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道为甚么?原来芸香还是个未破瓜的处子,那夜里同他睡觉的却是狐狸。你说这一所新造的花园又不曾空着,狐狸从那里来?原来陆信前门的间壁是逢都司的房子,一向要卖与陆信。陆信道他是个武官,不肯与他缠账。这房子便没人住,封锁在那里,被这一起狐狸就来做了巢穴。那晓得火来一烧,他却没处安身,就躲在陆信的花园内太湖石洞里,却时常到天籁亭子上顽。这一日见有人来,他便跳上松顶去,偏是芸香这丫头招邪,一眼就看见了,把一点真元倒被狐狸采了去,又险些儿吓坏了陈佛娘。正是:
蜂亦愁,蝶亦愁。云飞雨又散,汉转星还收。偏向夜间惊寡宿,可知狐亦爱风流。
话说陈佛娘要辞小姐回去,又怕小姐不晓得退亲的话,他便走到小姐房里,要向他说明了。那小姐看见,叫声:“师娘,为何起这样早?”陈佛娘道:“我为你的事整整气闷了一夜,巴不得天亮就要来对你讲了。”陆小姐道:“为学生甚么事?”陈佛娘道:“你那沈举人家为你避火走到客人船上去,说失了名节,昨日已来退过亲了。”小姐放声大哭道:“我这段心迹,再也没处表明,不如寻个死,还落得干净。”陈佛娘道:“你的心迹天日可表,况且你是读书的人,不要蒙这短见。就是这件事,沈家也不过风闻,你若当真死了,沈家只道你含羞不好见人,倒把此事看真了。就是你父亲取财礼还他,也是在气头上,怎么骤然去解说得?日后大家少不得晓得你的人品,沈家自己定懊悔轻举妄动,自然来续亲,那时越发敬重你哩!”小姐哭道:“我怎肯担这坏名色,就是一刻也活不成。”陈佛娘道:“古来多少贞姬节妇受了泼天的污蔑,后来扫尽浮云,依旧露出天日来。难道他舍不得轻身一死?也只怕死得无名。小姐,你切不可孟浪。”说罢,忙叫芸香来伴小姐。
只见书带走来说:“芸香睡在床上,道是身子有些疼,连小解也解不出来哩。”陈佛娘听了,着实害怕,又着实好笑。因叫书带:“你伏侍小姐起来,我到老爷那里去。”陈佛娘离了花园,到得楼下。陆信下楼来,作了揖。陈佛娘道:“一向在尊府取扰,心甚不安。今日要回家去,特来奉辞一声。”陆信道:“想是怠慢了师娘,为何要回去?”陈佛娘又不好说花园内有妖怪,只得托言家里有甚要紧事。陆信道:“既是如此,今日去,到晚间便来罢。”只见阎奶妈走到陆信耳边说道:“小姐哭了一清晨,连头也不梳,脸也不洗,只是要寻死哩。”陆信对陈佛娘道:“小女遭这样奇谤,也是家门不幸。自从丧了母亲之后,我又不能照管他,全亏了师娘。他却自家肯受教,整年的在花园书房内,除了到我楼上来,再不曾见他到别处乱走一步,便是避火也是出于无奈。师娘,你看这段光景何忍回去?还是在这边劝劝小女,可怜他是没有娘的苦。”说罢,便哭将下来。陈佛娘的心肠原是软的,不觉也流了些眼泪,道:“我不去了,待我再去劝他。”
陈佛娘便回到花园里来,心中又怕妖怪,又不敢说出,恐怕吓了小姐。便叫书带:“你可将我的铺盖移到小姐房里,铺在榻床上,让我和小姐作伴。”只见小姐哭哭啼啼了一日,茶饭也不肯吃。陈佛娘再三的劝解,小姐不到黄昏,便和衣而睡了。只见阎奶妈也拿了铺盖进来,对着陈佛娘道:“老爷吩咐,叫我来陪小姐。”陈佛娘道:“这个却好,你就在小姐床面前打个地铺罢。”芸香、书带两个,又去火炉上煨了些龙眼汤,向阎奶妈说道:“小姐一日不曾吃东西,若是醒来,你可把龙眼汤与他吃,我煎在窗外炉子上哩。”阎奶妈应了一声,那两个丫头搀着手儿,打从床背后的一间房儿里睡了。陈佛娘又同阎奶妈守小姐半日,小姐也醒了。阎奶妈道:“可要吃些东西么?”小姐道:“我不要吃。”阎奶妈道:“你脱了衣服好睡。”只见小姐翻一翻身,朝着里面依旧睡去。陈佛娘道:“不要惊动他,我们也睡罢!”阎奶妈道:“你老人家先睡,我还要坐一坐。”那陈佛娘被昨日闹了一夜,精神困倦,才上床就浓浓的睡着了。正是:
今夜银灯莫剔明,好将幽梦送残更。
白头老妇情虽死,若遇邪魔也暗惊。
话说阎奶妈坐了二更多天,口也闭了,眼也睁不开了,坐在椅子上,一撞就磕着桌子,道:“熬不得了,且睡罢。”阎奶妈虽则睡觉,他还惊心吊胆的觉得似梦非梦,有许多人在左近厮打。有一个像妇人声口的道:“他要吊死,又不是我去逼他,你这伙畜类,为甚么拦住我?”有几个声气高高下下的嚷道:“他是受诰命的夫人,你怎么寻他来替死?”阎奶妈只觉得有个人踏在胸脯上,叫声:“不好了!上吊了!”阎奶妈猛的惊跳起来,朦朦胧胧的见床上挂着个人哩,喊道:“小姐吊死了!”吓得陈佛娘滚了下来,连忙解了罗帕,救下小姐,只听得喉咙里涎响,心口还热。阎奶妈见芸香、书带都在面前,叫道:“你快取滚水来!”书带忙到炉子上看一看道:“龙眼汤还热哩!”阎奶妈道:“你先取了来。”灌了小姐几口,等到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陈佛娘道:“谢天谢地,救转了。”又叫芸香:“你再去煎些滚水来!”芸香走出房门,远远的望见一个披头发、穿白衣服的一路叹了去,芸香吓得跌了进来。
书带见他面如土色,问道:“你为何见神见鬼的跑了进来?”芸香悄悄的向他说了,书带朝他面上啐了几口。忙了一会,才见小姐睁开眼来,看一看又闭上眼哭了。陈佛娘抱着他,阎奶妈替小姐摸胸口。将到天明,芸香才敢去报陆信。陆信听得,披着衣服就到花园里来,看见小姐这个模样,哭道:“我的儿,你的性子为甚么这样决烈?我做父亲的又没有三男四女,单单只养得你一个,你寻短见不打紧,叫我的终身靠那个么?”小姐见父亲在面前,越发放声大哭起来。阎奶妈道:“老爷,你倒请回去,待我伏侍小姐睡一睡。”陆信衔着眼泪走了出来。阎奶妈便把小姐上半截衣服脱了,拿被替他盖着。陈佛娘道:“奶妈,你怎么晓得上吊,真是小姐的救星了。”阎奶妈道:“还是小姐的福分大。”遂把夜间的事体述了一遍。书带在旁边插嘴道:“这件事像是真的,芸香出去煎滚水,明明的看见一个吊死鬼在花园里叹气。”陈佛娘叹异了一回,默默的道:“原来前夜里那伙妖怪倒是替小姐活命的了。”正是:
见所未见曾一见,闻若惊闻非异闻。
话说小姐醒转来,对阎奶妈说道:“你替我对老爷说,我的性命也是再生的了,于今发愿要闭关写金刚经,可雕三尊檀香的佛像来。以后供给只用素菜,我已许下吃长斋了。”陈佛娘道:“我一向原有修行的意思,从此也陪小姐吃斋。”小姐道:“这个却好。”阎奶妈便去对陆信讲,陆信一一的都依了他。以后陈佛娘同小姐终日焚香礼佛,颂经写经,再无间断的日子。那花园内也再不听见狐狸作怪了,这也是吃斋写经的效验。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谐道人评曰:
狐精以松树顶为肆筵奏乐之地,趣杀韵杀。一堂纱帽争风,终被大翅者硬夺头筹。如大翅者,戏场上净之类是也,但狐精亦假藉名器,可见势利世界,舍此即一步行不通,况于攘人美色乎!独是借寡妇床脚下,公然肆行云雨,夫亦明知寡妇久不闻此稀罕乐境,聊作耍一场,以破长夜寂寞之意,其吊死鬼厮打却为封诰夫人起见,真烂势利肚肠。但有此势利肚肠,亦还算是贤者。至焚香颂经之后,遂潜踪遁迹,吾甚服其遽然能把芸香撇下。
又评曰:
遽然能把芸香撇下,又不知中意了那一家婢子。昔见《太平广记》载狐狸事,极奇怪变幻,种种不一。所最喜《任氏》,恨不一拜下尘。余谓其守身如玉,拒暴如仇,乃雌狐中之豪杰。观此回披发缨冠一段,往救义风,又男狐中之豪杰。以视世之见死不救、驱阱下石者,当羞见此辈。
又评曰:
吊死鬼叹气话,转向书带口中说出,妙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