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毓庆
关雎贺新婚歌。
一
关关雎鸠(jūjiū),
在河之洲。
窈窕(yǎotiǎo)淑女,
君子好逑(qiú)。
关关鸣叫的雎鸠,
在那河中的小洲。
高贵娴雅的姑娘啊,
与君子天造成偶。
[异文]关雎:《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作疋。关:《玉篇》又作;雎:《尔雅》、《说文》皆作鴡;洲:《说文》引作州;窈窕:马王堆帛书《五行篇》引作茭芍;逑:《释文》云,本亦作仇。
[韵读]洲、逑,幽部。
【关雎】王雎的俗称,故取以为篇名。
按:旧以为《诗经》之篇名,只是随意撮取首句二字而已,并无实在的意义。唐颜师古《匡谬正俗》卷八云:“蔡南问:‘关雎、尸鸠,于今何鸟?’董勋答曰:‘旧说云:关雎白鷢,尸鸠鵩鸺。’未之审。按:关关,和声;雎鸠,王雎。《诗序》总撮句内二字以为篇名耳,不得即呼雎鸠为‘关雎’也。譬犹‘交交桑扈’,岂可便谓桑扈为‘交桑’乎?‘于嗟驺虞’,岂可谓‘于驺’耶?问者混糅,答又不析,俱失之矣。”方以智《通雅》卷四十五亦云:“诗本谓雎鸠之声关关,后人合‘关雎’为篇名。”今之治《诗经》者,亦多从此说。然考稽典籍,“关雎”乃王雎之俗称。其证有三:第一,关雎之名习见于古籍。《毛传》一曰“若关雎之有别也”,再曰“后妃有关雎之德”。显然都是作为鸟名而应用的。前一“关雎”一本作“雎鸠”,陈奂遂以为作“关雎”者误。但阮元《毛诗正义校勘记》则云:“小字本同,闽本、明监本、毛本亦同,相台本‘关雎’作‘雎鸠’。案:‘关雎’是也。下传云‘有关雎之德’可证。相台本因《正义》云‘若雎鸠之有别’,因改此传。考《正义》凡自为文,每不必尽与注相应,不当据改也。”东汉张超《诮青衣赋》云:“感彼关雎,德不双侣。”《后汉书·皇后纪·光烈阴皇后》:“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风。”徐铉《草木图》云:“关雎在河洲上为俦偶,未常移处。”陆佃《埤雅》卷七一云:“关雎和而挚,别而通,习水,又善捕鱼。”第二,关雎之名亦见于民俗之中。东汉彭城相缪宇墓前室西横额上刻鸟鱼图,题曰“关雎求鱼”。宋王銍《默记》中云:“李公弼字仲修,登科初,任大名府同县尉。因检验村落,见所谓鱼鹰者飞翔水际,问小吏,曰:‘此关雎也。’因言:‘此禽有异,每栖宿一巢中二室。’仲修令探取其巢,观之,皆一巢二室,盖雌雄各异居也……仲修且叹村落犹呼关雎,而和而别,则学者不复辨矣。”可证关雎名非文人雅士杜撰。第三,《诗经》篇题取名方式,凡以叠字起头的篇子,篇名或取前两字,或取后两字,所取一定是名词。若后两字为一名词者,绝对是以后两字为篇名。如:“采采卷耳”、“采采芣苢”、“肃肃兔罝”、“喓喓草虫”、“习习谷风”、“孑孑干旄”等皆是。若句中只有一字为名词者,则与一叠字组合以成篇名,但所取篇名一般要独立成意。如:《湛露》“湛湛露斯”、《蓼莪》“蓼蓼者莪”、《楚茨》“楚楚者茨”、《皇华》“皇皇者华”等。“湛露”,即浓露。(《楚辞·九章·悲回风》:“吸湛露之浮凉兮,漱凝霜之纷纷。”)“蓼莪”、“楚茨”、“皇华”虽不曾见作为固定的词汇被人引用,但在语法上作为独立成意的词语是可以成立的。这就是说,《诗经》撮取篇名,时亦有意义,非全任意为之。诗之所以取“关雎”为题,则在于《诗经》编订成书之时,“关雎”是作为鸟名而存在的。而鸟之所以名“关雎”,亦当于此诗之流传有关。
