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卷薰莸不同器 (1)
汉朝博物东方朔,淹贯经书张茂先。第七车人知浴女,囊元绪恪知焉。
从来我孔夫子极其博物,无所不知,次则郑国子产称为博物君子。汉朝有东方朔,他原是神仙,所以奇奇怪怪之事无不知道。汉武帝之时,外国有献独足鹤者,东方朔道:“此非独足鹤也。《山海经》之所谓‘毕鸾’也。”武帝一日宴于未央宫,忽闻有人说话道:“老臣冒死自诉。”但闻其声,不见其形,寻觅良久,梁上见一老翁长八九寸,面目皱,须发皓白,拄杖偻步,甚是老耄。武帝道:“叟何姓名?居于何处?有何病苦而来诉联?”老翁缘柱而下,放杖稽首,默而不言,因仰头视殿,俯指帝足,忽然不见。帝召东方朔问之,乐方朔道:“此名为‘藻廉’,乃水木之精也。夏巢幽林,冬潜深河,陛下频年造宫殿,斩伐其居,故来诉耳。仰头看殿,而俯指陛下足者,足于此也。愿陛下宫殿足于此也。”武帝因此停止工役。
后幸匏子河,见前老翁及数人,绛衣素带,各执乐器,为帝奏乐作歌,又献帝一紫螺壳,其中有物,状如牛脂。帝问道:“此是何物?”老翁道:“东方生知之。”帝曰:“可更以珍异见贻。”老翁命取“洞穴”之宝,一人投于渊底,得一大珠,径数寸,明耀绝世。老翁等遂隐。帝问东方朔紫螺壳中何物,东方朔道:“是蛟龙之髓,以傅面,令人好颜色。又女人在孕,产之必易。”后果难产者,试之立效。以涂面,果然悦泽。帝问此珠何以名“洞穴”?东方朔道:“河底有一穴,深数万丈,中有赤蚌,蚌生珠,因名‘洞穴’。”武帝幸甘泉宫,驾过长平坂,见有虫如盘覆于地,色如生肝,头目四肢毕具,问于东方朔,东方朔道:“此虫之名为‘怪哉’,昔秦时有罪之人拘系,仰首叹恨道‘怪哉怪哉’,是怨愤积忧所动,上天所生也。此地必秦狱处。”即按地图,果秦狱处。帝又问:“何以消之?”对道:“积忧者得酒而解,以陈年酒侵之当消。”于是取虫置于酒中,果然消化。
晋朝内侯张华。字茂先,性好读书,徙居之时载书三十乘,博物洽闻,世无与比。武库中封闭甚密,其中忽闻有雉鸡,晋帝甚以为异。张华道:“武库之中安得有雉鸡?此必蛇所化也,蛇能化雉。”试观雉侧果有蛇蜕,方知是蛇所化。吴郡临平山崩出一石钟,锤之无声,帝以问张华,张华道:“可取蜀中桐木刻成剑形,叩之则鸣矣。”于是如其言,果声闻数里。陆机赠与张华以数,那时宾客满座,张华发器便道:“此龙肉也。”众人都未之信,张华道:“汝辈不信,试以苦酒濯之,必有奇异。”果浇以苦酒,便有五色光起。陆机还问主:“此鱼何自而来?”主道:“此鱼非从水中得来,园中茅积之下,忽然得一白鱼,形质异常,因以作,见其味美,遂以相献。”众人方知其果龙所化也。张华望见斗牛之间常有紫气,知是宝剑之精上达于天。察其气,在豫章之丰城狱中,遂补雷焕为丰城令。雷焕到丰城,掘狱屋基,入地四丈,得一石函,光芒射人,中有双剑。并刻题一曰“龙泉”,一曰“太阿”,其夕斗牛间气遂不复见。雷焕留一剑自佩,以一剑送与张华。张华细看剑文,知有二剑,写书与雷焕道:
