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高音喇叭里赵大锤响亮的嗓音把牛岭村都快要掀翻了:社员同志们,社员同志们,俗话说,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所以大家要积极行动起来,积肥积肥多积肥,每户积肥八十万,低产变成高产田。粮食连年大丰收,共产主义在前头……”
但是两个孩子没有听见。两个孩子深深地陷入对未来的憧憬中,有许多飞扬的、甜蜜的小碎片,正在眼前聚拢成一团模糊的云,模糊得不敢伸手去触,一触它就散了。
12.会飞的蝴蝶结
阿黄也有跟三扁和好的时候。乡下的秋季有句农谚叫:“七月核桃八月枣”。农历七月,那一颗颗青涩的果实就在希望中一点点长成。核桃好吃,嫩核桃更好吃,但要去掉那层青涩的皮,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谁贪吃,谁准得染黑了手指头。
每年的这个时候,是女孩子最想染头绳的时候。方法是,从核桃果子上把那层青涩的皮取下来,放在铁盆里用慢火浸,等水的颜色泛了黄,再把预先准备好的白色透明的塑料纸放进去,浸泡一会儿,那塑料纸就变成了金黄金黄的颜色。然后把它从盆里捞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晒干了,剪成一指宽的条子,把这些金黄色的条子扎在女孩头上,就变成了一朵美丽的蝴蝶结。
那一天,三狗子他娘发现自家的化肥袋子被人剪下一大块,不用说也知道,准是她那不争气的三狗子剪了,拿给小阿黄染头绳去了。一想起这母女俩平时在村里装出一副娇弱可怜的样子,就她娘的来气。日球怪了,偏偏是一阵风都能刮倒的娘儿俩,把个父子俩勾得五迷三道。本来他爷爷当年那破事儿就够村里人说一壶的,这下可好,他家成祖传了,一代更比一代强。农村的婆娘们心里憋不住个屁事儿,一有气就想把它撒出来才好受。这时候,正好她家的一大群鸡在院里咯咯咯地争食吃,吵得她心烦意乱,就拿个破鞋底子出来轰鸡。鸡们的男女比例和他们家的情况基本一样,阳盛阴衰,公的多,母的少。有一回赵大锤从她家门口经过,还特意数了一遍,数完了对三狗子娘说:一个压一个,还多一个,难怪他要往外跑,哈哈……”气得三狗子娘没好气地骂道:还多一个,压你娘去!”如今她看着这一群公鸡,气就不打一处来。她边撵边骂:你个偷吃不记嘴的东西,放着家里有吃食,偏要往外面跑,明儿再瞎跑,看我不打断你的腿!”正巧赵大年从外面回来,见她一个人在家拿着公鸡撒气儿,也知道她心里唱的是哪出戏,就扯开嗓子骂道:有劲没处使,到菜地里灌大粪去!”三狗子他娘平时在自家男人面前,从来都是矮子放屁——低声下气的。现在冷不丁地被男人一咋呼,吓得出溜一下钻到厨房里做饭去了。
这一头,三狗子和阿黄一边在铁盆里煮着核桃皮,三狗子又一边给阿黄剥核桃吃。要说这三狗子还真是棒槌里插针——粗中有细。他不仅把核桃壳替阿黄砸开,而且里面那层淡黄色的涩皮,也要轻轻的替她揭去,只剩下了白花花的核桃仁,才肯送进阿黄嘴里。
阿黄一见三狗子捧着核桃仁的小黑手,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他们学校的老师一天不忙着检查作业,总是检查你每天放学后在村里干坏事没有,核桃熟了的时候他看手,桑葚黑了的时候他看嘴,柿子刚泛黄的时候,他看你胸前的褂褂上有没有滴上去的涩水水,唉……想瞒都瞒不过。查住了谁,谁就得在日头底下站上一个前晌。三狗子满不在乎,阿黄可不行,她紧忙着拿她爹从外面捎回来的香胰子,想让三狗子好好洗洗,可是那核桃皮染上去的黑,哪是那么容易洗掉的,就算用完一块香胰子,也洗不掉。三狗子说:没事,我一会到河边的石盘子上去磨磨。”
他一提起磨手指头,阿黄就觉得自己的手指头都在隐隐作痛。她心里明白,即便磨破了皮也是磨不掉的。那一天,阿黄剪了一大堆金黄色的彩带条子。“一条、两条……”她正得意地数着,三扁和四扁一脸献媚地凑了过来:阿黄,我们一起耍游戏吧?”
