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 卷徐君宝节义双圆 (2)
不意一年之外徐员外丧门吊客星动,老夫妻两口一病而亡。徐君宝与金淑贞汤药调理之余,身体甚是羸瘦不堪,兼之连丧双亲,苦痛非常,夫妻二人几次绝而复苏。守孝一年,又降下一天横祸来。你道这横祸却是怎生?那时正是度宗之朝,奸臣贾似道当国,封为魏国公,权势通天,人都称之为“周公”。他住西湖葛岭之上,日日与姬妾游湖,斗蟋蟀儿耍子,大小朝政,一毫不理,都委于馆客廖莹中、堂吏翁应龙二人之手,各官府不过充位而已。正人端士,尽数罢斥。各人都纳贿赂以求美官,贿赂多者,官大,贿赂少者,官小,贪风大肆,人莫敢说。以致元朝史天泽统兵围了襄阳,阿术统兵围了樊城,两处都围得水泄不通,以示必取之意。京湖都统制张世杰领兵来救,到得赤滩圃,被元人大战而败,夏贵又领一枝兵来救,又被阿术新城一战,大败而还。
那史天泽好狠,又拨一枝兵,付与张弘范守住鹿门,断绝宋人粮道并郢、鄂的救兵,从此襄樊道绝,势如垒卵之危。岳州与襄、樊相去不远,人心汹汹。徐君宝见襄、樊围困,自知生死不保,夫妻二人计议道:“襄、樊如此围困,其势断然不能保全,况贾似道当国,贪淫不理朝事,日日纵游西湖之上,与姬妾们斗蟋蟀,如此谋国,天下怎生能够有太平之日?元兵若破了襄、樊,乘上流之势,顷刻便到此地,我与你性命休矣。就便奔走逃难,苟活性命,其势亦不能两全,则我夫妻二人会合之日不多,乐昌破镜之事必然再现,怎生是好?”金淑贞道:“生则同生,死则同死,此是一定之理。乐昌宫主之事,我断不为,若日后有难,妾只有一死以谢君,当不作失节之妇以玷辱千古之纲常也。”徐君宝道:“死则一处同死。你若能为尽节之妇,我岂为负义之夫?若你死而我不死,九泉之下亦何面目相见,是有节妇而无义夫也。吾意定矣。”夫妻二人日日相对而泣,以死自誓。有诗为证:
平章日日爱游湖,不惜襄樊病势枯。致使闺中年少侣,终朝死誓泪模糊。
不说徐君宝夫妻二人以死自誓,再说襄、樊一连围困了五年,事在危急。贾似道只是瞒着度宗皇帝,终日燕雀处堂,在半闲堂玩弄宝货,与娼尼淫媾,十日一朝,入朝不拜。宫中一个妃子在度宗皇帝面前漏泄了襄樊围困消息,贾似道知了,遂把这妃子诬以他事赐死。自此之后,一发瞒得铁桶相似,竟置襄、樊于度外。荆湖制置使李庭芝见襄阳围急,差统制官二员,一名张顺,一名张贵,率领水兵数万乘风破浪而来,径犯重围,奋勇争先,元兵尽数披靡,以避其锋,直抵襄阳城下。及至收军之时,独不见了统制官张顺。过了数日,见一尸首从上流而来,身披甲胄,手执弓矢,直抵桥梁,众兵士争先而看,不是别人,却是张顺将军。
身上伤了四枪,中了六箭,怒气勃勃如生,众兵士都以为神,遂埋葬于襄阳城外。张贵进了襄阳,守将吕文焕要留他共守,张贵恃其骁勇,要还郢州,遂募二人能埋伏水中数日不食者,持了蜡丸书,赶郢州求救。二人到了郢州,郢州将官许发兵五千,驻于龙尾州,以助夹击。二人又从水中暗来,约定了日子,怎知那郢州兵士前一日到,忽然风水大作,不能前进,退了三十里下寨,有几个逃兵走到元人处漏了消息。元人急差一枝兵来,先据在龙尾州以逸待劳,张贵那知就里,统兵前进,鼓噪而前。渐渐摇到龙尾州,遥望见军船旗帜,只道是郢州来救之兵,及至面前,方知是元兵。张贵力战,身被十余枪,遂被元兵拿住。阿术要张贵投降,张贵立誓不屈,一刀结果了性命。元兵把张贵的尸首扛到襄阳城下,守城之人无一不痛哭。吕文焕遂把张贵葬埋于张顺之侧,建立双庙以祀之。有诗为证:
