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时常给我儿子讲故事,家里买了不少童话书,其中有一个故事是我儿子特别爱听的,就是大家都知道的皮诺曹的事故。皮诺曹是一个著名的欧洲童话,故事的意思非常简单,它传递的思想其实跟中国的传统教育非常像,讲一个叫盖佩拖的木匠做了一个小木偶,结果小木偶被仙女变活了。老木匠没有儿子,就把这个小木偶当成了儿子,把自己的衣服给卖了,含辛茹苦希望让这个小木偶去上学,成为有用之才。但是这个小木偶贪玩,觉得学校太枯燥。后来有不怀好心的坏人骗他,说读书是最没用的,有个乐园,那里可以天天不读书,永远快乐,没有老师管,而且不用操心工作,只要种金币就可以长出金币来。皮诺曹听信了,结果和一些不爱读书的小伙伴都被坏人变成了小毛驴,受尽劳役虐待。经过一系列的磨难,他认识到了父亲对他的教育是对的,最终和父亲团聚了。
在这个欧洲故事里传达的思想非常地保守,和我们中国的教育传统“没有学问,无颜见爹娘”,其实非常相同。无非就是说在学校读书是一件很艰苦枯燥的事情,但是还是要上学读书,学习好了以后才有本事在社会上立足。如果有人告诉你不用读书就可以很快乐,就可以在地上种出金币,那些人都是没安好心的,是要骗你的。而一个人特别要注意听父母的话,父母要你学习总是为了你好。
这样的声音在我们听来,很多中国家长都是非常熟悉的。我父亲也随手翻了翻皮诺曹的童话书,他非常感慨。我父亲现在70岁了,他说在他小时候,也就是民国的时候,他也看过皮诺曹的童话,但是到了50年代,皮诺曹的童话在中国大陆就再也读不到了。到了60年代中国掀起了一场反智运动,“文化大革命”发展到极致。“文化大革命”就是利用大家对当时教育体制的不满,号召那些年轻人不要读书,读书是无用的,越读书越笨,知识越多越反动,要到广阔天地中去,又快乐又能锻炼一颗红心,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可想而知,在那样的时代,皮诺曹的故事是和我们当时的官方所倡导的意识形态相反的,而那个时候考试交白卷的白卷先生也被有些政治势力利用,拔高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当成那个时代的英雄偶像人物。
要用今天的眼光看,张铁生作为一个有个性的青年,在考试卷上发发牢骚也很正常,我在学校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反抗过老师。但一些成年人怀着自己的目的,把这个年轻人的个性过度解读,过度拔高,既害了这个年轻人,也误导了社会,误导了一代人。
最近围绕韩寒这个人的争议引起了我很多的思考,想起了皮诺曹,想起了当年的白卷先生。大家都知道韩寒是一个没有顺利完成学业,7门功课不及格的青年,甚至连语文、外语都不及格。我们不能因为一个人的学业没完成就对他有过多的苛责,人生可以有很多的选择。学校读不下去,还可以打台球,开赛车,人生道路很宽阔,这些都是值得大家为他们高兴的事情,但是我们也决不能因此把不读书视为一个光荣的事情。
据我所知,有一些包括我自己很尊敬的学者,像易中天先生,他对教育体制有诸多不满,这种不满我毫无疑问是理解和支持的。他从韩寒的身上找到了可以借题发挥的东西。如韩寒不爱读书,不爱学习,平时整天喜欢打电子游戏、打台球、交女朋友,这倒很真实,这样的人可以写小说,可以写长篇,可以有高产的著作,这也许说明韩寒是天才。但是易中天先生,还有一些我熟悉的知识分子朋友,甚至进一步发挥,公开宣扬,韩寒之所以了不起,就是因为他不读书,就是因为他不受教育,很多读书受教育的人脑子就坏掉了,韩寒就是因为不读书不受教育所以才如此优秀。
在我看来,这样的宣传就矫枉过正了。尽管我对中国今天教育体制也有诸多的不满,但正因如此,我更加意识到这些需要改革。任何时代的教育都不是完美的,上世纪60年代到现在社会对教育体制的不满一直没有终止过。我们希望教育的过程可以变得更快乐,但读书怎么也不会比玩电子游戏更快乐。我见过欧美的父母,有时候也会抱怨学校教育不善于激发孩子的兴趣。但我们不能矫枉过正地倡导一种观念:读书是没有用的,教育是没有用的,干脆不读书不受教育的人才是英雄。这样的宣传,既是对韩寒的一种捧杀,是用成年人的智慧害了年轻人,同时也是塑造一种扭曲的公共形象,这个公共形象也许会成为很多人的典范,这对于社会也会产生负面的导向。
