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履泰的眼睛直直地盯在了《论语》上,他过去一把将书抓在手上。
雷光耀高兴得手舞足蹈地直捋胡须:“儿子是读书的……”
当他的话还没落音时,小履泰已把《论语》丢掉了,两只眼睛却在滴溜溜的乱转,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这时,账房先生拿着帐本与算盘向雷光耀走了过来,“老爷,有点特殊事必须麻烦您过来一下,有笔重要的账突然……老爷你看是否?”账房先生看到这种情景,马上意识到自己太冒失了,然而想到事情的重要性只得这样过来打扰了。
“哦,知道了,你先过去吧,我马上就……”
小履泰不声不响地“啪踏啪踏”向账房先生走来了,雷光耀的话还没讲完,小履泰已猛不防扑到了账房先生的怀里,牢牢地将算盘抓在了手,若不是账房先生手脚眼快一把抱住他,恐怕已从桌子上摔在地下了。
转眼十四年过去了,十四年里能发生多少事情,这是谁都预料不到的。
昏暗的麻油灯下,雷履泰的母亲正在一针一针地给雷履泰缝补着褂子,明天儿子就要离开家乡去闯世界了。
雷履泰躺在被窝里默默地瞅着母亲,母亲斑白的头发在油灯下特别显眼,眼角的皱纹似乎越来越深了,被岁月煎熬的母亲就这样老了?
雷履泰的心酸楚地饮泣着。
那骇人的一幕幕场景仿佛又掠在了他的眼前。
“救火了,救火了,快来救火啊,老爷的书房着火了……”长工四儿抢天呼地的呼喊声终于惊醒了睡梦中的雷履泰。
刚刚过了十一岁生日的雷履泰猛然间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身旁连母亲的影子都没有了,他记得睡时就不早了,自己一直都在书房陪着父亲读书,后来老打瞌睡,是父亲把自己从书房送过来的。
好象听着母亲对父亲说,孩子还小,搞坏了身体就划不来了……好的,你们娘俩睡吧,我今天晚上应该是不过来了……你也要多注意身体呵。后来的一切雷履泰就不清楚了。
此刻,院子里已燃成了红彤彤的一片,父母的对话隐约还响在耳边,雷履泰一下子跃了起来,赤着脚朝院子里跑去……
……火光里父亲跳跃着抢救他的书,火舌一点点地吞噬着父亲,西北风不停地怒吼着……
老爷,老爷……母亲呼喊着……
……父亲疯了似的还在抢救着他的书籍。
街坊邻居们帮忙泼着水……
雷履泰拼命地向父亲奔去……
母亲一下子抱住了他,哭嚎着,叫着,儿啊,你是雷家的命根子啊,我不能失去你……
着了魔的父亲仍在火光下闪烁着跳跃着……
“轰隆”屋顶坍塌了……
爹爹……老爷……爹爹……老爷……
火越窜越大,火随着风势疯狂地在雷家院子里乱窜着,火整整烧了一个晚上……
直到第二天在众乡亲们拼命的努力下大火才熄灭,整个雷家大院几乎烧成了一堆废墟,最后只留下了后院放杂物的三间小屋……
父亲去世还不到一年,奶奶也离开了人世。
失去亲人的痛苦和生活的艰辛全都压在了母亲肩上……
雷履泰非常明白,这些年母亲硬挺着坚强地活着,完全是为了雷家,完全是为了自己而活着的……
明天,明天就要离开生我养我的故乡了。
母亲从心里是不同意雷履泰出去独闯的,当雷履泰提出要闯世界时,母亲一下子傻呆呆地怔在了那里。
“娘,”雷履泰跪在了母亲面前,“你不是经常这样说吗,爷爷当过阁老,没钱气得哭了。儿子出去就是要闯条路子,挣了大钱好孝敬母亲。娘,你还记得父亲常念叨的丈夫出门无万里,风云之会立可乘。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比喻,风与云相遇才能发挥其作用,龙得云而能升天,虎长啸才可能起风。娘,人不也是如此?要想让自己的才能有所发挥,就要找机遇,假如我就这样坐在家里,永远都不见世面,怎么可能有机遇喔。”
母亲终于被雷履泰的论点所说服了,只有含泪首肯了。
然而,自己走后母亲该怎么办?月儿又该怎么办?
