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三六九年四月,晋朝大司马桓温率领大军五万,以建威中郎将檀玄为先锋,燕国叛将段思为向导,向燕发起了自晋南渡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北伐,也是桓温个人历史上第三次,即最后一次北伐。
乌龟以灵体的形式飘呀飘,飘呀飘的,不知何时来到一条广阔的河边。
江水浩荡,略显微黄,从这头望不尽对岸。
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次在人间泊了这么久,自从上次被刺之后,肉身消失,自己就一直维持着这种状态。
忽而看到岸边有两个小黑点,是两个人。他飘过去看看。
前面那个人高个头,宽肩膀,有种跟慕容垂一样的雄霸睥睨之气,只不过慕容垂更显内敛一些。可偏偏又是这个人,此刻正站在一株柳树旁,轻轻抚着一根柳枝,眶中有泪滴落:“想我昔年为琅琊内史时,曾亲手种植这些柳树,当日幼苗,如今已需十人合抱——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后面一人道:“岁月易逝,山河不老。比起天地万物来,人确实太渺小了。”
“然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若不能流芳百世,亦不足复遗臭万年啊!”
后面之人好半晌没说出话来,最终挤出一句:“大哥胸中意气,弟愧不能及。”
“你看,”男人凭空一指,“黄河对岸,便是中原关钥之地,晋室渺弱,致使神州陆沉,汉人备受胡夷屠戮,是我等的过错啊!”
“将军,”一名微微发福的人走近,“景兴来书信了。”
男人接过,阅览之后畅快大笑,把信扔给弟弟。桓冲得信展开:“呀,恭喜大哥又兼‘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以景兴口气来看,皇上诏书不日即到。”
“是吗?”稍胖的人正是郝隆,他笑道,“将军得偿所愿了!”
原来这人是桓温。
除去现在顶着的征西大将军的名号,桓温在朝中的官职是侍中兼大司马。这两个位置一负责皇帝的内廷议事,一负责国防要务,可说是内外兼抓。而新封的所谓“都督中外诸军事”,比大司马之位更重,相当于执掌全国军事,东晋建国以来也只有“王与马,共天下”的权臣王导担任过;至于“录尚书事”则更是关键之关键,从汉朝以来,凡真正总揽大权的,都必须加上录尚书事的称号,负审阅一切公文之责。有了这一职务,桓温现在才可以说是真真正正的大权在握,权倾朝野了。
“这下,只怕将军一跺脚,全国都要动三动喽!”
桓温但笑不语。
郝隆又道:“近几月进攻,一路所向披靡,照这样下去,亡燕也不远了。”
桓温点点头,桓冲道:“战况顺利自是喜人,但我担心进得太快,战线拉得过长,久之器械粮食未免成患。”
“没关系,”桓温边想边道,“我们在黄河与汶河之间挖一条河,补给直接从建康运来便是。”
“这可称得上远程又远程哪,很容易被燕军偷袭。”郝隆道。
“哼,慕容恪已死,燕国无人,他们还派得出谁来?只管放心。”
郝隆道:“我听说慕容恪有个弟弟,叫慕容垂的,虽没他兄长名气响,但也十分善于打仗。”
桓温摇摇手:“我已查过,那个慕容垂在燕国确有几分噱头,但他现在正为皇帝疏远,不足为虑。再说了,即使真正面对面碰上,我会怕了他不成?”
郝隆与桓冲对视一眼:“将军说得是。”
“太傅,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晋军已经到枋头了,离邺城只有三百里!”御座上的慕容暐将告急文书一把掷到慕容评脚下。
慕容评背负着手走来走去:“让臣想想,让臣想想……”
“还想,还想就冲到邺城来了!”慕容暐气的不是别的,他气的是前去抵挡的慕容忠、慕容厉明明打了败仗,太傅还压着不让他知道。
“别急别急,咱们再派——”可足浑在一旁说着,脑子里愣是想不出派谁去挡,最后颓然叹一声,“要是太原王还在,岂会让他们欺负到门口来!”
