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卷天台匠误招乐趣 (2)
”张漆匠道:“我没有得闲工夫,内司牢子日日在此监督,好生利害,若迟了时刻,便要责罚,谁敢怠慢?如何得有闲工夫,与你油漆家伙?”老妪道:“不要你目下来做,只要你如今同我走到家里看一看家伙,要买多少颜料胶矾,估价定了,待你有工夫的时节,接你来做就是。工钱比他人加厚便是,不必推辞。”张漆匠连忙接应道:“这个说得有理,我只恐内司催督,不是我不要趁钱。”说罢跟着老妪便走,走了几个转弯,老妪拖了张漆匠的手,走进一个小门之中,并无一点灯光,黑的。张漆匠跟了老妪而走,把手摸着两边,但觉都是布帏遮护,脚高步低,张漆匠有些疑心,问这老妪道:“这是什么所在?要我到此。”老妪道:“休得多言,自有好处。”张漆匠越发疑心道:“有何好处?”老妪道:“不要只管絮絮叨叨,包你定有好处,若没有好处,我也不领你进来了。”一边说,一边脚下摸摸索索,已不知走过了多少弯弯曲曲之处。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话说这张漆匠跟了老妪走入黑暗地狱之中,不知东西南北,转弯抹角走了好一会方才走到一间室中。老妪道:“你在此坐着,略等一等不妨。”老妪进去不见出来,张漆匠黑天摸地心下慌张道:“不知是恁缘故?叫我到此,又不知此处是什么所在?”委决不下。少顷,见暗中隐隐一点灯光射来,从远而近,渐渐走至面前。张漆匠打一看时,但见:
头上戴一顶青布搭头,身上穿一件缁色道袍,脚下僧鞋僧袜。俗名师姑,经上道是优婆夷,只道他是佛门弟子,谁知是坏法的祖师。
话说点着灯火出来的不是别人,却是一个半老年纪的尼姑,手里拿着一个烛台,方才照见室中,都用青布遮护,遮得不通风,还有或青或赤之衣,四围遮蔽,竟不知是何地。张漆匠心下慌张,问这尼姑道:“师父这是什么所在?叫我进来?”尼姑把一只手摇着道:“莫要做声,自有好处。”张漆匠便不敢开口,却似丈二长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尼姑拿着烛台先走,叫张漆匠随后进来。转弯抹角又走了数处,方才走到一间密室之中。张漆匠四围打一看时,但见:
酒筵罗列,肴膳交陈。酒筵罗列,摆着器皿金银;肴膳交陈,烹成芬芳鱼肉。虽不能烹龙炮凤,请得过胜客嘉宾。
话说那张漆匠一见桌上摆列酒筵,非常齐整,兼之金银酒器,室中陈设之物,都不是中等以下人家所有,张漆匠甚是心惊,一喜一惧。喜的是生平做了一世漆匠,眼睛里并不曾见此富贵之景;惧的是我是何等样人,今日骤然到于此地,不知做出什么事来,恐不免有些干系,却又不敢问这尼姑是什么缘故。那尼姑却叫这张漆匠:“你且坐地。”尼姑分付了这张漆匠,自持烛而去。去了一会,领出一个妇人来,张漆匠打一看时,但见:
朱唇一点红,翠眉二道绿,三寸窄金莲,四体俱不俗。身材是五长,心性纵六欲,七情乃嗜淫,八字生何毒。寻夫到九街,十度还嫌促。
话说张漆匠见这妇人出来,生得容貌非常,美如天仙一般,只是不带冠儿,不十分妆饰,就如平常一样打扮,走来坐于酒席之上。张漆匠见了这个美人,甚是吃惊,不敢近前。尼姑再三叫这张漆匠,坐于酒席之上,与美人对面而坐,那张漆匠依尼姑所说,也只得坐了。尼姑坐于美人之下,又叫那老妪也来坐于桌横,却是老妪斟酒。张漆匠虽然与美人对面而坐,自知贵贱不敌,不敢十分多看那个美人。美人却又再不言语,张漆匠酒量甚好,酒到便一饮而尽,一连大杯饮过二十余杯。老妪却不多斟,恐怕误了大事,要留着他全副精神用在那件事上。老妪进内里不住搬出肴馔来,共饮了半日,尼姑道:“这时候将近二鼓矣,娘娘请睡了罢。”美人不则声,张漆匠暗暗自忖道:“我身边并无一文钱,这个光景,明明是要我在这里宿歇的意思了。明日清早起来,倘要我的钱钞,怎生是好?事不三思,必有后悔。