详观剑文,乃干将也,莫邪何复不至?虽然,天生神物终当复合。雷焕看书方知张华之不可欺也。后张华死,两剑都化为龙而飞去。有一种燃石,出瑞州高安县,色黄白而疏理,水灌之则热,置鼎于其上,可以热物。雷焕入洛,持以示张华,华道:“此燃石也。”晋惠帝时有人得鸟毛长三丈,以示张华,张华惨然不乐道:“此海凫毛也,出则天下大乱。”洛下山上有一洞穴,其深无底,有一妇人要谋死丈夫,将丈夫推堕此穴之中,其人自分必死,行走数里,渐渐明亮,其路渐大,别是一个洞天,见有宫殿人物,共是九处。其人如神仙之状,身长余丈,衣羽衣,至最后所到之处,见仙人在树下奕棋,此人饥饿,告诉以仙人堕落之故,并说腹饥求食之意。仙人指庭中柏树下一大羊,其羊大如人间之羊。令跪于地,捋羊之须,每一捋,得珠一颗,三捋共得三珠,教人将这第三颗珠吃了,余二珠仙人收取。这人服珠之后,便觉不饥。另指一穴,命其寻穴而出,却是交州地方。人问张华,华道:“此地仙九馆仙人也,仙人为九馆大夫。大羊,非羊也,名为‘痴龙’。第一珠食之寿与天齐,第二珠食之延年。第三珠食之不饥而已。”其博物如此。
那知浴女的是张宽。汉武帝时张宽为侍中,从汉武帝祀甘泉,行至渭桥,武帝见一女人浴于渭水之中,其乳长至七尺,武帝怪而问之,女人道:“后第七车中张侍中知我。”言毕不见,那时张宽在第七车中,对道:“此天星,主祭祀者,斋戒不洁,则女人星见。”武帝甚以为奇,而心服焉。
那识囊的是吴国诸葛恪。诸葛恪同僚属出猎于驹骊山,在句容县东北见有物如小儿,伸手引人。诸葛恪令人移去故地,即时而死。僚属问:“此是何物?”恪道:“此事在《白泽图》,曰‘两山之间,有精如小儿,名曰‘囊’也。”那时有人入山,见一大龟径尺,其人擒之而归,欲献与吴王。夜宿于越里,泊船于桑树下,将龟缚于船头之上,夜半桑树忽作人言,呼那龟的名号道:“元绪元绪,你何为在此?”龟也口吐人言道:“我被无知之人拿来拘系,方要献与吴王,有烹煮之苦。虽然如此,就尽南山之薪,其如我何哉?”桑树道:“你虽然如此,但诸葛恪博物,必致相苦,倘求与我一样之徒来奈何你,你却怎生逃避?”龟也称桑树的名号道:“子明子明,勿要多说,恐祸及于你也。”桑树遂寂然而止。其人一一听得,大惊,将龟献于吴王。吴王果命煮之,焚柴万车,龟活如故。吴王问诸葛恪,恪道:“煮以老桑树乃熟,须得千年之桑方可。”献龟之人遂说夜间桑树化作人言,与龟一对一答之故。吴王就叫献龟之人砍那株说话的桑树来,果然一煮便烂。至今烹龟必用桑树,野人遂呼龟为元绪焉。所以当时道:
老龟煮不烂,贻祸于枯桑。
看官,在下这一回怎生说这几个博物君子起头?只因唐朝两个臣子都是杭州人,都一般博物洽闻,与古人一样,只是一个极忠,一个极佞;一个流芳百世,一个遗臭万年,人品心术天地悬隔,所以这一回说个“薰莸不同器”。那薰是香草,莸是臭草,薰比君子,莸比小人。看官你道那薰是何人?是褚遂良,莸是何人?是许敬宗。
先说褚遂良那位君子,他是杭州钱塘人,字登善,父亲褚亮,与杜如晦等十八人并为学士,号“十八学士登瀛洲”者,此也,官至散骑常侍,唐太宗甚是亲倚,封阳翟县侯,告老于家。遂良自少怀忠孝之心,博涉文史,工于隶、楷,初学虞世南,晚造王羲之的妙处,累迁起居郎侍书。唐太宗精于字学,常叹息道:“虞世南为字中之圣,今世南已死,无可与论书者。”魏徵奏道:“唯有褚遂良可与论书。”及见褚遂良之书,大加惊异,以为不减虞世南也,优待异常。唐太宗酷好王羲之的帖,千方百计购求得来,有的说真,有的说假,真假莫辨。褚遂良细细看了,一缘二故论其所出,一毫无差。后迁谏议大夫。那时太宗遣大将李靖连那颉利可汗都擒了来,自阴山北至大漠一望无人,九夷八蛮无不归顺。太宗大喜,遂请上皇置酒未央宫,上皇命颉利可汗起舞,又命南蛮酋长冯智戴咏诗,已而笑曰:“胡越一家,自古未有也。”太宗奉觞上寿,因而赋诗道:
雪耻酬百王,除凶报千古。自此之后,志得意满,便要封禅泰山,适有星孛之变,褚遂良进谏道:“此必天意有未合者,乞更缓之”。太宗悟而止。
