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卷认回禄东岳帝种须 (2)
夫火者,禀南方丙丁之精,木生于火,祸发必克。燧人以之利物,火德将托持权,神名回禄、祝融、宋无忌,部下有焱火使者,持火铃将军、捧火葫芦童子、骑火龙火马神官。天火非凡火不燎,始初逼逼剥剥,继则烘烘,骨都都烟迷宇宙,刮剌剌焰震乾坤,果然势加燎毛之轻,诚哉烈若红炉之铸,可想周郎赤壁,宛似项羽咸阳。这一场火起,延烧数百家,周必大从睡梦里醒来,急急救得家眷人口,衣服家伙之类,烧得个罄尽。那临安帅韩仲通明知这火从王家烧起,因王家舅爷有御史之尊,谁敢惹他。俗语道:“欺软怕硬,不敢捏石块,只去捏豆腐。”便拿住周必大并邻比五十余人,单单除出王家诸人,尽数下在狱中,奏行三省官勘会。周必大在狱中,同狱吏道:“失火延烧,据律该问什么罪?”狱吏道:“该问徒罪。”周必大道:“我将一身承当,以免五十邻比之罪,我还该何等罪?”狱吏道:“不过除籍为民耳。”周必大叹息道:“人果可救,我何惜一官?况舍我一顶纱帽以救五十余人之罪,我亦情愿。
那繇词上道‘财伤官磨’,数已前定矣,怎生逃避?”狱吏道:“你这官人,甚是好笑,世上只有推罪犯在别人身上的,那里有自己去冒认罪犯的。如今世上哪里还有你这等一个古君子?便是点了火把,也没处寻你这般一个人,怎生肯舍自己前程万里,捉生替死与他人顶缸受罪?”说罢,大笑不止。周必大认定主意,不肯变更,直至勘会之时,他自己一力承当,只说家中起火,并不干邻比诸人之事。三省官都有出脱周必大之意,要坐在邻比诸人身上,因见周必大自己一力承当,三省官无可奈何,只得将文案申奏朝廷。倒下旨意,削了周必大官爵,释放五十余人出狱。那五十余人磕头礼拜,谢天谢地,只叫救命王菩萨,愿你福寿齐天,官居极品,位列三台,七子八婿,周必大也付之不理。临安府诸人,也有道周必大是千古罕见之人,怎生肯舍了自己前程,救人性命?却不是佛菩萨转世,日后断然定有好处。也有道周必大是个呆乌,怎生替人顶缸,做这样呆事?也有道周必大是个极奸诈之人,借此沽名邀誉。总之人心不同,有如其面,不可以一律而论。有诗为证:
舍却鸟纱救别人,旁人相见未为真。救人一念无虚假,必大何曾问细民。
话说周必大救了五十余人之命,只因火起贴邻,烧得寸草俱无,周必大只领得骨肉数口而出,又因削了官爵,安身无地,将就在临安捱了五六个月,没及奈何,只得思量寄居于丈人王彦光之处。他夫人王氏也是个贤惠之人。大抵妇人家并无远大之识,只论目下,他夫人见丈夫冒认罪名,削去了官爵,也全不怨怅着丈夫,并无一言说丈夫做了这场呆事,反宽慰丈夫,遂同丈夫到父亲家居住去。
不说周必大同夫人要到王家去住,且说那王彦光住在广德,始初闻得女婿因救了邻比五十余人,冒认罪名,削去了官爵,好生怨怅道:“半生辛苦,方才博得一个进士,怎生有这个呆子?世上的人,利则自受,害则推人,却比别人颠倒转来做了,岂不好笑煞人?好端端的一个官,正是前程万里,不知要做到什么地位方才休歇。就是他要休歇,我还兀自不肯休歇,不知何故自己作孽抛去了。明日清清冷冷,却带累我女儿受苦。世上只有要官做的人,再没有有官自去削的人,可不是从古来第一个痴子么?明日见这痴子时,好生奚落他一场。”那王彦光忿忿不已,不则一日,到于冬天,一日大雪,王彦光夜间得其一梦,梦见门前有许多黄巾力士在门前扫雪,王彦光问道:“怎生在我门前扫雪?”那些黄巾力士道:“明日丞相到此,扫雪奉迎。”说罢而醒。王彦光大惊异道:“不知明日有什么人来,来的便是宰相也。
