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想,他笔下的男人们应该有着浓密的眉毛,金黄的胡须,温柔的眼睛,说起话来轻言细语。我想,他笔下的好女人就像“新娘”,罗塞蒂曾打量过她们的脸,就这一次,罗塞蒂画出了大地的富饶,以及星星的全部光芒。她们不是仅为爱而爱,而是超越了世俗的爱,或者世俗相反的爱,如同阿尔加侬 ·查尔斯 ·斯温伯恩 [1]幻想玛丽 ·斯图亚特女王一样,如同所有男人幻想海伦一样。他们追求的爱并不是狂热的爱,雪莱的夜莺把狂热的爱称为死亡;他们追求的爱也不是生命尽头的爱。在生命尽头,生命如同浴火凤凰那样烟消云散。他们
[1] 阿尔加侬 ·查尔斯 ·斯温伯恩(1837-1909):英国诗人、剧作家、文学评论家。他以音调优美的抒情诗闻名。代表作品有《卡里顿的阿塔兰达》《神话》等。
追求的爱是彬彬有礼的容忍,如果它失去了未来的味道,它就会失去很多甜蜜。她们都是举止端庄的家庭主妇,她们常常做刺绣,她们懂得饲养家畜,她们生儿育女。有时,似乎她们的爱与其说是对世间男子的激情,倒不如说是对冒险命运的屈服、成为母亲的希望、单纯的身体欲望。她们快乐地接受人生的改变和际遇,如同快乐地迎来春、夏、秋、冬一样。她们坐在生命之树的大树荫下,用手接充沛的甘泉来喝。不结果实的花,在她们看来不是最漂亮的花。当哈本蒂亚呈现出比尔达珑的形象时,她刚开始显现出的是一位赤身裸体的女子,站在大树林中;后来变成一位老太婆,也就是比尔达珑年老之时。她赞美比尔达珑赤裸裸的身体,并提到身体将要唤醒的欲望。赞美和欲望是纯洁无瑕的,因为它们打破了时间的锁链。此时的欲望似乎无异于鸟儿对密林深处的配偶的欲望。我们聆听欢快的赞美,就好像鸟儿看到平静水面上自己的羽毛,开始欢快地歌唱,或者又好像是我们听到半空中的老鹰相互赞美。因为这是一种对崇高生活的赞美,而不仅是为了快乐而赞美,所以,虽然只是对身体的赞美,似乎也是最崇高的赞美。
比尔达珑从未看到过自己的形象,仅在“一张大黄铜盘子”中看到过影像,所以森林女子会告诉她她的长相,并赞美她的长相。
“这就是你,站在我面前,身材高挑的一位少女。十七岁的你,看起来有点瘦。你的肉体还缺乏惯常活动的灵活性。你的脖子、你的手臂以及从身体中部往下的腿,都晒成了漂亮的肤色。其他地方干净、白皙、健康,就好像金色阳光照在皮肤上一样,金色的阳光实现了大地的承诺……双唇间的那条小缝算得上精致、干净、甜美。这当中有比甜言蜜语还要有力的东西。你的双唇是最完美的,有点薄薄的,而不是丰满的,有人还长不出这样的嘴唇呢。不过我想有这样的嘴唇,我在其中看到了你的骁勇和友善。想必,那些研究你那修饰过的下巴的人,认为这就是大自然的杰作,必定竭尽了全力来创造的吧。你的幻想者非常聪明,他能幻想所有人。他们看到你,对你的沉思、谨慎、善良感到惊讶。啊!少女!你的想法是否就是如此深刻、严肃呢?至少,我清楚地知道,它们是完整的、真实的、美妙的。
“我亲爱的朋友啊!如果你有一面镜子,就能看到这其中一部分特点,但不是全部。如果你有一位爱人,就能听到其中一部分特点,当然也不是全部。不过,现在你的女性朋友如果目睹这一切,如同我所目睹的一切,她可能会告知你一切。但是,没有一个男人会告诉你这一切,除非纯洁的爱占据了他的心灵,将他的语言转变成愚蠢的爱以及疯狂的欲望。 ”