忠臣张顺救襄阳,力战身亡庙祀双。此是忠臣非盗贼,休将水浒论行藏。
话说张顺张贵二将来救襄阳。力战而死,败报到了朝中,贾似道只是置之不理。凡有献奇计的,贾似道都斥而不纳,直待元将张弘范用水陆夹攻之计,攻破了樊城,城中守将都统制范天顺仰天叹道:“生为宋臣,死当为宋鬼。”遂自缢而死。都统制牛富率领死士百人巷战,元兵死伤者不可胜计。牛富渴饮血水,转战而进。元兵放火烧绝街道,牛富身被重伤,以头触柱赴火而死。偏将军王福,见主将战死,叹息道:“将军既死国事,吾岂可独生?”亦赴火而死。襄阳守将吕文焕见樊城已失,襄阳决无可保之理,星夜差人前往求救,贾似道并不发兵救援。吕文焕见元兵四面围困,恸哭了一场,只得投降了元朝。元兵破了襄阳,乘势席卷而来,取了郢州、鄂州、蕲州,攻破了岳州,百姓纷纷逃难出城。徐君宝夫妻二人,双双出走,怎当得元兵杀人如麻,人头纷纷落地,男男女女,自相践踏而死,不知其数,好生凄惨。但见:
阴云惨惨,霎时间鬼哭神号。黄土茫茫,数千里魂飞魄丧。乱滚滚人头落地,略擦过变作没头神;骨都都鲜血横空,一沾着都成赤发鬼。呼兄唤弟,难觅东西;觅子寻爷,那分南北?挨挨挤挤,恨乾坤何故难容千万人;奔奔波波,怨爹娘怎生只长两只脚。果是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
话说徐君宝夫妻二人逃难而走,元兵从后杀来,血流成河,喊声震地。乱军中金淑贞回头,早已不见了夫主,心下慌张之极。正然四处寻觅,忽被一枝兵来追杀,金淑贞。急走忙奔,怎当得鞋弓袜小,当下被元兵拿住,解到唆都元帅帐下。那唆都元帅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若是攻破了城池,便就屠戮城中人民,鸡犬不留,因见金淑贞生得分外标致,与众妇人不同,便有连恋之意,遂叫帐前管家婆监守。金淑贞自分必死,但不知徐君宝死活信息,倘或丈夫尚在,还指望一见,苟延残喘,若元帅逼迫,便自刎而亡以报丈夫于地下。金淑贞立定主意,唆都元帅屡屡要奸淫他,金淑贞只是不从。唆都元帅虽好杀人,风月之事,亦颇在行,见金淑贞强勉不从,也就不来十分上紧要他从顺。又恐怕逼迫之极,自寻死路,可惜了这个出色的美人,因此不来强逼为婚,只是分付管家婆慢慢的劝解,要金淑贞自己从顺。正是:
得他心肯日,是我运通时。
却说唆都元帅带了金淑贞一路从岳州而来,几次要与金淑贞成其夫妻之事,那金淑贞一味花言巧语的答道:“妾本是民间妇人,若做得元帅的姬妾,岂不是天大之福?但妾与夫主甚是恩爱,今乱军之中不知存亡死活。若丈夫尚在,妾便做了元帅的姬妾,这便是忘恩负义之人,忘恩负义之人,元帅又何取乎?待过了三五个月,慢慢探听,若妾夫果死于乱军之中,则妾之愿亦尽矣。妾身无归,便伏侍元帅可也。”唆都元帅听了金淑贞之言,甚为有理,遂满心欢喜,再不疑心,也不来逼迫。那金淑贞日夜再不解带。唆都元帅携了金淑贞从岳州直到了杭州地面,一路上逢州破州,逢县破县,杀得尸骸遍地,金淑贞好不心酸,又不知丈夫在那里。唆都元帅打破了杭州,降了少帝,屯兵于韩世忠旧宅之中。一路来数千里都被金氏巧语花言骗过,再也不曾着手。
