来穆忙得更厉害了,说是要准备公开课,还是录像课,赛课地点远在省会。好在肖骆离的厨艺也能让吴语吃上几餐好饭菜,他便继续心安理得地蹭。
不过进货用的笔记本到了晚上,就必然会成为史来穆的PPT制作工具。那种据说能黏着键盘的特质,让史来穆只在学校用电脑,笔记本和手机依旧离他的生活很远。
“没事,有人找我的话,办法很多。”
“你不嫌麻烦嘛!”
“我还可以找你借手机啊。”
史来穆总是这么淡定。如果除开不定期出现的奇怪事件,他的生活确实是标准的两点一线,学校与出租屋,富有规律,根本不需要太多联络手段。
“吴老板,我下周去比赛,要不要一起到省会去?”周日,史来穆一大早就借去了吴语的电脑,在上面修改了很久得PPT——其中一半时间是用手指头黏出键盘里的灰——正式向吴语发出了邀请。
“车费你报销?”
“是啊,学校就派我一个人去,连同事都没一个,你们过去当亲友团也好。这次我要讲的课是《蜀道难》,你们都不陌生。诗歌的公开课都比较好看。”
“我要去我要去,下周末是吧?我正好有调休。”肖骆离对这位同租人的课堂也是一脸好奇。
吴语这才想起来,看过不少史来穆组织活动的风采,讲课可是从来都没有见过,稍微见识一下也算有趣。
史老师讲课究竟是什么样子?传统老学究?新派导师?
又不是为了听课,只当去省城玩儿一通呗!
他一口答应下来:
“行!”
真的有很久没出过远门了。
吴语一直都在历城,似乎快忘记别的地方有什么新鲜事。史来穆总是带他见识不属于正常人的生活,而普通的公开课比赛,他还没有经历过。对公开课的印象,他一直停留在读书时上了十几遍还要装出举手样子的阶梯教室展示课上。
他全副武装地用太阳镜和帽子包裹自己,严防日晒,带着许久没挖出来的双肩包——还是读大学时候背的,和肖骆离一起跟在史来穆身后,在火车站的“peoplemountainpeoplesea”里挤来挤去。候车厅里依旧有人对他投来不算友善的目光,想是要看个蹊跷。
旁边两位比自己蹊跷得多,吴语心想。
为什么一定要和他们打交道呢?直接退掉房租,请走房客,等人继续应租不好吗?学校对面的出租屋,即使开个稍微高一些的价钱,也是会有家长来抢着当陪读房的。
但他无法抵御史来穆带来的一次又一次奇妙旅程。
危险呢?恐惧呢?那些随时都有可能致命的不得而知的因素呢?
越是害怕,越是不知道即将来临的事儿,就越是莫名期待。
从他确定自己所谓的“助手”身份开始——尽管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当超自然生物的诱饵,比如被狼人追着跑来跑去——就没法再抽身做他想做的普通人了。
火车摇摇晃晃,吴语就这样摇摇晃晃地打量窗外的景色。史来穆贴心地把靠窗的座位留给了他,而这只能让他靠着继续延展的反省和自我批评打发时间。
自己真是没救了!被超自然事件给糊弄得没救了!
到省城已经是下午,指定驻地的引导员连笑容都僵硬了,登记表全是史老师一个人填写的。进了三人间,肖骆离一头扎进软绵绵的被褥和枕头中,喊着要补瞌睡,就忽而没了声音,只剩下酣睡的“大”字型身体。
史来穆熟门熟路地打开笔记本调整他的PPT和教案。吴语便上街晃悠去了。省城这几年如同摊大饼似的迅猛发展,满处都是挖地铁的工地,拆旧房的砖头,还有某些钉子户不依不饶需要补偿的破横幅,挂在巷口没人搭理。更不用说堵车堵到令人心焦的公交和私家车长龙,老鼠般的出租车在夹缝里穿行。
走路反而是最快捷的方式。
吴语一脑袋就扎进了周边店。兵人太贵,pvc的figma玩起来怕脏,还是摆在店里好看。他继续进了书店,老本行的亲切感也向他袭来。
站在中国古代文学专区,他突然有了一个念头:
在自家书扉页上的那些字,还存在么?
吴语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打开了一本中华书局的《搜神记》。即使是竖排繁体,他依旧看到了一行字:
本书部分内容仅为传说,与任何古代人物、事件无关,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再看翻《世说新语》,也一样,最后连《史记》也没能幸免。
看来不仅仅是历城,所有与中国古代有关的书都遭到了这种待遇。神话传说、历史文献,和中国古代那些璀璨奇诡的故事沾了边,都会被莫名地否定成虚构。
看上去,西方神话里就并没有这种情况,因为吴语又特意去西方文学专区找了一遍。希腊神话、北欧神话、美洲神话,甚至奇幻事典,都因为少了对“虚构”身份的界定而显得多了真实存在感。身边存在的超自然生物确实都不算土生土长没错,但这总不至于抹掉本土神仙们的存在吧!那道观里供奉的诸位神仙(如果他们不是“如有雷同,纯属巧合”的话)还不得活活气背过去!
吴语想到史来穆要上的那节《蜀道难》,在架上找到便迅速看起注解。“地崩山摧壮士死”那句本应该有“五丁开山”的注释。
那是他小时候上语文课就见到过的,说的是五个蜀国兄贵带着美女从秦国回去,路上看到一条大蛇。像所有惊悚故事的手贱男主角一样,某个壮士作死拽了蛇尾巴,结果山崩了,蜀道也开成了。当年他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老师在讲课时,脑子里尽是异形抱脸虫的既视感。手贱永远是作死的前兆。
但手贱,有时候也是造福于人民的,比如他现在手贱地去翻开一本又一本的书,来不断刷新自己的认知,并用有限的思维和无限的脑洞去解释这一切。
现在,吴语依然手贱着翻看那本《李太白全集》,不断通过挑战自己认知的改变来塞上一脑子的问号。
所以史来穆会怎么讲这节公开课呢?
他在陪史来穆去指定宾馆报道时,就看到了楼下分发的的公开课日程安排表。其他参赛老师的公开课都无比正常,不是老杜的沉郁顿挫,就是白乐天的通俗易懂,再要不就来个杜牧的“一骑红尘妃子笑”,借古讽今一下挖掘深意。李白的诗不是没有人选,但选讲的两位也是挑了《将进酒》和《越中览古》这种诗。当然,要从里面寻出“诗鬼”李贺的《李凭箜篌引》这种充满神话色彩或者屈子的《湘夫人》等没有神话传说就讲不下去的诗,那更是毫无踪迹。
史来穆的课要怎么讲啊!
吴语只是个旁观者,但他俨然就是当事人了。
他是装不了糊涂了,能支撑一时是一时。
回到宾馆,三人间里弥漫着一股披萨的香气。看来这两个懒得做饭的家伙已经先自己一步点了外卖,还一块都不留地消灭光了!
“不好意思……我们都以为你吃饭了。”肖骆离陪着笑。
“你们……好歹打个电话给我啊!”
“我们忘了。”史来穆头也不抬地继续在电脑上改着。
吴语真想把那台属于自己的笔记本给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