当前中国的教育体制,要说怎么为其感到愤怒都不过分,但我们要警惕把对制度抗议的反制发展到反智的地步。眼下的中国,皮诺曹的故事是格外有利于世道人心的。
(2012年)
挪威的中国傻帽
挪威峡湾被评为世界首选旅游目的地,真不是盖的,碧蓝的海水在群山之间延伸向内陆,乘船航行,远景的雪山,鬼斧神工的峭壁悬崖,落珠一般的瀑布,海鸥在你身边翱翔,目不暇接让你心旷神怡的瑰丽景象,最重要的是,环境保护得如此之好,没有一丝污染和对自然的破坏。说一句显得不那么爱国但是实事求是的话,和挪威的峡湾相比,我们的三峡简直不算什么。
峡湾最佳的旅游季节是夏季,风光秀丽而且阳光明媚,对于一年中大多数季节阳光稀少的北欧和英国人来说,阳光是致命的诱惑。到了一年中这个季节,几乎所有公司都要放假,让员工享受这难得的阳光。
在各个景点我观察有这么几类旅行者:什么事也不干,找一个地方,脱光了膀子晒太阳的,肯定是北欧人或者英国人;戴着遮阳帽从事户外活动,或者喜欢在树荫下看风景的,一般是平时不缺太阳的美国人、澳大利亚人;排着队,安静地观看风景的,肯定是日本人,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畅销以后,近年来日本人特别爱到挪威旅游;到了一个地方,立刻散开,抢占最有利的位置,狂拍照片的,一定是中国人。
不过到挪威,尤其是峡湾旅游的中国人,我看到还是相对比较少的。我们是一个只有三个人的小团队,导游是一个来北欧定居二十多年的华侨,他说主要还是因为价格贵。挪威因为北海石油大发财,成了欧洲最富的国家,而且没有加入欧元区,所以它的消费是欧洲最高的。我比较一下,峡湾的消费水平,大概比美国还要贵一倍,在餐厅吃一顿普通的快餐,再喝杯饮料,人均也要花上大概200元人民币。不过导游说,近年来中国经济有发展,国内来的游客已经比过去多了很多了,台湾和香港的游客也挺多,让他替中国感到高兴。但是有一个现象,他很奇怪,我们来的时间是夏季,这是峡湾最难得的旅游季节,中国人来的不算多。但是这些年每到了冬天,峡湾道路冰冻,昼短夜长,一天日照只有三四个小时,西方人乃至日本人都决不会选这个时候来峡湾旅游,以往除了滑雪的地方,酒店都要关门。这个时候,中国游客倒是多了起来。导游说,连着好几年,元旦到春节之前的这么一段时间,都连轴转,没时间休息,而且都是到峡湾。最难忘的一次,元旦后,他陪一个团来峡湾,住在我们住的酒店,那次这家酒店一共有六个来自中国大陆的旅行团同时入住,酒店里全部都是中国大陆客人。
导游说,老外都不好理解,嘴上不说,心里大概把我们中国人当傻帽,但反正有钱赚,也不好意思问。他自己也想不明白,冬天的峡湾有什么好玩?对北欧人来说,冬天看不到太阳,只好整天喝酒,很多人郁闷得想自杀,中国人倒花这么多钱来找罪受。
这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问,是不是来滑雪的呢?答:不是,我接待的好像都不会滑雪,冬天也没什么其他活动,就是购物,再就是在房间里打牌。我一般都劝游客不要在这里买东西,挪威东西太贵了,也没什么特色,他们好像也不在乎。老外都觉得这些游客很奇怪。
我又问,他们是不是来自广东、福建这些平时见不到雪的地方?答:不见得,好像东北来的也挺多的。社会科学研究的习惯,就是总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对貌似奇怪的现象,找出一个最有力的解释变量或者解释角度。我接着问,那你有没有问过这些客人,他们为什么选这个时间来峡湾玩呢?答:我也问过,他们都说平时没时间。我想是不是这些人到了年底要轻松一些。这个答案显然不符合我在大陆的经验,年底各种工作要结尾,应该是比较忙的时期,至少也不会比暑假时期更轻松。还得再找答案。我又问:你有没有留心,这些游客都是什么年龄,干什么工作的?