慕容暐想四叔死了将近一年,倒是头次听她念及他,难得。又联想起五叔,自己给他安了个车骑将军的闲职,如果派他……他看一眼可足浑,母后与五叔合不来是老早就晓得的,只是如果真的不喜欢,当年又何必一定要把她的亲妹长安君硬嫁给五叔呢?莫非所谓的胖打一顿再给颗糖想安抚拉拢,结果吴王非但不领情,反而冷置长安君?……嗯,很有可能。
这一年他不断旁敲侧击,渐渐把那件“巫蛊案”给猜了个大概。总体来说,先是有人告发段妃和吴王的家臣诅咒皇帝,在宫中放蛊,可足浑就把段曦妃抓了起来,要她承认或说出幕后主使。段曦妃抵死不从,受尽折磨。其间吴王受不了了,派人悄悄去探监对妻子说酷刑难忍,干脆认了算了,一切后果他来扛。但曦妃是烈性女子,她明白这整件事只是个借口,一旦承认,连累的不单单是心爱的丈夫,更是全府数十口人性命——皇帝、皇后正等着看呢——最终她一句话也没说,生生惨死在牢内。
段氏乃鲜卑大部,当年与他们慕容氏是真刀真枪扎扎实实硬打了几仗后才臣服的。段曦妃作为他们一族的郡主,身份高贵不说,自然也不可能受过半点儿委屈吃过丁点儿苦。当年那个诬陷的罪名,牢中那些残酷的刑罚,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忍下来,又是怎样去遭受那一场又一场的残毒?
广陵绝响今安在,始知叔夜轻公侯。
嵇叔夜死的时候,轻的又岂仅仅是公侯?
“我有办法了!”太后突然大声道。
“娘娘快说。”慕容评这会儿是全无对策。
“呐,晋军不是快要打到邺城来了吗,咱们就别要这邺城了,回到龙城去,那儿是咱们发家的地方,又险山峻岭的,谅姓桓的一时半会儿追不过去,到时咱们再好好筹划打算,你们看怎么样?”
“娘娘唷,太后唷,这招儿绝,这招儿绝呀!”慕容评一拍大腿,“反正龙城原先就是我们的都城,迁回去好呀!”
可足浑得意扬扬:“还有更好的呢。咱们再向秦国请些个救兵,要是他们能搬出人来帮咱们退敌,咱们就割些土地给他——不要因小失大嘛!”
“好好好好好,这法子好,臣马上派使者去!”
慕容暐道:“母后,朕觉得——”
“嗯?”太后与太傅一齐看过来,没料到他还有话要说。
“母后,”皇帝斟酌着,“您的意思是,撤退?”更合适的词应该是逃跑。
可足浑与慕容评对视一眼,慕容评道:“皇上呀,您可知那桓温是何等厉害人物,时人谓孙仲谋、晋宣王之流亚也!”
皇帝挑挑眉。
“且不说早年的奇袭成汉,就以近两次北伐来论,第一次把羌氏姚襄打得落花流水不得不逃往平阳。姚襄是有名的雄武聪明,如若未在桓温手中元气大伤,氐人怎能捡到天大便宜打败得了他?接下来第二次伐秦,秦以举国之力抵抗,堪堪保住长安,然而花的是何等代价!太子苻苌阵亡,丞相苻雄操劳过度死于军中,退兵后不久皇帝苻健也病死!皇上,此等不败之将,除非太原王重生,才抵挡得住呀!”
“四叔也是未尝有过败绩……”皇帝半思半叹,“可惜两人此生再不得相逢。所谓一生不败——又何尝不是一种寂寞?”
两名长辈直了眼盯他,末了可足浑道:“皇上下诏吧。”
慕容暐久久站立,可足浑张口,慕容评以眼色止住。可足浑想一回,拂了衣袖往外走:“本宫静候皇上圣意。”
慕容评微微躬身,也跟着退了出去。
皇帝垂下目光,缓步踏上丹阶,龙椅御座,偌大冰凉。
他凝视着,猛地背身抽离,如有鬼怪在后追赶。
然而到了殿门前,又蓦然停住了。
扶住门楣顿了顿,他深深叹口气。
回身,展纸,提笔,一点浓墨滴下,洇开。
勾成一朵梅花,独枝,琼骨,茕茕孑立。
半晌后大笑。爽快,在圣旨上作画!
一个侍从探头进来看了看,伏身,小心翼翼道:“启禀皇上,吴王慕容垂在殿外求见。”
皇帝一扔笔,笑容未散,道:“宣!”