可疑者是“雎鸠”本为鸟名,诗何以不以“雎鸠”名篇?疑其间最主要的原因在于雎鸠乃是出现于图腾中的名字,在古代对鸟的指称中并不常见,故《毛传》特注一笔云:“雎鸠,王雎也。”依《毛传》通例,通常所熟悉之物,一般不加注。如“维鹊有巢”之鹊,“谁谓雀无角”之雀,“雄雉于飞”之雄雉等,皆无注。对于不常言及的名物,则是以通俗之名明之。如云“黄鸟,搏黍也”,“仓庚,离黄也”等。“雎鸠”一名即属此类。古代冠以鸠名的鸟很多,《左传》中提及有“五鸠”(祝鸠、雎鸠、尸鸠、爽鸠、鹘鸠),散见于古籍者有糠鸠、役鸠、锦鸠、斑鸠、绿鸠、来鸠、鸣鸠、桑鸠、学鸠、浮鸠、楚鸠、鹁鸠等。其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同物异名、同名异指,要想分得一清二楚甚属不易。以鸠为名的鸟中,有凶猛的鹰、鹗,也有温柔的斑鸠。《礼记·月令》有“鹰化为鸠”之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今也不太清楚。至于其何以都名鸠,雎本已是很具体的鸟名了(见《说文》),缀加一个“鸠”字,是什么意义呢?笔者认为这与图腾有关。《左传·昭公十七年》记少昊立国,他手下的官吏即是一大群鸟,如凤鸟氏为历正,玄鸟氏为司分,伯赵氏为司至,祝鸠氏为司徒,爽鸠氏为司寇,鹘鸠氏为司事,而雎鸠氏则是一掌管法制的司马官。所谓“雎鸠氏”,显然是指以雎鸠鸟作图腾的氏族首领。“氏”字即指首领,罗香林有《释氏》一文,曾言及此。其云:“中土传疑时代,各族首领与部落,多称氏者……”(《东方杂志》42、19)雎鸠一名,在先秦古籍中除了《左传》作为图腾名称出现以外,目前发现的也只有《诗经》的《关雎》一篇。后世则多出现于与解“经”有关的语境中。这暗暗透露出了一种信息:雎鸠为图腾鸟之名称。其所以加“鸠”字,当与“鸠”鸟胞族有关。像鹘鸠、爽鸠之类恐怕都属于同一种情况。《左传》所谓的“五鸠”,当是鸠鸟胞族中的五个氏族,他们都以鸠名,表示他们出于同一个母族,犹如后世兄弟命名多以字相从一样。其名为“鸠”,与现在生物学上所谓的鸠鸽类又大不相牟。根据人类学家们的考察,在原始人的同一个胞族中,其氏族类别往往相去甚远,如美洲易洛魁人卡尤加部有两个胞族,第一胞族的氏族是熊氏、狼氏、龟氏、鹬氏、鳗氏;第二胞族的氏族是鹿氏、海狸氏、鹰氏。
这种情况正与“五鸠”的复杂性相似。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山海经》中找到旁证。《大荒东经》云:“有蒍国,黍食,使四鸟:虎、豹、熊、罴。”“有中容之国。帝俊生中容,中容人食兽、木实,使四鸟:豹、虎、熊、罴。”“有司幽之国。帝俊生晏龙,晏龙生司幽,司幽生思士,不妻;思女,不夫。食黍,是使四鸟。”“有白民之国。帝俊生帝鸿,帝鸿生白民,白民销姓,黍食,使四鸟:虎、豹、熊、罴。”“有黑齿之国。帝俊生黑齿,姜姓,黍食,使四鸟。”明明是四兽,而却谓之“四鸟”。郝懿行的解释是:“经言皆兽,而云使鸟者,鸟兽通名耳。”袁珂先生则云:“帝俊之裔之有‘使豹虎熊罴’能力者,盖出于《书·舜典》所记益与朱、虎、熊、罴争神神话……益(即燕——笔者注)与豹、虎、熊、罴四兽争神而四兽不胜,终臣服于益,《舜典》‘帝曰“往哉汝谐”’之实质盖指此也。四兽既臣于益,故益之子孙为国于下方者,乃均有役使四兽之能力”(《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344页)。其实如用图腾制解之,疑团便可冰释。所谓中容、司幽、白民等,皆当为部落名。这些部落都是帝俊之后,以鸟为图腾。每个部落中都有虎、豹、熊、罴四个氏族。因为这些氏族都出于鸟图腾,他们虽有各自的图腾,但都是鸟族的后裔,故而总谓之曰“四鸟”。在现代人看来,这是极不合情理的,但对原始人来说,这则不成为问题,因为一个事物的形状比起它的本质来是微不足道的。崔载阳在《初民心理与各种社会制度之起源》一书中就曾指出:“在野人心目中,一物之本质比起一物之形状远为有意义。