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张采莲隔年冤报 (3)
周思江大怒,当时喊叫起地方邻舍,将张泰着实拷打,道:“你把张采莲并我这许多金银首饰都偷在何处?”连张泰也合口不来,只得实说道:“日间来探望妹妹,妹妹原约定要偷些东西,同逃回镇江,约定二更尽时分,走到后门来接,不期走来之时后门半开,并不见一毫踪影,却被狗叫捉了,其中情繇我实不知。”周思江道:“休得胡说,你今将妹妹首饰都寄囤在那里?好好还我便罢。”张泰道:“我实不知下落。”并不招承,众人一齐动手,打得这张泰叫苦叫屈,号啕痛哭道:“妹妹是你害我了。”众人见张泰不肯招承,等到天明,把张泰解到临安府尹处审问,府尹问张泰道:“你将你妹妹并金银首饰藏匿何处?定有同伙之人并窝家,可一一招来,免受刑法。”张泰将前缘后故之事诉说一遍,府尹见张泰不招,叫皂隶将夹棍夹将起来。可怜这张泰年纪只得二十岁,那里经得夹棍起,口里只得胡乱应承,东扯西拽。其实张泰并不曾走临安府路,说的话都一毫不对,连熟识的人一个也无,只招承道:“前日曾在饭店中宿一晚,有包裹一个。”正是:
若将夹棍为刑罚,恐有无边受屈人。府尹即时差皂隶拿饭店主人并包裹来审。拿到饭店主人,细细审问,并无同伙之人,及至打开包裹看时,只得破被一条,梳掠一副,盘缠数百文,并无他物。府尹细细看了张泰年纪后生,也不是惯作不良之事的人,赃证俱无,难以定罪,暗暗道:“他既得了妹子并金银首饰,怎生不与他同逃走?还在后门做甚?若有同伙窝家,怎生肯将妹子金银反与别人去了,自己在此受苦?其中必有原故,或者时候不对,有剪绺之人乘机剪去亦未可知。”只得把张泰打了二十,下在狱中,限十日一比,比了几卯,竟无踪影。府尹只得行一纸缉捕文书,四处缉访张采莲下落。那时张泰已打过五十余板矣。
不说张泰在狱中受苦,且说王立这厮勒死张采莲之后,奔还家里,正是五鼓天气,打开包裹一看,都是金银首饰。王立满心欢喜,便道:“这注生意做得着。”先买些三牲福礼烧纸,遂将金银首饰好好藏过,慢慢受用。列位看官,你道王立谋财害命,勒死这女子那冤魂难道就罢了?况且日游神,夜游神,虚空过往神明时时鉴察,城隆土地不时巡行,还有毗沙门天王、使者、太子考察人间善恶,日月查点,难道半夜三更便都瞎了眼睛不成?少不得自然有报,只是迟早之间。果是:
乾坤宏大,日月照鉴分明;宇宙宽洪,天地不容奸党。举心动念,毫发皆知;作恶行私,纤微必报。
话说王立这厮得此横财之后,意气扬扬自得,相貌比前更觉奇伟。军中队将杨道元见王立一表堂堂,又有千百斤气力,甚是爱惜,就优免了王立值宿的差役,叫他充赤山衙操。王立自此不去更番值宿,终日在赤山衙演武厅操演武艺,比较枪刀弓箭,轮拳使棍,比前升了一级,意气更自不同。比较武艺之后,便取出张采莲的包裹中首饰金银,换些散碎银两,终日饮酒使用,任情作乐。一日王立吃得烂醉如泥,过赤山衙,忽然见酒店中一个四十余岁妇人,坐在柜身子里叫声道:“王长官,多时不见!”王立醉中抬起头来一看,认得是旧日邻舍彭七娘,便作揖道:“彭七娘,几年不见,却原来搬在这里开酒店。”彭七娘道:“便是,一向搬来在此处,连旧日邻舍通不知道。