”遂悄悄对这尼姑道:“我是个贫穷之人,身边并无一文钱,怎生好在此地?”尼姑“咄”的一声喝道:“你人也不识,谁是要你钱的人?明日反有得钱与你。”张漆匠方才放下了心,便胆大起来。老妪拿汤水出来与张漆匠净手脚。张漆匠道:“适才已洗过浴了。”老妪道:“与花枝般贵人同睡,必须再三洁净,休得粗糙。”张漆匠只得又净了一番手脚,又取面汤来洁净了口齿,尼姑方领张漆匠到于内室床边。揭起罗帐,那被褥华丽,都是绫锦,异香扑鼻。尼姑笑嘻嘈的对张漆匠道:“你好造化,不知前世怎生念佛修行,今日得遇这位美人受用。”张漆匠不敢则声。尼姑推这位美人上床,又笑嘻嘻的拿了灯出外,反锁上了门而去。那张漆匠似做梦的一般,暗暗的道声“怪异”,怎生今日有这样造化之事?钻入被内,那被异常之香,遂问这美人道:“娘娘是何等样人,怎生好与小人同睡?”那美人只是不言不语。张漆匠见美人不应,也不敢再加细问,伸手去那美人身上一摸,其光滑如玉一般,只觉得自己皮肉粗糙,也管不得遂腾身上去,极尽云雨之乐。怎见得妙处:
一个是闺阁佳人,一个是天台漆匠。闺阁佳人肌香体细,如玉又如绵,天台漆匠皮粗肉糙,又蠢又极夯。那佳人是能征惯战之将,好像扈三娘马上双飞刀,这漆匠是后生足力之人,宛然唐尉迟军前三夺槊。那佳人吞吐有法,这漆匠卤莽多能。虽然人品不相当,一番鏖战也堪敌。
话说那张漆匠不费一文钱钞,无故而遇着这个美人,好生侥幸,放出平生之力,就像油漆家伙的一般,打了又磨,磨了又打,粗做了又细做,胶矾颜料,涂了又刷,刷了又画,如扳主顾的相似,不住的手忙脚乱,真个是舍命陪君子,上落一夜不曾放空,一夜不曾合眼。那美人也颇颇容受得起,并不推辞,手到奉承,上下两处,俱开口而受之,整整的弄了一夜。果然是:
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不觉已是五更天气,集福寺声发动,张漆匠还要再兴云雨,只听得门外有人走来开锁,推进门来,不拿灯烛,仍旧是昨晚尼姑之声,走到床边,急急唤张漆匠走起。张漆匠只得穿了衣服起身。那尼姑黑暗之中递两贯钱与张漆匠道:“拿去买酒吃,可速速出去。”仍旧叫昨晚老妪领出。张漆匠跟了老妪,也摸着布壁而行,弯弯曲曲行了几处,送出一门,又不是昨晚进来的门户。老妪道:“从此到街上数里之路,可到工作之处。”说罢,老妪便转身闭门进去。张漆匠黑暗之中认不得仔细,一步步摸将出来,摸了半日,走了数里之路,渐渐天明,仔细想那出来之路,已如梦寐一般,一毫都记不出。渐渐走到街上,到集福讲寺还有二里之路,遂拿了这两贯钱随步回寺。监工的因张漆匠来迟,要加责罚,张漆匠只得细细禀以晚间之事。监工的叫人在数里内外遍处踪迹,竟不得入门出门之路。
此时传满了寺中,众人三五成群聚说,有的说道是妖怪鬼魅,有的说道是神仙下降。中间一个老成有见识的道:“据我看将起来,也不是什么神仙,也不是什么妖怪鬼魅,定是人家无廉耻的妇人,或是人家姬妾,因丈夫出外,淫心动荡,难以消遣。或是无子,要借种生子,不论高低贵贱扯拽将来凑数。不过是这两样,若不是无耻好淫的妇人,就是为固宠之计,思量借种生子。这个既是尼姑来做马泊六,这定是尼庵之中,恐人认得道路出,所以都将布帏四围遮蔽,把人认不出。况且这妇人一夜并不言不语,难道是哑子?若说出言语,恐人听得,所以一夜竟不言语。况且晚间是尼姑拿灯照引进去,关门上锁,五鼓又是尼姑开锁来唤,不是尼庵是什么去处?这妇人在自已家中耳目众多,难以偷闲养汉,假以烧香念佛看经为名,住于尼庵之中,做这般勾当,或是自己香火院,亦未可知。只要有钱通同了尼姑,瞒过了家中丈夫,众多耳目,却不是件最稳当最方便的事么?”说罢,众人都拍掌大笑道:“此事千真万真。”只见门槛上坐着一个卖盐之人,听了此语笑起来道:“此事果然千真万真。”众人都道:“怎见得便是千真万真?”那卖盐的道:“这是我五年前经过之事。
