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来穆笑得更狡猾了:
“你猜?你猜出来了这就是真相,作为助手的推理能力要强——”
“早就告诉过你嘛,历城是个没有历史的城市。这问题和神灵生命的关系在哪里啊?和终极答案的关系在哪里啊?”肖骆离竟然发话了,虽然依旧用软绵绵的声音说着,但跟着史来穆耳濡目染,他这条千年老红龙的犀利程度已经上了好几个level,这串贯口的流畅程度叹为观止。“我们都是外来人口,就不准神仙妖怪也是外来人口啦?‘一切都是生命’又不是说一切都得是土特产一切都得是原生态上课打瞌睡是原生态下课打瞌睡也是原生态你不能用个别人睡觉代表区中的学风也不能用有历史积淀的民间故事代替没历史积淀的都市传奇啊麻烦你有点逻辑好不好!”
吴语庆幸历城不是天津卫,要不这俩人非得说相声去不可。
“那历城还有什么生物?”
“一切你在书里看到的,外国的。啊对了,我隔壁班上有个孩子是死灵法师。”史来穆轻描淡写地说,“啊,还有个孩子是被吸血鬼爸爸收养的。他爸主业是卖防晒霜的,那个效果特别好,你可以考虑用。”
“你是说,咱们这儿出现的所有生物都不足为奇?”吴语拒绝了后面即将出现的“只要九九八”式推销。
“还是有影响的,不然要‘片儿警’善后干嘛?”
“你也是他们雇的?”
“那是副业,主业是老师。”史老师又推起眼镜,认真地说,“现在,能说说你的梦了么?是齐呓干的。”
外面的天仍然没有想要发亮的意思。吴语抬头看了看钟,分明只是凌晨两点,四下里安静得有些不习惯。
在这种夜里,会有吸血鬼出没么?吴语不禁想。
“大晚上的,我们怎么追查?”
“我们有最快的交通工具。”史来穆指着肖骆离,说道。
“你准备大半夜骑龙?”吴语惊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历城的夜晚本来就有很多怪事。”果冻怪的脸好像闪过一丝蓝色的光,“也许我们运气不错,还能遇上一两个同伴。去江堤上吧,只可能在那里找到齐呓。”
“做梦的事儿……不太重要吧?”吴语还是关心民间传说上莫名冒出的字。
“不一样,齐呓是个梦画师。”史来穆缓缓地说,“你听说过这种职业么?”
那是也是母亲讲过的故事。母亲看过许多书,包括哪些常见的和不常见的,离奇的和恬淡的。母亲讲过一个叫《吹梦巨人》的童话,足足讲了三个夜晚才结束。讲完之后,她看着吴语意犹未尽的脸,让父亲拿过一本缺了封皮毛了边卷了角的书,她翻到一页,指着上面一张插图。轻盈起舞的女子只拿着画笔,然而却有无穷的颜色涌动在画布上。
“这是梦画师,你听过她的故事么?”母亲说。
梦画师不一定都是女性,但插图上的女子宛若遗世独立。吴语一直都以为,梦画师是个美好而善良的职业。
母亲说,他们专门撷取人类的梦境中稍纵即逝的部分。倘若有人做了美梦,里面会充满最鲜亮的颜色,像是彩虹在夜里闪啊闪啊。他们会将那些还在梦里闪烁的颜色画到纸上,把美梦留成好看的图画,而这些图画就延续着梦的生命。但凡他们经过的地方,人们一觉醒来,就再也不记得做过什么样的梦。可是梦画师每次作画,都是以呼吸调配颜色,以脉搏挥动画笔,画起来特别的辛苦。识货的行家买到梦画师的话,转手就能卖出高价。所以梦画师的寿命普遍不长。如果能做到30岁,那么身体一定锻炼得强韧。
“吴老板?吴老板?”史来穆拍着他的肩头,“你在想什么呢?”
“梦画师我听过的。”吴语简明扼要地回答,“但是他们只需要美梦啊。”
“没错,美梦的颜色特别漂亮。但是画里也得有黑色,这就需要噩梦了。”
“所以齐呓抽取我的噩梦就是为了画画?”