“皇上有旨,宣吴王殿下觐见——”
慕容垂振衣而进,高大身形略略一弯:“臣慕容垂参见皇上。”
“平身。”
“谢皇上。”
殿中一时陷入寂静。慕容垂稍抬目,见着皇帝抚卷含笑之态,暗地皱眉,开口:“听闻晋军已至枋头,不知皇上属意哪位将军迎击。”
“迎击?朕正要拟旨撤回龙城呢。”
“什么?”慕容垂陡然上前一步,“撤回龙城?”
他天生有一股不怒而威之势,炽烈迫人。霸,这个字是真适合他的,慕容暐心想,所以总是让当皇帝的忌讳不喜吧。
还是笑,他并不答话。
慕容垂紧锁眉头,喉头不住上下滚动:“臣请领兵迎战!”
皇帝淡淡抬头,看着他。
慕容垂毫不回避,重复道:“臣请领兵迎战!”
“吴王知桓温此人吗?”
“知。”
“听过他赫赫武勋吗?”
“是的。”
“了解我们还剩多少兵力吗?”
“大概可估。”
“那么,”皇帝柔声道,“……吴王确定打得赢吗?”
慕容垂拱手昂头,声自锵锵:“定教他后悔走这一遭!”
皇帝心头浪涌,竟似被这咄咄气概镇住,神色凝重起来:“朕素知吴王骁勇,然即便太原王,也未曾在战前此般海口。”
慕容垂见他口气松动,笑笑转眼:“陛下放心,晋军主力是步兵,而我们是骑兵,即使真的战败,也来得及跑。”
皇帝啼笑皆非:“这话倒是实在。”
慕容垂趁机道:“望皇上成全!”
“也罢,”皇帝挥挥手,“吴王既来得巧,说明世事总是有些机缘。朕便下旨拨与你五万兵马,不知可够?”
慕容垂面露喜色,点头,单膝叩地:“谢陛下!”
长安,未央宫前殿。
“当年桓温攻打我们秦国的时候,大军都到灞上了,哪儿见过他燕军一兵半卒?今日他们被打,倒晓得找我们求救,我看是活该。除非向我们称藩,不然才懒得理他们咧!”大将张蚝鼻子哼哼。
狭长眉眼的姚苌往上位者方向看了看,忖度着天王是个什么心思。
晋朝桓温,这四个字不啻于所有北方统治者心头的一根刺,时不时扎一下泛疼——尤其对于秦。之前一次北伐,天王的父亲苻雄心力交瘁而死;又因太子阵亡,当时的皇帝苻健不得不另立独眼的苻生为储,致使继任一个残暴之君;又正因苻生残暴,天王兄弟为自保而宫变,才发展出如今的天王和大秦。说起来,如果没有桓温,那似乎也就没有了今天坐在上位上的人?
这个世道……他冷笑,轮轮转转,最后却分不清到底是谁伤害了谁,谁又成全了谁。
还有王猛……他看向对面静立端庄的仆射大人,这种沉稳的样子,真的很难想象当初他去灞上拜访桓温时满身抓虱子的情景啊!
“姚将军看法如何呢?”
听到自己的名字,他肃然而出,禀道:“以臣之见,救,若退敌,可得到燕已许诺的虎牢以西之地,有利;不救,晋燕相争,我们亦可混得渔翁之利,也不亏。故而——”
旁边传来一阵低笑,姚苌侧首望去,却是邓羌。
他眉一皱,竭力忽视此人。
邓羌不管不顾,上前道:“禀天王陛下,臣认为为长远计,理当出兵。慕容恪已死,如今燕国手握大权的是上庸王慕容评。放在以前,慕容评倒也算是员武将,可自恪死后,此人早变得嗜财如命,根本不是桓温对手。一旦桓温进据山东,屯驻洛邑,击灭燕国,再据有燕的物力和兵力,到时只怕便成我之大患了!”
一席话说得姚苌无语,众人动容。
“邓将军分析得很对。”王猛缓缓开口,所有人把目光掉到他身上,“桓元子的两次北伐已让他位极人臣,如果此次再行成功,以他之性格,必会挟其余威,锋头直指我国——正所谓唇亡齿寒,所以我们一定要出兵救燕。”
他又一笑:“再说,与其让晋得逞所利,为什么我们自己不来干呢?燕因退温,必定兵力大损,消耗甚巨,如若能抓准时机,到时——”
众将的眼睛点灯笼般,一眨两眨之后,兴奋地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