”众人听了都道:“怎生是你经过之事?”那卖盐的立起身来,对众人指指点点,一五一十的说道:“我五年前挑盐贩卖,一日遇着一个尼姑,有五十余岁,问我买盐道:‘我庵里正要盐用,你可随我到庵中,我要买你这一担盐腌莱。’说罢,我便随了他去。到于庵中,称了斤数,他分外又多加我几分银子,又道我路远,留我酒饭,甚是齐整。庵中又走出几位少年的尼姑来,都是二十余岁之人,且是生得标致,青的是发,白的是肉,光头滑面,衣上都薰得松子沉速之香,遂留我在庵中权宿一宵。
我见他意思有些古怪,料得自己颇有精神,也颇颇对付得过,不愁怎的,遂大胆宿于庵中。吃了酒饭,先是老尼与我同睡,事完之后,少年尼姑轮流而来,共是五个,一夜轮流上下,并不曾歇。独有老尼姑更为利害,真是色中饿鬼,就如饿虎扑羊的一般,不住把身子凑将上来。次日早起,安排酒饭,请我吃了,又与我数两银子做本钱,叫我可时时担盐到庵中来,又叫我切莫到外边传说。分付已了,送我下山。谁知弄了一夜,精神枯竭,挑了空盐箩下山,头晕眼花,不住的身子要打踵,勉强的捱到家里,跌到床上,再动不得,从此整整病了三个月,把这数两银子赎药调理完了,方才走得起。至今望见尼姑影儿,魂梦也怕,若再走这条路,便性命断送在她手里了。”这正是:
云游道士青山去,日出师姑白水来。
话说这卖盐的说罢,一个人问道:“这庵在什么所在?”卖盐的道:“我对你说了,只恐你这两根骨头不够埋在他那眼孔儿里,留你这条性命,再吃碗薄粥饭罢,休去寻死。”说罢,内中一个人道:“这尼姑果不可去惹他,真个利害。曾有一个游方和尚,惯会采阴补阳,弄得这龟儿都成活的一般,会得吹灯吸酒,自以为盖世无敌。后来遇着一个尼姑,那尼姑却惯会采阳补阴,两个撞着了,却不道棋逢敌手,将遇良才,两个都要争雄比试。先是和尚试起,拿一大盆火酒,把阳物取出来七八寸之长,如薛敖曹剥兔之形,龟眼如圆眼核大,放阳物于大盆之内,如饮酒的一般,渐渐吸尽。
随后尼姑,取一个洗浴盆,倾火酒于内,满满一盆,然后脱得赤条条的,坐于盆内,那阴物竟如药碾之形,吐开一张血盆大口,咕嘟嘟的将这一大盆火酒一吞一吐,一气吸尽,面上并无一点之红。和尚见了,惊得魂不附体,不敢与尼姑比试,抱头鼠窜而逃。真强中又有强中手也。”众人都拍掌大笑道:“利害利害,不知怎生学得这般方法。”其中一个老成人知因识果的,不住叹息道:“甚么采阴补阳、采阳补阴,佛门弟子不守三皈五戒,破坏佛法,做了佛门的魔头,你不见佛经上道:‘袈裟误袈裟,永劫堕阿鼻。’犯有此罪,高过于须弥山,随你怎么样忏悔,这罪孽他也再忏不去。两个造了这阿鼻之业,永劫不得翻身。佛菩萨在那里痛哭流涕,金刚韦驮在那里摩拳擦杵,他还全然不醒,说甚么强中又有强中手。”众人闻得此言,都合掌当胸,向佛作礼道声:“罪过”。遂一哄而散。此事传满了杭州,人人都当新闻传说。所以当时饶州有个少年尼姑,不守清规,与一个士人姓张的私偷,竟嫁了他。乡士戴宗吉作首诗嘲笑道:
短发蓬松缘未匀,袈裟脱却着红裙。于今嫁与张郎去,赢得僧敲月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