雷履泰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他真的很怕自己动摇了出去闯世界的念头。但,自己的心中又是何种滋味?月儿哭得红红的眼睛始终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泰哥哥,我不拉你的后腿,我会等你回来的,你放心地去吧,伯母我会照顾……。”月儿说着说着“哇”地哭了。
“月儿,你跟了我会受穷受苦的。”
月儿听到雷履泰说这种话,哭声戛然停顿了。
“泰哥哥,你嫌弃我?”月儿怯怯地红着脸问。
雷履泰摇摇头,心里说,我喜欢你还喜欢不过来呢。
“只要泰哥哥你不嫌弃我,我不怕,我永远是你的人,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玩家家娶媳妇吗,那年我五岁,你六岁,从那时我的心就属于你了。”月儿说着羞得低下了头。
是啊,那年月儿才五岁,自己也只有六岁。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天,雷履泰的父亲在书房里让儿子读着《千字文》。
雷履泰摇头晃脑地拉长调子背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背着背着雷履泰的头只觉得越来越大,他很想出去和小伙伴们在池塘边玩玩,那里有一片树荫,还有……
“小泰,你怎么了,这么不专心,爹爹不是早就跟你说了吗积财千万,无过读书。还记得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立志时……”
“爹爹我记着,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雷履泰接过父亲的话茬很熟悉地背了下来。“我还知道这是大书法家颜真卿所言。”雷履泰稚气地看着父亲补充着。
“好,知道就好,那你读书时为什么总要发困喔?”
这时的小履泰浑身都淌汗了,可父亲还在一股劲儿地督促着让他背书。
“爹爹,”他转动着黑黑的小眼珠突然说,“我肚子疼,我要上茅厕嘛。”小履泰终于想出了解脱自己的办法,他想,父亲总不会不让我上茅厕吧。
“那好,快去快回,还有好多东西要让你学喔。”雷光耀恨不能把自己肚子里的墨水全都灌给儿子,只有儿子才是雷家真正的希冀。
“好的。”小履泰说着装成急着要上茅厕的模样,打开竹帘出去了,刚刚出了二街门,拐了个弯错过父亲的眼帘时,他便撒腿朝池塘树荫里跑了。
雷履泰哪里要上什么茅厕呵,身上的水分汗流浃背的早就全排掉了。
池塘边的树荫下,一大堆女人们正在在说说笑笑着洗衣服,不远处,一群小孩子玩得正起劲。
远远的,一个小女孩子一眼瞅见了雷履泰,亲热地大声叫道:“泰哥哥来了,泰哥哥快来玩呀。”
一个比较大一点的小男孩突然起哄地叫道:“新娘子是月儿,新郎官配小泰。”
他的话立刻得到小孩子们的响应,一群小孩子立刻学着他拉长嗓门唱歌似地:“新娘子是月儿,新郎官配小泰……”他们跳着笑着拍着手唱着。
朝这边跑着的雷履泰听到叫喊声,陡然站住了脚,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们。
月儿马上跑了过来一把拽住雷履泰的袖子:“泰哥哥,别理他们,我就想和你玩嘛。”
雷履泰仿佛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挣脱开月儿跑了开来。
小孩子们跳得更欢,叫得更响了,“新娘子是月儿,新郎官是小泰……”
周围洗衣服的大人们也哄然笑了。
“瞧人家小泰这么小就懂得害羞了,你们家丫头可真够大方的。”一个快嘴女人对另一个女人说。
“小孩子嘛,她从小就跟小泰对劲,其实小泰也挺喜欢跟月儿玩的,都是那些小孩子嚼舌头瞎胡扯,不过,小孩子们玩嘛,也就那么回事。”
此刻,雷夫人正好来找雷履泰了,这俩人的对话一阵风似的刮进了她的耳朵里。
“我也挺喜欢月儿的。”雷夫人心直口快地说道。
那个快嘴女人听了立马便说:“把你们家月儿许给雷夫人家小泰不就行了。”
“那还得看月儿她妈愿不愿意呢。”雷夫人说话更爽快。
“雷夫人,若能攀上你们家这门亲,也是我们家月儿的福气。”月儿妈闻言赶快站了起来郑重其事地说。
“那我们两个扯亲家好啦。”
沙滩上,雷履泰正拿着树枝练字。
一会儿雷履泰还要赶着去割草呢,要不,家里羊就没吃的了,他知道,今年必须得把这几只羊喂起来,还得把学习的时间也抢回来。
“泰哥哥,你在写什么呀?总是那么认真,是不是想中状元呐?”月儿嘻嘻哈哈地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想中状元又怎么了,中状元碍你什么事?”雷履泰没好气地说。
“不是的,泰哥哥我看你又在生闷气了,月儿故意逗你玩的,一会儿我帮你割草去,好吗?”
