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卷周城隍辨冤断案 (2)
僧家只合受清贫,若果赢余损自身。何不看经并念佛,贪他荤酒受沉沦。就中有两个小和尚,尤为不好,一发是个色中饿鬼;一个叫做妙高,一个叫做慧朗。
不说这两个不好,且说村中一个妇人霍四娘,丈夫务农为生。霍四娘年纪二十八岁,颇有几分颜色,一日要回娘家去,因娘家住得颇远,不免起早梳洗,穿了衣服走路。因起得太早,况且是乡村野地,路上无人行走,霍四娘一路行走不觉倦将上来,打从这寺前经过,且到山门前略略坐地。这霍四娘千不合,万不合,单身独自坐在山门前。你道这冷清清之处,可是你标致妇人的坐处么?恰好这两个冤家出来,劈头撞着,看见标致,暗暗道:“我的老婆来矣。”便假作恭敬上前道:“大娘请到里面奉茶。”霍四娘道:“不消得。”两个和尚道:“大娘到那里去?”霍四娘道:“到娘家去。”两个道:“大娘恁般去得早?”霍四娘道:“路途遥远。”两个道:“既是路途遥远,怎生不进小寺奉一杯茶去,接一接力?”霍四娘道:“就要起身。”说罢,便要移步。两个不舍得,见路上并无行人,便一把抱住拖扯而进,要强奸这霍四娘。
霍四娘不从,大骂“该死秃驴”,骂不绝声。两个和尚大怒之极,把厨刀登时杀死,将尸首埋在一株大冬青树之下,更无人知觉,连本寺和尚也不知道。因寺中宽大,各房住开,这房做事,那房并不知道,况且起早,谁疑心有这件事来?冤魂不散,自有天理。一日周爷坐堂,忽然旋风一阵将一片大树叶直吹到堂上案桌边,绕而不散。其风寒冷彻骨,隐隐闻得旋风中有悲哭之声,甚是凄惨。周爷道:“必有冤枉。”叫左右看视此叶,都道城中并无此大叶,只有艮山门外翠峰寺有此一株大冬青树,去城甚远,周爷悟道:“此必寺僧杀人埋其下,冤鬼来报我也。”即时带了多人来到翠峰寺大冬青树下发掘,不上掘得数尺,掘出妇人尸首,尚是新杀死的。周爷将和尚一一审过,审到这两个和尚,满面通红,身子不摇自颤,一一招出杀死情繇。先打八十,问成死罪。细搜寺中,猪羊鸡鸭成群,房房都是酒池肉林,大怒之极,将每个和尚各责三十,押还原籍,将寺尽行拆毁,田产俱没入官变卖,以济贫民。有诗为证:
猪羊鸡鸭闹成群,释氏魔头此是君。更有两名淫色鬼,活将妇女杀之云。
又有一个做经纪之人,名石仰塘,出外多年生意,趁得二百两银子。未曾到家,看见天色将暮,恐自己孤身被人谋害,在晏公庙走过,悄悄将来藏在石香炉底下,夜深归去,敲开了门,妻子见了道:“出外多年,趁得多少银子?”石仰塘道:“趁得二百两,我要拿回来,看天色已晚,孤身拿了这二百两银子,恐有失所,我将来悄悄藏在晏公庙石香炉底下,并无人得知,明日清早去取来。”说罢,吃了夜饭,上床而睡。次日清早到晏公庙石香炉底下一摸,只叫得苦,不知低高,原来被人知觉,早已替他拿去了。石仰塘只得到周爷处具告,诉说前繇,周爷道:“你放银子之时,黑暗中可有人瞧见?”石仰塘道:“并无一人。”周爷道:“你可与谁说来?”石仰塘道:“只回家与妻子说,并无他人知道。”周爷笑道:“定是你妻子与人通奸,被奸夫听得,先取去了。”即拿妻子来当堂审问,果系与人通奸。其日石仰塘回时,奸夫慌张躲入床下,石仰塘说时,奸夫一一听得明白。石仰塘走出外面,妻子乘机放奸夫从后门逃走,那奸夫就走到晏公庙香炉底下取了这二百两银子欣欣而去。果是:
隔墙须有耳,床下岂无人。遂问以淫妇奸夫之罪,追出原银,尚未出脱。
又有一个杭府中狱囚,已经多年,忽然讦告乡民范典曾与同盗。周爷知是诈,遂叫范典到官细细审问。范典称冤不已道:“与盗曾不识面,如何得有同伙之事?”周爷深知其受诬,遂叫范典穿了皂隶衣服头巾,立于庭下,叫皂隶却穿了范典的衣服跪于庭中,叫他不要则声,骤然出其不意,取出这个狱囚来与这假范典同跪一处。周爷问道:“你告他同盗,他却不服。”狱囚看了这假范典道:“你与我同盗,今日如何抵赖?”假范典低着头,只不则声。周爷又故意问道:“莫非不是他?”狱囚又看了一遍道:“怎生不是他?他叫做范典,住在某处,某年与小的同做伙计,某年月日同盗某家,分赃多少,某月日又盗某家,分赃多少。小的与他同做数年伙计,怎生不是他?”说得一发凿凿可据。周爷笑道:“你与范典初不相识,将我皂隶指成同伙,其间必有主使之人。”用起刑法,果是一个粮长与范典有仇,买盗妄扳。周爷大怒,遂将二人打死,自此之后,再无狱囚妄扳平民之害。有诗为证:
狱囚往往害平民,必有冤家主使人。此等奸顽须细察,莫将偎假认为真。
话说湖州一个百姓洪二,腰了重赀,要到苏州置货物到湖州发卖,叫了一只船。洪二在船中等候小厮久而不至,梢公王七见洪二行囊沉重,独自一个在船,小厮又不来,况且地僻,无人看见,遂起谋害之心,把洪二一耸推落水中而死,把这行囊提了回去,反走到洪二家里敲门问道:“怎么这时还不下船?”洪二妻子吃一惊,道:“去了半日了。”王七道:“我道这时候怎生还不下船,定是又到别处去了。”霎时间,只见小厮走回道:“我到船中去,并不见主人,不知到那里去了,又不见行李。”妻子道:“他拿了行李,自然到船中去。难道有闲工夫到别处去?”王七道:“我因等不到官人下船,只得走来寻官人下船。”彼此争论不已,竟无下落,告官追寻,彼此互推,杳无影响。
告在周爷手里,周爷看王七之相甚是凶恶,密问洪二妻子道:“船家初被问时,怎么的说话?”洪二妻子道:“丈夫将行李去了多时,船家来敲门,门还末开,便叫道:“娘子,怎么官人还不下船来?”周爷又拘洪二两邻来问道:“你可曾听得王七敲门时怎么的说话?”两人都道:“听得王七敲门道:“娘子,怎么官人还不下船来?’”周爷拍案大骂道:“王七,是你杀死了,你已是招承了,怎敢胡赖?”王七还强辩。周爷道:“你明知官人不在家,所以敲门开口称娘子,若不是你谋死,怎么门还未开,你不先问官人,开口便叫娘子?不是你谋死是谁谋死?”王七被说着海底眼,神魂都摄,满脸通红,浑身自颤起来,一发知得是他谋死,遂一一招承,追出洪二行李,一一无差,问成死罪。有诗为证:
从来折狱古为难,声色言词妥细看。若杷心思频察取,可无冤狱漫相奸。
有两个争雨伞的打将起来。张三道:“是我的。”李四道:“是我的。”两人争论不决。周爷便将伞劈破,各得一半,暗暗叫人尾其后。张三道:“我始初要把你二分银子,你干净得了二分银子,有何不好?如今连这二分银子都没了。”李四道:“原是我的伞,怎生强抢我的。”遂把张三拿进,责罚二十,仍照数买伞与李四。
