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奴贼犯城,城下两战,大挫贼威,又被官兵屡屡斩获,这些奴贼,只四散劫掳。大将军满桂诸将,遇战十余日,身死殉国。圣上屡屡垂念,不常询及:
以褒忠一事,系兵部职掌,理合查奏,不然,何以罪视功惩?着即确查,详列职名来奏,不得更延。
天语一下,兵部便一一查明阵亡大帅事上奏。奉圣旨:
满桂、孙祖寿、廉成,忠勇血战捐躯,可悯可旌,即着各棺收葬。翰林院撰祭文,光禄寺办祭品,礼部堂上官,亲出城南致祭,备道朕痛恻至意。其余战没官将,各召亲丁识认。兵士查明掩骸,另设祭二坛,以慰忠魂。切念夷尸混内,一面照例从优恤叙,并查明满桂二臣子,及黑麻以下各将下落具奏。
于是兵部又一本:优恤阵亡事奏。奉旨:
大将殒亡,朕心时刻殒念!如何奉谕,方行具奏。
噫!当此时,泉下幽魂,与在生亲属,见天恩垂念如此,感均存没矣。时满桂、孙祖寿、廉成诸大将,各已备衣衾棺椁收贮。翰林院即时撰下祭文,光禄寺即刻办完祭品,礼部堂官出城南致祭,不在话下。
却说圣旨晓谕,召亲丁识认,便更认出有几员将士,系赵率教、彭守印、李惯三员,又须另题具奏,兵士许查明掩骸。于是附近有军民,身死沙场,闻恩恤至此,凡有父母妻子者,没一人不携一壶酒,两件菜,认得尸骸,各自祭奠,也有办棺材的,也有不能买棺材随众掩埋的。咦!这光景,吊古战场文中所谓:
鼓衰兮力尽,矢竭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降矣哉终身夷狄,战矣哉暴骨沙砾。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幕幕。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
悲心惨目,有如是耶!内又有云:
苍苍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手如足。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其存其没,皆莫闻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悄悄心目,梦寐见之。布奠倾觞,哭望天涯。天地为愁,草木凄悲。吊祭不至,精魄无依。必有凶年,人其流离。
今日圣天子,不但优恤及阵亡大将,即兵士亦令查明掩骸设祭,夷尸尽情拣出,不得混埋。天恩真上畅九垓,下圻八埏矣!兵卒虽微,亦不枉其身丧沙场,死有余声,又宁至于古所云“吊祭不至,精魄无依”,以至结为凶年乎?此恩宛如泣囚解网,国祚日跻,唐虞三代之隆,一丸泥封胡关何难哉?是日,礼部堂官出城南致祭,宣谕圣上痛恻至意。于是愁云之下倏转为丽日之上矣。
时贼夷不敢迫城,四面尽属我兵,京城九门洞开,特盘诘着严而已。当下认尸致祭的家小,有张三李四,在城外村住家,兵凶之后,未免是些破落茅屋房子,今日也去认尸设奠,天晚赴不得进城,便两个商量,不如在我和你的房子内去看一看,了草过一宵去。遂挑了盒儿,走在自己家中歇宿。张三道:“李四哥,我和你这小房子,离不得城十数里,却也还留得在,今日也好存身。”李四道:“今日天恩,通天彻地,真尧舜之君至今在。”两个说说话,拾些芦苇来烧着,烫了一壶酒,把些祭余一杯一杯对吃。时正黄昏,他两个忽眼见得一个人,貌类军人打扮,从隔壁竹篱笆里跳入林中,走将过去,在今早埋兵士堆子上喝道:“臊鞑奴,我们自是天朝军民,今日得蒙圣恩,全身归土。你这个他乡夷鬼,未经查出,敢混尸在我们国土里藏身,快出来,免打。”土堆子里谩应道:“长官,小的来也。”不多时,堆上土开,跳出一个夷人来,军人厮赶着了自去。张三和李四见了,背膝展展,两股自颤,低目相瞧,心头一似小鹿儿跳,一双脚一似斗败公鸡,后面一似千军万马赶来。
侧着耳朵听时,空谷传声,败叶随风,听得林子里面断捧响。不多时,则见军人驱将土堆子里跳出那个夷鬼来,听得一声声唤过去道:“打杀我也。”军人道:“你这贼,犯了我境地,杀害我人民,怎的不打你?”那夷鬼也像活夷一般的,鹅行鸭步,被那军人赶打,走不速,两步一跌,爬起又走。张三李四两个,颤作一团,看得呆了。张三道:“今日早未进城,要来看这房屋,好教在这里担惊受怕!”兀自说言未了,又听得林子里当当的棍捧响。两个道:“想又是两个鬼相赶逐了。”抬头一看,却见数军人赶着数夷鬼过去,一个喊道:“狭路相逢。”一个遥应道:“不是冤家不到头。快打!快打!”两个都不敢则声,适才吃的酒,都变作冷汗出来。那两块盏筷,也不收恰,蹲入房间草床上睡着。张三道:“今日这事好蹊跷!”李四把手一捏道:“莫则声,好心听着则个。”只是那房里尽是些篱笆障壁,一夜林子里鬼火磷磷,似野中飞萤一般的穿来穿去,唤叫喊打,一夜不敢睡。直到天明,两个走进林子里一看,土堆内抛出几个夷尸。两个对目相觑道:“昨日未见土堆上有这东西,今日恁的怪异?岂非忠魂不容逆奴贼如此!”这正是:
圣恩下彻众忠良,泉里幽魂死亦香。逆鬼岂容同义魂,应抛贼骨暴郊荒。
近报平虏丛谭一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