”次日午时,恰好是女儿女婿来到,王彦光暗暗的吃个惊道:“难道这丞相就是这个痴子不成?世上可有痴子做丞相之理?况且除籍为民。俗语道:‘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难道可有天上掉下来的现成丞相?大抵不是他,或是别人亦未可知。”这日到晚,并无一人再来。王彦光暗暗的道:“今日并无一人,只得这个痴子,这个梦有些古怪,准准要应在周必大身上了。我本要奚落他一场,今既如此,不好奚落得,只得翻转脸来,且奉承他一番,不要他明日做了丞相之时,笑我做苏秦的哥嫂。我如今不免做个三叔公,再作理会。”果然翻转脸来,欢容笑面,一味慰安,并无奚落之念,实有奉承之心。怎知王彦光的儿子王真通是个极势利的小人,见姐夫削了官爵,好生轻薄,又见父亲一味恭敬姐夫,便如眼中之钉一般,便道:“一个罢官之人,与庶民百姓一样,直恁地恭敬却是为何?将我家的钱粮去养着这个呆鸟做恁?”若是父亲与周必大酒食吃,他便在旁努嘴努舌,斜眼撇角,冷言冷语,指指搠搠的道:“可是奉承这位尊官哩。”正是:
只有锦上添花,那曾雪中送炭。话说王真通轻薄自不必说。那周必大在丈人家,转眼间已过了数个年头,那时已五十余岁,高宗诏下开博学弘词科。王彦光因梦中之事,勉强要周必大赴博学弘词科。周必大道:“岂有已举进士,失了进士又欲奔赴博学弘词科者乎?况此事久不料理,怎好冒冒失失而去?”王彦光再三催促起身,周必大只得勉强前至临安。一日,梦到东岳天齐圣帝之处,左右判官小鬼、牛头马面列于两旁,鬼使拿的罪人,披枷带锁者不计其数。东岳帝君冕旒端坐上面,拷鬼号叫之声所不忍闻。
东岳天齐圣帝者,乃天帝之孙,群灵之祖,巍巍功德,职掌四大部洲;浩浩崇阶,辖管三天率属。天道、地道、人道、鬼道,莫不繇其变通;胎生、卵生、湿生、化生,一切凭其鼓铸。试看两廊棚扒吊拷无非是恶官恶吏,贪残酷虐之小人;细察殿前磨烧舂,那些个为孝为忠,仁慈朴实之君子。变驴的、变马的、变猪的、变犬的,世上众生,都受罪犯耿耿,化莺的、化燕的、化蜂的、化蝶的,花间四友,难逃业报昭昭。称发竿丝忽无差,照胆镜毫厘不爽。光萌正大者,尽从金银桥化生;黑暗狡猾的,咸向恶水河堕落。重重地狱,都自人生;渺渺天堂,皆由心造。话说周必大到了东岳天齐圣帝之处,看见变牛变马之人无数,但是十分之中倒有六七分是和尚,因吃了十方钱粮,不守戒律故也。又见牛头鬼使勾到一人,却是周必大同榜进士赵正卿。其人广有钱财,遂好交结天下名士,原系一窍不通文理乖谬之人,假装体面,烂刻诗文,欺世盗名,花嘴利舌,后来侥幸中了进士,一味贪酷害民,欺压善良,损人利己。
周必大见是赵正卿,遂用心看视,只见东岳帝君大声震怒道:“赵正卿,汝在世上并无阴德及于一民一物,妄尊自大,刻剥奸险,一味瞒心昧己,欺世盗名,假刻诗文,哄骗天下之人,障天下之眼目,不过借这几千万臭钱诓骗世人。那世上无眼目之人被汝骗过,汝还能骗得我否?”遂叫数个鬼使将赵正卿绑于柱上,将双眼一齐抠出,又将赵正卿劈破其腹,滚汤洗涤其肠,赵正卿号叫之声,甚是凄惨。东岳帝君喝骂道:“汝一肚皮奸诈害人,人受汝之荼毒苦不可言,亦知今日自己疼痛否?奸淫室女,破败寡妇,罪大恶极而不可赦。欺世盗名,天下之人皆为汝巧言利舌所骗,所不能骗者独鬼神耳。盗取朝廷名器,恣汝胡为,以济其不仁不义之念,朝廷官职岂为汝贪酷地耶?欺压善良,损人利己,无恶不作,汝又假以崇信佛法为名,实于佛法一字不通,不过借佛门以为逃罪之计,还要去欺那佛菩萨,使人不信三宝,皆汝之故,其罪与诽谤三宝尤甚。”命押入无间地狱受罪,兼追其三子,斩绝后嗣。道罢,数个鬼使囚执而去。果是“千年铁树花开易,一人都出世难。”