金淑贞暗暗的道:“昔韩世忠夫妻,为宋室忠臣,他夫人是个娼妇,尚能立志如此,我若失节,何以见夫人于地下?”唆都偶然捉得一个岳州逃难来的人,恰好是徐君宝的邻人曹天用。唆都审问来历明白,却分付曹天用道:“你若依俺言语,俺便重重赏你,若不依俺言语,俺便砍了你这颗驴头。”曹天用喏喏连声,怎敢不依。唆都道:“你莫说出是俺主意,只说前日乱军之中,亲见徐君宝被乱军杀死在地,只此是实。”曹天用领了唆都之言,那唆都却只做不知,故意将曹天用暗暗传与金淑贞知道。金氏正要访问丈夫消息,得知曹天用在此,便悄悄访问丈夫细的。曹天用悉依唆都之言,又添上些谎,一发说得圆稳。金淑贞是个聪明之人,早已猜透八九分,只得假意痛哭。唆都一边就着管家婆说要成亲之事,金淑贞一发晓得是假,见唆都渐渐逼将拢来,恐受污辱,又假意对道:“待妾祭过亡夫,然后成亲,未为晚也。”唆都信以为然,金淑贞暗暗的道:“我死于韩世忠宅,韩夫人有灵,当以我为知己,强如死在他处没个相知。”遂焚香再拜,暗暗祷祝,伏地痛哭,痛哭已毕,提起笔来,写《满庭芳》词一首于壁上道: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长驱入,歌楼舞榭,风卷落花愁。 清平三百载,典章文物,扫地都休。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今后,断魂十里。夜夜岳阳楼。金淑贞题此词已毕,将身悄悄投入池中而死。唆都知道,不胜叹息。因伯颜丞相率领少帝三宫六院北去,唆都拔寨而起,离了韩世忠宅子。后人因见元兵去了,遂捞起金淑贞尸首,见他衣服层层缝得牢固,众人叹其节义,将棺木盛殓。
不说金淑贞死节,且说当日徐君宝被元兵赶来,几乎难免,只得躲于积尸之中,以尸遮蔽,过了一夜,方才走起来,逃得性命;身上还有包裹一个,撞着一阵败残军兵,那败残军兵杀元兵偏生没用,劫抢行李且是能事,把徐君宝的包裹抢掳而去。可怜徐君宝身边一文俱无,又是个读书之人,那里吃得辛苦,到此无及奈何,只得沿路乞食,访问妻子消息。有知道的,说:“你的妻子被唆都元帅抢掳到杭州去了。”徐君宝两泪交流,暗暗的道:“不知妻子可能践得前日的言语否?不知还能一见否?”遂一路乞食而来,到于杭州地面,夜宿于古庙之中,思量国破家亡,好生凄楚。朦胧睡去,只见妻子走来道:“妾义不受辱,死于韩世忠宅池水之中,感得韩夫人结为知己,君可到来一看。”徐君宝大哭而醒,一步一跌,走到韩世忠宅,看见妻子棺木,可怜玉碎珠沉,拊棺恸哭,死而复生。又思国家尚且如此,自己身子亦何足惜,生则同衾,死则同穴,不枉了夫妻一场,也投入池中而死。众人遂把徐君宝尸首同葬于西湖之上。那金太守城破之日,死于乱军之中,丫鬟怀孕逃出,也逃于杭州之地,后来生了一子,接续金门香火,年年祭扫徐君宝夫妻坟墓。后坟上生出连理木,人以为义夫节妇之感。有诗赞道:
义夫节妇古来难,试鉴清池血欲丹。为问当年离乱事,可无榜样与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