王长官,你为何在此?”王立醉眼眯的答应道:“近日侥幸蒙本官好生心爱,豁免了俺更番值宿的差役,叫俺充了赤山衙操,吃了月粮,不过三六九操演,省得日日捏了笔管枪,终日挑包寻宿处。彭七娘,你道俺可不好么?”彭七娘嘻嘻的笑道:“王长官恁地恭喜,原来比往先发迹了,怪道得发身发财,越长的堂堂一表,连老身通不认得了。”两个闲言碎语,说了半日,彭七娘问道:“你今发迹了,可曾娶过娘子?”王立道:“曾没有娶妻。”彭七娘大笑道:“男子不娶妻,可也不成个家,况且你如今比原先不同,怎生把人取笑做光棍不成?老身有个女儿,也不十分粗丑,王长官你若不弃,我将来配你可好么?”王长官连声道:“好。”彭七娘就叫女儿出来相见。只见斑竹帘儿里走出那个花枝般女儿来。王长官不见时便休,一见见了:
头顶上飘散了三魂,脚底下荡尽了七魄。
话说那女儿从斑竹帘儿里袅袅婷婷走将出来,向王立面前深深道个万福,王立已是八分魂消,向他身上下打一看时,更自不同。但见:
淡白梨花面,轻盈杨柳腰。两眉侵翠润,双鬓入云娇。窄窄金莲小,尖尖玉笋妖。风流腰下穴,难画亦难描。王立这厮看了这般一个出色女子,把那笑脸儿便飞到三十三天之上,连酒醉也都醒,就吃橄榄汤也没这般灵应,便对彭七娘深深唱个喏道:“谢老娘作成小子,你今日便是俺的嫡亲丈母也,休的勒。”彭七娘道:“休说这话,老身见你堂堂一表,日后不是个落薄之人。我将女儿嫁你,连老身日后有靠,怎说‘勒’二字?如今结了亲,便是邻上加邻,亲上加亲也。”王立道:“俺便择吉行聘,先告过本官,给假成亲。”说罢,谢了岳母便去。那女子以目留情,甚有不舍之意。王立弄得魂出颠倒。走到家里,把那张采莲的包裹打开,取些金银首饰出来。你道王立好贼,恐怕人认得出,都拿来捶碎了,走到银匠店里另打造一打造过,选个吉日,王立浼自己队里一个媒人,行了聘礼,在本官处告了几日假,到彭家酒店里结起花烛,拜堂成亲。本军队里与王立相好的,都来吃喜酒庆贺,看王立娘子,果是生得绝世无双,满堂中没个不喝声采道:“好对夫妻。”大家吃得烂醉如泥而散。这夜王立好生欢喜。
软苗条的女娘,款款柔柔;骨的汉子,长长大大。弯弓插箭,直透红心,对垒麾戈,尽染血迹。长枪鼓勇,那怕他铁壁铜墙;铳炮争强,一任彼草深水灌。几番鏖战,何愁娘子之军;一味攻坚,方显英雄之汉。
这一夜王立直弄得骨软筋麻,死心塌地在这妇人身上。清早起来,便作谢岳母之恩,一连在岳母家过了几日。假日已满,王立遂将娘子搬到寨中居住。出门之时,岳母又再三分付道:“好生看我女儿。”王立喏喏连声道:“这是小人自己身上的事,休得记念。”说罢,携了娘子,自到寨中居住,夫妻且是相敬厮爱,百依百随,王立欢喜不胜。
满了月余,寨中墙垣,被雨淋坏,那个队将杨道元要修理墙垣,亲自到寨中踏勘,走到王立门前,那时王立已到赤山衙操演去了,这王立新娶的娘子正在那里洗锅,把锅子中的水泼将出来,可可的溅了杨道元一身龌龊水。杨道元大怒,问是什么人的妻子?左右随从人禀道:“是王立的妻子。”杨道元道:“王立怎生有这个妻子,可是旧日的?可是新娶?”左右禀道:“正是新娶的,一月余了。”杨道元疑心,就走进王立房中来看这个妇人。杨道元不见时便罢,一见见了,吃那一惊不小,急忙退步出来,悄悄分付左右道:“王立操演回来,不要许他到家里去,可速押来见我。”众军都道王立的娘子泼水污了本官衣服,本官恼怒,要将王立来责治了。看官有所不知,原来杨道元有一身奇异的本事:
善识天下怪,能除世间妖。