答:没有老人,都是四五十岁的居多,我印象中绝大多数都是在政府工作,也有在大企业一起来的。
问:国企吧?答:应该是。问到这里,我相信自己已经找到答案了。
四五十岁正是掌握实权的年纪,这些人显然是参加政府和国企的公费旅游,一切都是能报销的,所以花钱大手大脚。至于为什么都在冬天来的最多呢?其实我相信也不是夏天没有人来公费旅游,但是在元旦后到春节前,各个单位年底要“突击花钱”的时候,只有把钱花出去,不在账面留到下一年,才能保证明年的预算不会减少。这样着急花钱,自然哪里贵去哪里,于是就到了挪威最富盛名的峡湾。再加上这些人没什么品位,并不是真正懂得享受美和自然,到此一游,就算来过了。
于是大群中国游客在冬天来到挪威峡湾进行他们的花钱之旅。老外很难理解,以为这些人是傻帽,其实他们并不傻,只是因为花的不是自己的钱,所以懒得动脑筋而已。而在花钱这个目标上,他们有高度的理性,他们的首要目的并不是旅游而是花钱。就像我们各地的政府经常喜欢把修好的路再挖开来重修一样。当然,为什么中国大陆的政府部门和国企年终需要突击花钱,这是老外,包括这个定居海外时间太长的导游,都不大好理解的。
当我介绍了我的解释,导游先生说,噢,原来是这样。这个时候,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思考并像玩魔方一样,最终拼出一个整齐的,逻辑自洽的答案的乐趣,掩盖了我作为一个中国人隐隐的痛心。
(2010年)
刑不上大夫与日本武士道
对普通老百姓来说,法律的标准常常是一件不仅神圣而且神秘的事情。有很多案子的判决会让他们感到看不懂。比如一个贪污犯,贪了几百万,甚至千万上亿,结果判的年限并不很长。一个小毛贼,偷了十万块,就叫“数额特别巨大”,要判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如果再加上坊间传闻,这些有名有姓的贪污犯,在监狱里受到的待遇都比较好,而且有的贪污了几个亿,判个死缓,过些日子就变成无期,再变成有期,熬上几年,等风头过了,最后保外就医。
另一方面,今天的一些特权阶层,对底层百姓表现得特别粗鲁,毫无礼貌可言。比如街上一些警车,车牌吓人的“官车”,动辄乱按喇叭,乱停车,也没人管。前几天我在西安,恰好,一个陕O车牌的司机压断女交警胳膊的事,被媒体曝光了,广播台都在讨论特权车现象,有些打进热线电话的市民情绪非常激愤。一个市民说这是“我们几千年的封建传统‘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的思想在作祟”。
对于今天社会很多类似的不公平现象,人们会寻找根源说,中国的儒家传统就是这样,孔子提倡“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嘛!我以前也以为是这样,这听上去就很不公平,我们过去批判儒家,抬高法家,这是最有力的一条白纸黑字的证据。后来出于好奇,我稍微查了一下资料出处,发现我们这些年完全是被忽悠了,人家讲得非常清楚的道理硬是被断章取义,有意加以曲解了。在《孔子家语》中有这样一段对话,学生冉有和我们一样也觉得“礼不下于庶人,刑不上于大夫”听着不顺耳,他问孔子,大夫犯罪,就不可以加刑?庶人行事,就不可以治礼么?