有一位被关在铜塔中的达娜厄 [1],还有一位是威廉 ·莫里斯的《世外森林》里描述的那位女子,该女子手触摸腰带上枯萎的花儿,花儿就会再次绽放。同上述二位女子一样,他笔下的所有好女子都是森林女子的后代。所有坏女子以及平庸女子也都是她的后
[1]达娜厄:希腊神话中阿尔戈斯王阿克里西俄斯与欧律狄克的女儿。国王为避免不幸,命人造了一座铜塔,将女儿达娜厄关进铜塔。达娜厄为宙斯生下了希腊神话中的另一位英雄帕尔修斯。
代。因她们的魅力造成的邪恶事件数不胜数,如同丛生的杂草。她们野蛮,因为野生动物就是野蛮的。她们有着无边无际的欲望。人们发现,这些邪恶事件以其典型的形象出现在神秘岛上:在神秘岛上,邪恶的女巫有她自己的娱乐屋和监狱,还会出现在“老少岛”上。在老少岛上,女巫的巫术一天不被破除,年老昏聩就会一直监视孩子们,孩子们永远都长不大,这在了解他们故事的旁观者看来,这些孩子们就像“雕像”或像“草地上的兔子”。仿佛,大自然总是在心情好的时候传话给他,例如苹果花开之时,苹果挂红之时,树影婆娑之时。仿佛意在说明他的诗歌和故事中的男男女女都是她情绪的化现。
4
我小时候经常听到长辈们提到一座塔状古屋。我的一位上了年纪的姑老爷住在古屋里。长辈们还提到古屋的花园和一个长形池塘。池塘里有一个小岛,驯养的老鹰在小岛上栖息。一天,有人给我朗诵了几首诗,他说这几首诗让他想起了那座古屋,他在那里度过了愉快的时光。几年来,这几首诗歌总是萦绕我的脑海。对我而言,它们恰到好处地描绘了世间的快乐。我不确定到目前为止还有没有更好的。以下是《金色之翼》的前十二行:
围墙花园的中央
欢乐的白杨地里
屹立着一座古堡
一位老骑士看守
红色砖块嵌在墙上
破旧的灰色石头上
红色苹果闪闪发光
在这年适宜的时节
砖墙上长满了绿色苔藓
石头上长满了黄色青苔
红苹果在墙上闪闪发光
古堡对战争知之甚少
威廉 ·莫里斯描绘一座房子,把它描绘得富有诗情画意。我认为,他所描绘的总是他喜欢居住的房子。我还记得,他说过写沃尔芬斯大宅的情形:“我为人们装修现代风格的房子。我喜欢的房子要有大房间,人们可以在一个角落里和朋友们聊天,在一个角落里吃饭,在一个角落里睡觉,在一个角落里工作。 ”实际上,他的描绘在我看来,似乎像是小孩子的异想天开,小孩子会重塑世界,虽然不总以同样的方式,但也总是随心所欲。因此,不同于其他现代作家,威廉·莫里斯的诗歌创作总是源自快乐的画面。这通常就是小孩子所梦想的场景,总是这种快乐让身心感到愉悦。现在,呈现在眼前的一幅图画是:一间充满快乐的大房间,一间葡萄酒作坊,一间金色的打谷场,掩映在苹果树丛中的古磨坊,阳光照射后沁人心脾的凉水,森林里或大山中某个遮风避雨、精耕细作之地,人们在此安居乐业,不闻遥远地方之事。他只想告诉我们一个故事,即人们如何丢失又找回快乐,这种快乐总是身体的一半。即使他们要远离这种快乐,树叶会落在他们身上,花儿会吐露芬芳,和煦微风会吹拂在他们身上,鸟儿会向他们歌唱,因为作为哈本蒂亚的后代,他们一刻也不能忘记生命之树的树荫,井中的甘泉时刻浸润他们的凉鞋。他的诗歌常常让我们感到疲惫,如同七月绵延不断的绿让人感到厌烦一样。因为我们内心有某种东西,或许是由于堕落带来的某种苦涩,这种苦涩有一点点是来自第一口咬下夏娃苹果后的甜。但是,乐意并轻松做事的人,永远不知道劳动的诅咒,认为它同在夏娃嘴里一样的甜。各种各样的联想皆围绕世间的快乐展开,有一半的联想是为了大多数人而从中得到快乐,但是他看见快乐来自神圣之手。我的脑海里经常浮现他的身影,我还有一次看见他在铁匠铺,举着一杯红葡萄酒,对着阳光说:“为什么人们认为从红酒中得到灵感是平淡无奇的?难道不是叶子中的阳光和汁液吗?难道葡萄的成熟不需要阳光和雨露吗? ”