“肯定不会这么简单。你现在头痛么?”肖骆离拿出了男护士的专业精神。
“稍微有点痛……发晕。”
“抽取噩梦一般是整个拿走,抽取美梦才是只选结尾美好的色彩。”史来穆又开始了讲学时间,“如果只拿噩梦的结尾,头痛是肯定的。所以,齐呓是在整人。”
“脑袋痛一下而已嘛……”吴语一点没有意识到严重性。
“不不不,可不止脑袋痛那么简单。多来几次,你就失忆了!”史老师的眼神仿佛告诫“不好好做作业你高考就完了”的后进生,无比有说服力,“肖骆离,你能顺我们去江边么?稍微慢一点儿,齐呓有可能还在其他居民区。附近也转转吧。”
心性本应高傲的龙即使将要显出原形,也没有拒绝。
“你真的要去?”吴语倒不害怕红龙突然发飙,只是没在天上飞过——他的确没有坐过飞机,心有戚戚焉。
“做梦被吵醒太讨厌了,我也不喜欢那女人。”肖骆离抖抖肩膀,“准备了哦。”
他们在空中无声地飞着。史来穆伸展躯体,变成一大块透明外壳。那是天生的隐形图层,让一龙一人都和夜晚融为一体。由于离地并不高,反而给吴语造成了更加恐怖的假象,死死地抱着龙脖子不敢睁开眼睛。
“夜里没强光,你也看看,机会难得。”史来穆的脸不知偏到哪个方向去了,声音在包裹着空气的大球里回响。冬日的夜风吹不进去,飞行的感觉也逐渐减弱了。吴语拨开扫在眼皮上的白色刘海,终于敢慢慢睁眼看下面。
大部分小区安静得一丝声音也没有,家家户户阳台上晒着的腊鱼腊肉腊肠飘成历城的年货旗帜。不识相的半大小子要等到过年才会去楼顶天台放炮仗,现在的夜晚确实安全又宁静。
如果说要找真正的不夜之地,离学校大概三四条街的老社区总有灯火通明之处。麻将声简直是市井味道的增稠剂,也能让学校附近一到过年就缺少烟火气的住户倍加温暖。可惜学校对门的麻将室不可能存在,要感受不寂寞还得走这么远。
有史老师当房客,注定不会享受寂寞了。吴语侧着身子,能听见下面分贝不低的聊天声,麻将室的谈资里总有家事国事天下事。
“油价涨啦,又调价,不买车不买车。”
“你买得起不?小三轮儿踩踩挺好。”
“隔壁家儿子在商场里摸柜台被条子逮了,打年货偷什么饼干。”
“杠上开花哎——”
“美国和小日本儿……”
“红豆沙要不?我老婆刚熬的,打牌喝红豆沙,来点儿火气啊火气!”
“自摸,糊了!”
“老板烤羊腿四人份辣椒的不要……”
“啊啊啊啊啊————”
女人的尖叫比凌晨三点的任何噩梦都提神醒脑,吴语差点没从上面歪下来。他很多年前看过一部老片子,《铁皮鼓》君特·格拉斯的原著也看过。那时候中学的男生们没有丰富的谈资,盗版碟店的文艺片是他们唯一的途径,一如《天堂电影院》里围观吻戏的那群熊孩子。看过原作的吴语即使长得和那些男孩儿们不太一样,也迅速地成为圈内的风云人物——更别提他看还过《查泰来夫人的情人》——把这片儿当作男生们心照不宣的宝典传阅。那本书里面一个永远长不大的男孩儿,能用尖叫声震碎附近所有的玻璃。
吴语现在感觉到的尖叫也不过如此。
附近一大片居民楼的灯陆陆续续打开了,从里面探出无数梗着脖子张望的脑袋。从空中看起来,这些脑袋组成了有趣的形状,让史来穆也发出闷闷的笑声。
而尖叫的来源还在不遗余力地渲染着:
“有……有小偷……从楼顶露台鸽子笼就那么……呼啦一下子……飞……飞过去了……啊啊啊啊——”
“楼顶?你真看见在楼顶?”
“没错就那么一下子……飞过去了……就我家那个鸽子笼后面……哎哟吓死人啊!”
“打110!”
“小报小报,先给小报记者爆料。”
“对对对可以拿线索费!”
很快,整栋楼的人都沸腾起来。有开始骂街的,有冲下去看热闹的,有拨打电话忙不迭通报媒体期望能给自己充个50块话费作奖励的。“片儿警”们依旧出动及时,和闻讯奔来的小报记者形成了鲜明的阵营,
坚信有异动的大妈迅速被片儿警带走了,而不远处楼顶的露台上,确确实实有个黑色的影子。
“真有人嘿!”吴语特别兴奋地指着前方。红龙沉默地停留在上空,史来穆的声音仍然在透明空囊里回答:
“多半是吸血鬼出来觅食。”
“真……真有……”
露台上的黑影仰起头,牙齿间咬着一只鸽子的脖子。鸽子翅膀还在无力挣扎,羽毛细细碎碎地飘开。他的牙深深嵌进鸽子的喉管,贪婪地吮吸着鲜血。
“喏,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历城吸血鬼。隔壁班上学生的家长。”
吸血鬼扬起脸,没有拉拉杂杂的胡子茬,从男人的角度来看,是恰到好处的中年俊才,不拖泥带水也不娘娘腔,更不像某电影里的嫩牛五方脸棱角外扩。他向空中看不见的的红龙、史莱姆和白化病人挥挥手,龙也点头致意。
“他能看见我们?”吴语又吓得抱紧了龙脖子,红龙很不满意地左右甩头。
“你也能看见他啊。”史来穆不以为意,“这么大动静,齐呓不会在了,直接去江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