又有二人争牛,彼此不决。周爷大怒,将此牛入官,令人牵去,那人嘿嘿无言。一人喧忿,争之不已。周爷即判与喧然之人道:“此必尔之牛也,所以发急忿争,此牛原与彼无干所以嘿嘿无言。”即责治其人,其发奸伏之妙种种如此,不能尽述。
那时衙门中有个积年老书手,名为莫老虎,专一把持官府,窥伺上官之意,舞文弄法,教唆词讼,无所不至。周爷访其过恶多端,害人无数,家私有百万之富,凡衙门中人无不与之通同作弊。周爷道:“此东南之蠹薮也。衙蠹不除,则良民不得其生。”遂先将莫老虎毙之狱中,变卖其家私,籴谷于各府、县仓中以备荒年之赈济。凡衙门中积年作恶皂快书手,该充军的充军,该徒罪的徒罪,一毫不恕。自此之后,良民各安生理,浙江一省刑政肃清,皆周爷之力也。周爷尝道:“若要天下太平,必去贪官。贪官害民,必有羽翼,所谓官得其三,吏得其七也。欲去贪官,先清衙门中人役,所以待此辈不恕。”
那时有钱塘知县叶宗行,是松江人,做官极其清正,再不肯奉承上司,周爷甚是敬重。后来叶宗行死了,周爷自为文手书以祭之,盖重其清廉,且将以风各官也。每巡属县,尝微服,触县官之怒,收系狱中,与囚人说话,遂知一县疾苦。明日所属官往迎,乃自狱中出,县官恐惧伏谢,竟以罪去。因此诸郡县吏,闻风股栗,莫敢贪污。始初入境之时,有暴虎为害,甚是伤人。周爷自为文祷于城隍之神,那虎自走到按察司堂下,伏而不动,遂命左右格杀之。有诗为证:
周新德政,服及猛虎。今之城隍,昔之崔府。
同僚一日馈以鹅炙,悬于室中,后有馈者指示之。周爷原是贫家,夫妻俱种田为生,及同官内宴,人各盛饰,惟周爷夫人荆钗布裙以往,竟与田妇一样,盛饰者甚是惭愧,更为澹素,其风节如此。所以当时周宪使之名震于天下,虽三尺童子莫不称其美焉。那时锦衣尉指挥纪纲有宠,使千户到浙江来缉事,作威受赂,害民无比。周新将来痛打了一顿,千户即时进京哭诉于纪纲,纪纲奏周新专擅捕治。永乐爷差官校拿周新至殿前,周新抗声陈说千户之罪。且道:“按察使行事,与在内都察院同,陛下所诏也。臣奉召擒奸恶,奈何罪臣?臣死且不憾。”其声甚是不屈。永乐爷大怒,命杀之。
周新临刑大呼道:“生为直臣,死当为直鬼。”是夕太史奏文星坠,永乐爷悟其冤枉,甚是懊悔,即将千户置之死地,以偿其命,顾问左右侍臣道:“新何处人?”侍臣对道:“广东人。”永乐再三叹息道:“广东有此好人,枉杀之矣。”悼惜者久之。自后尝见形于朝。一日,忽见一人,红袍立日中,永乐爷大声呵叱,遂对道:“臣浙江按察使周新也,奉上帝命,以臣忠直,为浙江城隍之神,为陛下治奸臣贪吏。”言讫忽然不见。永乐爷遂再三叹息。后来周新附体在浙江城隍庙前的人道:“吾原是按察使周新,上帝以吾忠直,封吾为城隍神,可另塑吾面貌,吾生日是五月十七也。”众人见其威灵显赫,遂一新其庙貌,移旧城隍像于羊市里。有诗为证:
威灵显赫是城隍,未死威灵即有光。直臣直鬼无二直,总之一直便非常。
又有诗赞道:
于谦死作北都神,周新死作浙江神。人生自古谁无死,死后仍为万古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