我们总以一树只不过树枝、树干、树根、树叶之总体,然在Laritj族,在那图腾先祖死的地方而生的树,就是这些图腾先祖。虽是树,其实先祖。一如在别的地方,外表虽是顽石,其实亦是先祖之遗体,亦是先祖”(台版中山大学民俗丛书第一册第36页)。《左传》所谓的“五雉”“九扈”,大概也是如此。雎鸠是图腾鸟,对自然界的雎鸟而言,这鸠字完全可以不要。而“关雎”则不然,它的意义要明确得多,它是将鸟的鸣声与鸟的名字相结合而呼鸟的。这样的例子,在生活中并不少见。如鸽,又叫鹁鸽;燕,又叫乙鸟。李时珍说:“鹁者,其声也。”“乙者,其鸣自呼也。”(《本草纲目》四十八卷,人民卫生出版社1982年版第2624、2633页)疑《诗经》之编纂者已不大明白雎鸠与图腾的关系,故舍雎鸠而取《关雎》为名。
【关关】鸟和谐欢快的鸣叫声。
按:《毛传》:“关关,和声也。”孔颖达《毛诗正义》曰:“《释诂》曰:‘关关雍雍,音声和也。’是关关为和声也。”朱熹《诗集传》:“关关,雌雄相应之和声也。”今之学者,多从《朱传》之说,以“关关”为雌雄相应之和声。丁惟汾《诗毛氏解故》更阐释之说:“和声为雌雄和鸣之声,雌雄各别,一则呼咕,一则呼呴。始则一呼一应,咕呴之声历历分明。继而渐急,终则声乱,咕呴之声混合而为关关之声矣。”然《诗经》中形容鸟鸣多用叠字,非独和鸣而然。如:“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周南·葛覃》);“雍雍雁鸣,旭日始旦”(《邶风·瓠有苦叶》);“风雨凄凄,鸡鸣喈喈”(《郑风·风雨》);“交交黄鸟,止于棘”(《秦风·黄鸟》);“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小雅·伐木》);“鸿雁于飞,哀鸣嗷嗷”(《小雅·鸿雁》)。其它动物的鸣声也以叠字,如“喓喓草虫”、“呦呦鹿鸣”、“萧萧马鸣”、“虫飞薨薨”等等。因而“关关”当为鸟鸣声,未必是雌雄和鸣声。而且《诗经》中也找不到以鸟象征男女爱情的例子。日本著名的《诗经》研究专家松本雅明就曾说过:就《诗经》来看,在所有的鸟的表现中,以鸟象征男女爱情的思维模式是不存在的(《诗经诸篇の成立に关する研究》,东洋文库昭和三十三年版第55页)。宋郑樵《通志·昆虫草木略序》曰:“凡雁鹜之类其喙褊者,则其声关关;鸡雉之类其喙锐者,则其声鷕鷕,此天籁也。”此亦以“关关”鸣声而非雌雄相应之和声。日本中井履轩《诗经雕题》曰:“关关只是声之令善而已,不当雌雄论之。”其说甚是。朝鲜丁镛《诗经讲义》云:“禽声之著于文字,盖多有声无义,鹦声之栗留,鸠声之吉匊,只取谐声。《诗》之緜蛮,即此类。鸡之喈喈,雁之嗈嗈,雎鸠之关关,皆一例也。”尹廷琦《诗经讲义续集》云:“陆贾《新语》云:‘《鹿鸣》以仁求其群,《关雎》以义鸣其雄。’然则‘关关’者雌声也,以兴淑女也。”此亦是破雌雄和鸣之说的。刘孝绰《咏众姬争物》“河鸟复关关”,魏收《晦日泛舟应诏诗》“关关新鸟鸣”,鲍照《代悲哉行》“关关鸣列鸟”,吴均《赠王桂阳别诗》“黄鸟当关关”,皆以“关关”摹鸟声。《玉篇》云:“关关,和鸣也,或作。”寒山诗:“鸟语声”,张宇《和李子微村居》诗:“花落鸟”,皆是。牟应震《诗问》云:“关关犹言交交,谓雌雄两相关注也。”以“交交”说“关关”是,而谓“雌雄两相关注”则不见其然。考《秦风·黄鸟》曰“交交黄鸟”,而吴均诗则曰“黄鸟当关关”,是“关关”与“交交”相同。《毛传》训“交交”为“小貌”,朱熹训为“飞而往来之貌”,皆是望文生义之论。其实“交交”即“咬咬”。嵇康《赠秀才从军诗》即作“咬咬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