5
在他宣传社会主义的一本小册子里,讲到他如何坐在榆树下,观察椋鸟,想起过路的一匹老马和一位老农,想起在城里见到的男男女女。他在想这一切是如何成为这一切的。他看到的椋鸟非常漂亮,在林中嬉戏作乐。他所见到的勤勤恳恳的老马和老农则长相丑陋,活得凄苦不堪。他想,不论是在那里的椋鸟还是在英格兰南部的椋鸟,它们都是一个种类;长相丑陋的男女是一个种类,他们的高尚和美感动着古时的雕塑家和诗人,他们按照人类的形象幻想神和英雄。他告诉我们,他随后开始思考如何缩小这种巨大差异,如何在旧生活的残垣断壁上建立新生活。这种新生活让人们同椋鸟一样拥有美貌。换句话说,他的心灵得到内在启发,升华为具有完整意义的预言。他被赋予了这种天赋,他能看到自然事物,能够看到事物的完美形式。有了那种信仰,他宣称他所见到的一切都将实现。那种信仰是值得拥有的,因为它囊括了其他信仰,这种认识在他心灵中根深蒂固,即完美事物就是终极事物。我认为,他不会费力去读经济类书籍。麦凯尔先生说,这类书籍让他感到厌烦,简直是在折磨他。他发现,继续当下的生活就足够了,似乎生活同当前一样就在他的幻象旁;展现生活的色彩多么暗淡无光,生活是多么死气沉沉,这就足够了。如果我们没有敏锐的艺术感——没有对完美事物的敏锐感——承认幻象的权威;或者没有了解坚定信仰,没有了解不完美的事物终究会烟消云散,那么他也就不会那么严肃认真地同我们争论了。虽然我认为他不会用到我写他时所用的语言,虽然我认为他可能会讨厌某些语言,这些语言让人联想到神学信仰,不过我确信他完全明白重要事物是不可争辩的。其他艺术家对此则略知皮毛。我们要么相信重要事物,要么将其消灭。我们也不能再给他们讲道理,就像从蛋壳中姗姗来迟的鸽子,不可能给老鹰讲道理一样。老鹰的影子就能让鸽子害怕得躲在草丛中。他的幻象是真的,因为它是诗情画意的,因为我们看着幻景的时候感到更加快乐。他和雪莱一样,都了解信仰的意义。经济学家们不应该从生活中衡量,而应该从像他那样的人的幻想中衡量,从对完美世界的幻想中衡量。这个完美世界埋藏在每个人的心灵中。早期基督徒信仰荒野和枯树,他们看见世外天堂。他是泉源的后代,他是生命之树的后代,他看见的是人间天堂。
第一次尝试修建自己的房子时,他按照自己的幻想来建造。就此事而言,他就像个玩弄世界的小孩子。后来,他又帮别人建造房子,建造一座能让人安居乐业的房子。他在写有关快乐工作本质的文章时,也会遵照他的幻想;他在街角讲述即将到来的变化时,也会遵照他的幻想来讲述。
他清楚地知道,如何能实现目标。他生活的时代正值诗人和艺术家开始重新肩负重任的时代。数百年前,神父们和神学家们愤怒地从他们身上抢过这个重任。本质上,威廉 ·莫里斯作品中的宗教因素没有罗塞蒂的作品中多。不过,二者存在差异,因为罗塞蒂沉醉于自然美,他在极度兴奋的状态下,看到超自然的美,虚无缥缈的美;而莫里斯则比较温和,更加安静,他给我们展示的美是会凋谢的美,如果这种美让我们不能同自然事物和谐共处,如果我们不相信它总是存在,如果我们不相信将来某一天它还会达到极致。或许,他不属于,实际上他的确也不属于,伟大诗人之列。在十字架开出绚烂玫瑰之时,那些准备做出最后和解的人们,在这些人当中,他则是最伟大的。
19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