“狗妹,可别上她们的当!”三狗子一下子冲过来就拦住了三扁。
三扁说:三狗子,我向毛主席保证以后再也不欺负阿黄了,以后跟她好好耍行不?”三扁低眉顺眼的,完全没了以往恃强欺弱的张狂劲儿。
三狗子说:不行不行!你要能改好,那狗都不会吃屎了!”三狗子的态度异常坚决,他知道,只要狗妹和三扁在一起,她准保要吃亏。
这时候,四扁嗫嚅地说:阿黄,咱们是本家,我爹说一笔写不成两个齐字呢。”听四扁这么一说,阿黄就心软了,她说三哥,我们还是一起耍吧。那一天,不大的四合院显得比往常都热闹,三颗小脑袋上飞起了六只美丽的蝴蝶结。她们满院子里喊着、跑着、追着……
小蝴蝶,飞呀飞
小蜜蜂,追呀追
你采了我的花蜜
你卧了我的花蕊
……
13.党叫干啥就干啥
牛岭村的小学堂说它有多破烂它就有多破烂,但在阿黄和三狗子的记忆中,那段往事你说它有多美好它就有多美好。即便贫穷,但也绝对不是一个悲哀的年月,童年的天空总是那么透明,伴着一个永不知疲倦的孩子梦,一起走过春天,走过夏天……所有的风风雨雨都写在两张纯真的小脸上。忽而欢笑,忽而嬉闹,忽而随风雨零零碎碎,点点滴滴,忽而聚拢起来又是那么洁净、美丽、清晰。
没有人追溯这座关帝庙究竟是修于哪朝哪代,庙中的正殿,坐北朝南,高出其他偏殿一米左右,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洗礼,关帝爷被扫地出门之后,这里就成了牛岭村的小学校。大殿较大,通常是四五年级的教室。靠西边的偏殿是一至三年级的教室。其他就是办公室和老师的宿舍、厨房和仓库等。
出了学校的大门,大约一百米处有棵老槐树。南院朵朵她奶奶说,她们小的时候这棵老槐树也比现在细不了多少。现在得五六个孩子拉起手来才能把它围住。老槐树像一把硕大的绿伞,夏天树底极凉快。下课后,通常女孩子都在老槐树底玩耍,有抓子儿的,踢方子的,还有坐在树根上逮虱子的。围着树的根部,有一圈凸出地面的树根,那些树根被孩子们坐久了,磨得十分光滑,人坐上去身体靠着树干真的很舒适。逮虱子的时候,后面一个坐在树根上,前面一个坐到地上。山里的女孩子,头发乱得像一窝蒿草,翻起小辫子底下尽是虱子或虱子卵。只听两个大拇指指甲盖一挤“咯叽”一声那虱子就被挤扁了,不一会儿,指甲盖上就会粘满了血渍。那时候,生活总是单调地重复着。偶尔从外地转过来一两个新生,能让这些孩子们新鲜很长时间。
有一天,在粗布裤加补丁的穷学生当中,突然来了一位身穿毛毕叽裤子,脚蹬翻毛皮鞋的女生,这让大家很是“啧啧”了一阵子。不过据说这个叫李云的女生,是公社秘书的女儿。阿黄那天放学回去,把这事告诉了娘。娘说:咱可不敢和人家比,人家是公社秘书的闺女。”阿黄说:我也没想比呀。”其实她还是很知足的,在别人都穿粗布加补丁的裤子时,她已经穿上了用一块五毛钱和五尺布票扯回的蓝洋布裤子了。不过,李云带给同学们的惊喜是暂时的,时间一长,平日里几个喜欢恶作剧的男生,就开始对她进行文攻武斗。再后来,女生也一起加入了攻击她的行列。女生攻击她完全是出于一种莫大的失落和嫉妒。就像是一句歇后语说的那样,羊群里出了个驴娃子,她太与众不同了。这是她们所不能够容忍的。不能够容忍她的富足,她的漂亮,甚至她身上那股雪花膏的味道。在牛岭村,是排斥这种味道的,因为牛岭村除了鸡粪、牛粪、猪粪的味道外,他们根本闻不惯这种味道。因此女生们常常当着她的面捏鼻子,说这股怪味儿真难闻。于是,在男生们对她发起总攻时,她们的声音比男生还高——
牛皮鞋,呱呱叫
坐火车,不掏票
……