行持五雷法,魔鬼一时消。
话说杨道元行持太乙天心五雷正法,善能驱神遣将,捉鬼降妖,曾以符水鸱枭眼目洗眼,炼就一双神眼,那鬼怪到他面前,他便一一识得,因此见了王立的妻子一团黑气遮着,所以突然吃那一惊不小。众军领队将之命,见王立操演回来,不容他到家,径自押来见队将。那时已将晚,众军押王立来见队将,杨道元赶开了众军,问王立道:“你可曾做什么负心的事么?”王立道:“小人并没有什么负心事。”杨道元道:“你休得胡赖,我看你有冤魂缠身,你瞒得他人,瞒不得我,快快实说,俺还有救你之处,若再迟延,性命休矣。”说着王立大惊,浑身冷汗。果是:
日间不干亏心事,午夜敲门不吃惊。王立被队将说着海底眼,怎生躲闪?只得把前前后后谋死妇人之事说了一遍。杨道元道:“是了,今你新娶的妻子,并不是人,就是死鬼。如今你的精神尚强,未便下手,待吸尽汝之精气,他便取你性命。”王立方才省得彭七娘已死了六七年,如何还活在?有女儿嫁我,都是一群死鬼,捉身不住抖将起来,连三十二个牙齿都捉对儿厮打,就像发疟疾病的一般,话也恪格的说不出,磕头道:“怎生救得小人性命?”杨道元道:“邪魔妖鬼,可以驱遣,这是冤鬼,一命须填一命,怎生救解?”王去只是再三磕头求救。杨道元焚起一炉香,提起笔来,行五雷正法,嘿运元神,口中念念有词,书符一道,付与王立道:“如今回去不可泄漏,照依如常。待这妇人睡后,将这道符粘在妇人额上,便见分晓。
”王立领了这符回去,进得门好生恐怕,不住战兢兢的抖个不住。妻子道:“你怎生如此?”王立假意道:“冒了寒。”只得勉强支吾,与他一同饮食。待这妇人先上床睡了,急急将符来粘在额上,就地起一阵狂风,风过处,显出一尊神道,却是伏虎赵玄坛,手执钢鞭,驱这妇人起来。尸长丈余,舌头吐出,直垂至地,阴风冷冷,黑气漫漫,忽然不见。王立即时惊倒在地。一边杨道元已知就理,着几个军兵搀扶王立到点名厅上,令人守住。次日王立方才苏醒,只是痴呆懵懂,口发谵语。杨道元着人到赤山彭家酒店看视,早已连酒店通不见了,众军吃了一惊。杨道元分付左右道:“你们在此守候,不容他下阶,过了一个月,便无事矣。”众军守了二十余日,因都去仓前请粮,失了守候,王立下阶行走,又见那妇人尸长丈余,舌头吐出,直垂至地。王立见了,大叫一声,蓦然倒地。
众军请粮回来,见王立跌倒阶下,情知是着鬼,正要搀扶他起来,那妇人阴魂便附在王立身上,走到众军面前,作妇人形状,倒身下拜道:“妾是望仙桥周思江家张采莲,原是镇江人,恶叔好赌,将奴家卖与周思江家做义女,偷了些金银首饰,要与哥哥张泰同回到镇江娘舅家过活。旧年十一月二十八二更天气,却被王立这厮来做贼,谋财害命,将搭膊把奴家勒死,石板一块,沉奴家尸首在三圣桥河中,害得哥哥监禁牢中一年受苦。奴家冤魂不散,日夜啼哭。上告列位,替奴家作主,定要偿我性命。”说罢,哽哽咽咽,大哭了一场。王立晕倒在地,久而方醒。那时事体昭彰,遮掩不得,府尹知道,叫人在三圣桥河中捞起尸首,果有石板一块压在身上,尸体无损,遂将王立打八十板,问成死罪。张泰释放还乡,追出原物给还本主。王立秋后处决,偿了张采莲性命。不过隔得一年,一命填一命,何苦作此等事乎!有诗为证:
欠债尚且还钱,杀人怎不偿命?自作终须自受,劝人莫犯此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