迁起居注。太宗道:“卿记起居,人主可得观之乎?”遂良道:“今之起居,即古之左右史也,善恶必记,庶几人君不敢为非,未闻自取而观之也。”太宗道:“朕有不善卿亦记之耶?”遂良道:“臣职当载笔,不敢不记。”太宗一日又道:“昔舜造漆器,谏者十余人,此何足谏?”遂良对道:“奢侈者,危亡之本。漆器不已,将以金玉为之。忠臣爱君,必防其渐,若祸乱已成,无所复谏矣。”太宗深叹美之。
十八年,太宗要亲征高丽,道:“盖苏文杀其君,残虐其民,今又违诏命,朕当亲讨其罪。”遂良奏道:“陛下指挥则中原清宴,顾盼则四夷服,威望大矣。今乃渡海远征小夷,万一蹉跌,伤威失望,更兴忿兵,则安危难测矣。”乃上疏切谏,太宗不听,因要遂良同在军中议论,恐褚亮年老不舍其子,遂手诏褚亮道:
畴日师旅,卿未尝不在中。今朕薄伐,卿已老,俯仰岁月,我劳加何!以遂良行,想君不惜一子于朕耳。善居加食。褚亮顿首而谢,太宗因同遂良而行,每每于军中计议征伐大事,并论古今学问。遂良胸中如倾江倒海而出,辨论不穷,太宗大喜。征辽而回,褚亮年老,因念子而死矣,遂良恸哭。太宗道:“此朕陷尔于不义也。”遂赠褚亮为太常卿,恩礼加等,敕陪葬于昭陵。遂良因父亲念己而死,三年庐墓,不饮荤血,极其悲苦。太宗念其纯孝,道:“此孝子也,必忠臣哉。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朕安能舍之,而复求忠臣乎?”
服满之日,授太子宾客进黄门侍郎。时有飞雉数数集于宫中,太宗问道:“此是何祥也?”遂良道:“昔秦文公时,有童子二人化为雌雄二雉,雌者鸣于陈仓,雄者鸣于南阳。一童子曰:‘得雄者王,得雌者伯。’文公得其雌,遂伯诸侯,始为宝鸡祠。汉光武得其雄,遂起南阳,广有四海。陛下本封于秦,故雌雄并见,以告明德。”太宗大悦道:“人之立身,不可以无学,遂良所谓多识君子哉。”后殿庭之中,忽见残獐一脚,细视之,乃是兽食之余。询间宿卫之人,莫知所以来。太宗惊异,遂良道:“昨暮乃狼星值日耳,不足怪也。”太宗叹服。有人得鼠如豹文,荧荧光泽,太宗不识,以问群臣,莫能知者。遂良道:“此鼠也。”太宗道:“何以知之?”遂良道:“见《尔雅》。”试按秘书,果如其说,人无不称其博学焉。
那时太子承乾既废,魏王泰侍于太宗之侧,太宗许立为太子,次日因谓大臣道:“昨日泰投我怀中云:“臣今日始得为陛下子,此臣更生之日也。臣惟有一子,百年之后,臣当杀之而传国与晋王。’朕闻其语甚怜之。”遂良奏道:“陛下失言矣,安有为天下主而杀其爱子以其国授晋王者乎?陛下昔以承乾为嗣,复宠爱泰,嫡庶不明,故纷纷至此。若必立泰,非别置晋王不可。”太宗大悟泣下,道:“我不能。”就诏国舅长孙无忌、房玄龄、李与遂良等定策,立晋王为皇太子。一言之下,国本不摇,皆遂良之力也。拜褚遂良为中书令。
太宗寝疾,召遂良、长孙无忌二人到御榻前分付道:“汉武帝寄霍光,刘备托诸葛亮,朕佳儿佳妇,今委卿二人矣。太子仁孝,其尽诚辅之。”谓太子道:“无忌、遂良在朝,汝不必忧也。”因命遂良草诏立晋王为帝,是为高宗。高宗即位,封遂良为河南县公,进郡公。无忌与遂良在朝,同心辅政,高宗亦恭己以听,政治颇好。怎当得一个恶人在朝,搅乱世界?有分教:
乾坤翻覆,变成浊乱之朝;阴阳错行,化为污秽之地;女主坐朝问道,唐室悚惧恐惶。
把一个唐朝天下轻轻的断送了。果是:
善人一心为善,恶人只是作恶。同是父精母血,怎生这般差错。
这恶人是许敬宗,字延族,杭州新城人,隋朝礼部尚书许善心之子。敬宗广读诗书,善于作文,只是心性有些古而怪之。怎生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