其实李云也没甚本事,只会哭着跑去告诉老师。老师来的时候,他们这场恶作剧会暂时偃旗息鼓。当然,老师盘问的时候,是没有谁会揭发谁的。他们众口一词地说:不知道,反正我们没有喊。”后来,使李云彻底摆脱被围攻的原因,是因为从省城太原又转过来一位名叫陈玲的女生。听说,她们全家是被下放到农村来改造的。既然是下放到农村来改造的,那肯定是有问题的。既然是有问题的子女,她就不该穿一条这么漂亮的花裙子。虽然当时他们都觉得她有点像生活腐化的资产阶级小姐,但是许多女生们还是忍不住要朝她的裙子多看那么几眼。一见她们看自己的花裙子,“问题子女”陈玲就不无得意地在原地转个圈,呀——那裙子飘起来的时候可真是好看。
不久后,陈玲同样遭到了同学们更加刻毒的大批判。原因是在一次语文课上,老师问同学们长大了想干什么,大部分同学回答说,我长大了当农民,也有同学说,我长大要当解放军。当时陈玲把手举得高高的,老师说陈玲你回答。陈玲马上站起来响亮地答道:党叫干啥就干啥!”老师立刻就表扬了陈玲。同学们一片唏嘘,唏嘘之后是不尽的愤慨。这句响亮的回答本该是他们这些贫下中农的子女才有资格回答的,如今从她这个“问题子女”的口中说出来,让他们这群根正苗红的土孩子们,说什么也不能够接受。所以下课后,他们全体凑在一起对她进行恶毒攻击,并得出了一致结论:她,陈玲,就是一个化装成美女蛇的资产阶级臭小姐。
14.我是公社小社员
“我们是有信仰的一代。”出生在60年代的人都喜欢这么说。那时候,人人热血沸腾。小小的年纪,意识里没有小“我”只有大“我”。老师说,你可以平凡,但你必须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其实你也很伟大,小小的心里就装着“亚非拉”,装着全人类。
阿黄和三狗子小的时候,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电影。村里隔三差五的放一次,还是几个村子同时传着放,有时看完了这一片,等下一片要很长时间。尽管这样,一个村子看完了,跑到别的村继续看,一晚上赶两三场是常有的事。电影多是战斗片,比如《地雷战》、《地道战》、《红色娘子军》、《英雄儿女》等,却总是百看不厌。
白天上学的主要任务是去生产队里参加劳动。还没等走到教室,老师就喊:站队了站队了,今天去一队间玉茭苗。”于是他们就喜气洋洋地排着队唱着歌:
我是公社小社员哎
手拿小镰刀呀
身背小竹篮哎
放学以后去劳动,
割草积肥拾麦穗,
越干越喜欢
哎嗨嗨……哎嗨嗨……
等进了地,一队长赵大锤就扯开破锣般的嗓门喊上了:“玉茭苗留大的间小的,小的捆回去喂牲口。”去给二队拔谷苗的时候,三狗子他爹赵大年也会告诉他们:谷苗留大的拔小的,间距是中间能滚过一颗鸡蛋就行!”不过,拔谷苗可不是样轻省活,大家的样子都很狼狈。因为蹲一会腿就酸,而且头晕眼花的。所以大家只好蹲一会儿、跪一会儿、爬一会儿。
相比之下,拾棉花还较轻松些。一个人胸前挂个大花包,拾满后个个都变成了大肚子孕妇。就是这样,阿黄瘦弱的身体也从没觉得累。白天在生产队里当小社员,晚上和三狗子一起拉着手去看电影。要是没有电影的晚上,阿黄就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书。
学校有个小小图书馆,是发动学生一个人交五本书办起来的。其中也有些好书,更多的是连环画,当地俗称“小人书”,这是三狗子最喜欢看的。
“三哥,我这里有本好书,你看看吧。”阿黄一有好书,总是想和三狗子一起看。
“什么书?”