雷履泰头也不抬,自管自地拿着柳树枝在沙滩上练着字。
尽管家里遭此大难,考取功名的念头始终不渝地盘桓在雷履泰的心头,父亲的谆谆教导永远都铭刻在他的心底,“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财。”大文豪刘勰是他学习的目标。
雷履泰十岁那年跟着父亲进过一回城,那是一次不同寻常的进城,作为秀才的父亲很想把儿子也早早培养成一名秀才,然后再一步步考取功名。
天还没亮,雷光耀就把儿子从被窝里拉起来了。
其实早一天他们就进城了,一到城里雷履泰已被城里的稀奇与热闹吸引了,活了九年还是第一次进县城。
昨天晚上住在旅店里,雷履泰竟兴奋得有点睡不着,他揉着惺忪的睡眼:“爹爹,我真的要去考秀才?”
“是真的,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日后考取功名,第一道关便是”童子试“了。我跟县太爷已打好招呼,破格让你去考,考试时会有人带你进去的,别的你就什么也别管,只要出了题目好好考试就行了,有信心喔?”
“有!不就是爹爹教我学过的那些东西么?我都会做的。”雷履泰很自信地说着,而且还不由得挺了挺胸膛。
“好儿子,那就看你的本事了,一定要给爹爹争气,万万不能粗心大意喔。”雷光耀一再认真地嘱咐着儿子。
儿子确实太小了,一个刚刚过了九岁的人,可他《四书五经》竟能背得滚瓜烂熟了,而且作文是出笔不凡,毛笔字也写得相当隽秀漂亮。
看来这孩子确实有几分天资,也挺有才气。真乃青出于蓝胜于蓝,儿子就比老子强喔。
雷光耀心里念叨着,他要让儿子破格进考场去试一试,证实一下孩子的学识。
雷光耀抬眼以自豪的目光重新审视着儿子。
雷履泰迷迷糊糊地只觉得有人领着他进了考棚,让他坐在了一个位子上,周围好象还有好多好多人,他按照父亲的吩咐不声不响地拿出了笔。
炮声响起,“封门”了,此刻的雷履泰就是想出去也出不去了。
雷履泰看到一个身穿官服带官帽的人低着头在写着什么,估计那就是父亲说的县太爷吧,然后另外一个人接过来,又在另一张纸上写着,又将写好的贴在一个带脚的木牌上。
雷履泰看得清清楚楚上面写着的是:《论语》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已者。过则勿惮改。”
雷履泰眼前一亮,哇!太好了,这正是父亲教过的。
雷履泰的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然后得意地提起笔认真仔细地写了起来,很快文章便写好了,可他却要等着炮响,他再次把文章看了看,默读着推敲了一次,心底泛起了阵阵惬意……
时间一点点地过着,雷履泰被煎熬的几乎就要睡着了。
“咚”炮声响了。
雷履泰第一个跃起来交了考卷。
当雷履泰穿着大大的蓝衫差点被绊倒时,县太爷笑了,笑吟吟的顺口道:“小秀才蓝衫拖地……”
“大老爷锦绣青云。”县太爷的下文还没出口时,雷履泰已接口吟到。
“噢,这小孩子,真乃神童呐,我是仿古人的句子借用了一句,可他这一句却是别有一番创意啊。”
……
无论如何遇到什么困难都阻止不了我独闯的念头,哪怕碰得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这是雷履泰一瞬间决定了的,是老子的“自胜者强”让他萌发这种念头的。
为人做事不需要太多的顾虑,一旦决定了的事,十二匹大马也休想把我拉得回来!
月儿的话又响在了耳边,“泰哥哥我等着你回来……”
“我一定要赚了钱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