孔子回答冉有,不是这样的。“大夫既自定有罪名矣,而犹不忍斥,然正以呼之也,既而为之讳,所以愧耻之。是故大夫之罪,其在五刑之域者,闻而谴发,则白冠厘缨,盘水加剑,造乎阙而自请罪,君不使有司执缚牵掣而加之也。其有大罪者,闻命则北面再拜,跪而自裁,君不使人捽引而刑杀。曰:‘子大夫自取之耳,吾遇子有礼矣。’以刑不上大夫而大夫亦不失其罪者,教使然也。”
这立刻会让人想到日本武士道精神,日本在明治维新前的社会秩序,和我们春秋时代的封建体制差不大,日本没有产生过秦始皇,所以有一套诸侯、家臣这样的封建贵族体制。看一些以日本传统社会为背景的电影,一个日本武士,一件事办砸了,给领导批评几句,回家就切腹自杀了,真是“白冠厘缨,盘水加剑”。我们中国人会觉得奇怪,这些人脑子好像不开窍,也太要面子了,他为什么不求领导饶恕或者干脆逃跑呢?
我看了这段《孔子家语》才明白,日本武士道根源其实是在中国,尤其是春秋时期的中国,它的本质其实是一种贵族意识和荣誉感,及由此产生的更高的道德要求。
不过在武士道的故乡中国,自秦始皇和汉武帝之后,通过一次次血腥的淘汰,渐渐让人民遗忘了什么叫士,什么叫贵族,什么叫荣誉和尊严,只剩下赤裸裸的权力崇拜。
自从“文化大革命”中失去权势的国家主席、国防部长都可以被牵着游街,扇耳光,连一个尊严的死都得不到,中国人已经忘记了“士可杀不可辱”的含义,我们只知道“好死不如赖活着”。
所以,我们今天才会看到一些奇怪的现象,当衮衮诸公,身居高位鲜衣怒马之时,盛气凌人,一旦身陷囹圄,简直是摇尾乞怜,说的都是“求组织再给我一次机会”这样没脸没皮的话。
至于礼不下庶人,孔子的解释是“以庶人遽其事而不能充礼,故不责之以备礼也”。并不是我们理解的地位高的人对地位低的人就不讲礼貌,我们看到孔子,即使在乡间遇到农民都很有礼貌,绝对不可能像我们今天开着特权车的人就横冲直撞乱按喇叭。孔子是说你不能用烦琐的礼仪来要求老百姓,搞得老百姓太拘谨。
孔子讲得明明白白的这些道理,可惜这几十年来都被有些人蓄意地拧巴着解释。
(2010年)
种地的人最野蛮?
在牧区采风,对于汉文化背景的人来说,对我们传统的观念有很多的冲击。
我从小看书,比如《岳飞传》讲金兀术,还有《史记》里讲苏武牧羊,轩辕氏“北逐獯狁”,都给人一个印象,游牧民族带有天然的侵略性。当农耕文明板块和游牧文明板块发生碰撞的时候,骑在马上的一方总是表现得非常凶悍,和那些大多数平时只骑过水牛的农民们相比有天然的优势。特别是对汉族来说,被游牧狩猎民族侵略的经历是根深蒂固的恐惧记忆。
而前不久我在太仆寺旗的贡宝力格苏木——那是靠近张家口的一个牧民嘎查——走访的时候,遇到一位蒙古族妇女的讲述让人从另一个角度思考问题。她非常怀念过去的日子,那时候他们的牧场非常辽阔,她说:“我们小时候每到冬天,父母常带我们去张家口放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