“《高玉宝》。”
“太长了,我一看就瞌睡。好狗妹,你看了讲给我听吧。”三狗子央求着说。
三狗子是真怕看书,不过他很喜欢听阿黄给他讲。每次在生产队参加劳动的时候,他们俩在一块,边干活阿黄边给他讲故事。所以,他们在一起干活从来都不觉得累。阿黄一本接一本地看,然后一个故事接一个故事地给他讲。三狗子从《半夜鸡叫》到《欧阳海之歌》,最后知道了《雷锋的故事》,还有保尔那句整整激励了一代人的名言“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
15.从绝户头到恶女人
本来“绝户头”这顶帽子,已经压得阿黄她娘喘不过气来。时隔不久,阿黄娘在牛岭村又变成了众人飞短流长的箭靶子。起因,还得从阿黄得的那场病说起——
前一阵子阿黄突然闹肚子疼,在炕上滚了十几天。她娘一开始也没当回事,山里的孩子哪有那么娇贵的,每一回发作都是给她拿大瓷缸倒些糖水喝下去暖暖肚子。这时候生产队里的棉花要进行大面积的掐顶打杈。这些活多半是女社员们干的,每天打一亩棉花杈记一个工分。队里不许误工,阿黄娘每天将一大瓷缸红糖水灌进她的肚里就上工走了。
这一回,阿黄疼得有些忍耐不住了,那张蜡黄的小脸上,所有的器官都紧揪在一起,仿佛一只干瘪的空核桃。
“阿黄!阿黄!”母亲收工回来发现从炕上滚落下来昏倒在地的她,踉跄着扑过来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她醒来后声音细微得像只苍蝇:娘,我肚里有个大疙瘩……”
那是一个细雨飘飞的黄昏,母亲背着她跌跌撞撞冲进了茫茫烟雾。公社卫生院不过六七里的路程,然而母亲的两腿不住地打颤,浑身都在发抖。等到了医院,一对泥人儿扑通一声摔倒在医生面前的时候,那个正在值班的女医生被吓了一跳。就是这个慈眉善目的女外科医生和她的丈夫救了阿黄一条小命。急性阑尾炎在30年前的农村,是足可以置人于死地的。何况阿黄已经在家里耽搁了很久。医生告诉母亲说:已经化脓了,再晚来,恐怕真要没命了。”不知道是农村医疗条件的异常简陋,还是手术准备的太过于匆忙,麻醉基本上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割肉的痛令她声嘶力竭地嚎叫着,母亲就在她的嚎叫声中小便失禁了。这是一个漫长而刻骨的煎熬,在疼痛中昏迷,又在疼痛在醒来。
闻讯赶来的赵大年看到这一切心如刀绞,但还是被阿黄娘狠心地赶走了。她把眼泪吱啦啦勾成一肚子苦水,走吧:我怕唾沫星子淹死,更怕西屋那几个闺女跟阿黄说:‘你娘也是个养汉的……’”
无论赵大年脖子上的青筋滚得有多粗,嘴里是怎样愤愤地骂狗日的齐德福养着的一群蒸不熟、煮不烂的长舌妇。一切都无济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