欺世盗名瞒鬼魅,假依佛法念菩提。难逃东岳天齐圣,地狱无边始惨凄。
东岳帝君判断赵正卿已毕,开口道:“周必大阴德通天,当为人间太平宰相,惜骨格穷酸,难登显位。”即分付小鬼判官道:“可速与周必大种帝王须一部。”两个判官小鬼即取一绺须过来,根根种在周必大嘴上。种须已毕,周必大欠伸而醒,嘴边甚是疼痛,把手一摸,其两腮都肿。那时周必大也生了些髭须,与当年没髭须时不同,这一夜便添出许多髭须,黑而且劲,又长又有光彩。周必大暗暗惊异,并不说出。遂访问赵正卿,果于是日死矣,其果报如此。
看官,你道事有凑巧,物有固然,功名富贵果是鬼神护,不繇一毫人力计较。那时周必大来到临安,寓在一个孙班直家里。这孙班直一日从外归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小册子。周必大偶然坐在门槛上,看见班直手里这个小小册子,便取来一看,却是皇帝出来的驾前仪从卤簿图,器具名色,一一写在上面,周必大甚是得意,便将班直这个小小册子细细抄录,一一无遗。这也是偶然好耍子之事,岂知这富贵功名就在上面,真时来福凑也。
话说那时秦桧已死,高宗将已往之事尽数翻转,命汤鹏知贡举。汤鹏奉命考试,因高宗更化之始,试法极严,出的题目,可可是卤簿图。周必大记得烂熟,一字无差,汤鹏看这一卷,考核精细,若有神助,遂取为首卷。周必大从此在翰林院九年,文章之名布满天下。高宗皇帝几番要拜周必大为宰相,因他相貌长身瘦面,孤形野鹤,恐怕他福薄做不得宰相,尝燕坐叹息道:“好一个宰相,但可惜福薄耳。”旁边走过一个老太监,徐徐奏道:“官家所虑莫不是周必大乎?”高宗道:“你怎生便知是周必大?”老太监奏道:“臣见所画先朝司马光像,其相貌甚是清癯,亦如周必大之长身瘦面也。”高宗为之大笑,遂拜周必大为宰相。果然做了二十年太平宰相,就造相府在样沙坑。那时督造相府的就是韩仲通,甚是惭愧,其恰好如此。
后高宗传位于孝宗,周必大与闻揖逊之盛,进少保,封为益国公。后来出镇长沙,又享清闲之福。有个风鉴先生走到周必大府中要见宰相,周必大自己出来。那周必大不好奢华,只穿布道袍出来相见,那个风鉴先生道:“我要见你家宰相,谁要见你?”周必大道:“看我便是。”风鉴先生道:“休得取笑,岂有你这等一个人做得宰相?”周必大道:“难道我做不得宰相?”风鉴走近前来把须髯一捋道:“此一部帝王须也。”周必大方才敬服。盖当日东岳帝君种须之事,周必大就在夫人面前也并不曾说出,今日风鉴识得是帝王须,恰好与东岳种须之事相合,岂不是个异人?从来道,人臣得龙之一体,当为公相。曾公亮得龙之脊,王安石得龙之睛,周必大得龙之须,所以都做到宰相。后来周必大整整活至九十余岁而死,谥文忠。儿子周纶也为筠州太守。阴德之报,一毫不差如此。有诗为证:
裴度香山能积德,益公认罪代穷民。为人须放心田好,留取他年宰相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