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秀才的私塾一年开办两期。出正月至夏收一期,秋收后至阴历年根一期。翌年二月,私塾开学,应到的学生只有黑虎未到。等了两天,还是没来。禾秀才急了,就要去黑虎家打问情况。一出院门,正巧碰上胡子艄,就问:“成元叔,你家黑虎怎的不见来?”成元老汉说:“禾先生,枉费了你一番好心,真过意不去。黑虎不念了,我正要去给你打个招呼。”禾殿磐一听,白净的脸上立即蒙了一层阴翳,情如扼腕,喟然说道:“唉,老河底殒落了一颗文曲星啊!惜哉惜哉,可惜之至矣!”说完,怅惘地返回他家的天井。
穷家的娃娃早当家。黑虎年龄虽小,懂事却早。不去念私塾是他自个决定的。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他亲眼目睹了家庭境况的拮据。初来乍到时,家里还能吃上黑豆炒面、玉茭面窝窝、杂面齐子,荞面圪团……大年一过,干食很难吃到了。上顿下顿是稀溜溜的钱钱饭?而且锅里再见不到黍面擦尖,只煮着一些土豆块块和晾干的野菜。男人们出外做活,才有资格吃上糠面窝窝。去年出了翻船事故后,东家不断逼上门来索要赔偿。父亲拐把艄就联合了一群愤愤不平的艄公要去跟劳天晨讲理。爷爷怕事情闹大了,一旦闹到官府,吃亏的还是穷汉,就把事压住了。财主劳天晨也担心艄公们日后给他暗中使坏,在秦掌柜的说合下,爷爷只赔偿了少部分损失。就是这少部分也把家里多年的积蓄赔光了。爷爷过年没高兴了几天,就整日愁眉不展。黑虎跟着爷爷去了几家商号借钱,都空手而归。一日吃罢早饭,黑虎见奶奶从衣柜里取出一个红包袱,缠开,将一对玉镯子交给了爷爷。黑虎问道:“爷爷,你用它做甚?”爷爷说:“去当铺当钱。”黑虎心里明白这是为他上私塾准备,就说:“爷爷,我不念书了。”爷爷不解地问:“为甚?”黑虎说:“我要跟爹学扳船。”奶奶笑道:“憨娃,兀是大人做得营生,你太猴做不了。”黑虎倔犟地说:“反正我要学扳船!”这恐怕是黑虎不愿再去念书的更主要的原因。也许是受爷爷讲黄河故事的影响,仅仅一年的时间,黑虎便深深爱上了村边这条河流;并且非常向往艄公们流船的职业。大老艄在他心目中比官儿的分量还重,所以才有了如此坚定的选择。劳成元再三劝说也不起作用,因此就依了孙子。当然,从骨子里讲,胡子艄还是想让孙子继承祖传的事业的,家里能出一名像他爹全子艄那样的大老艄才是他多年的心愿;反而读书作官对他来说,就觉得渺茫。似乎像天上的星星,可望而不可及。
就在这年夏天,年仅八岁的小黑虎跟着爹上船拉风箱,由此开始了流船的生涯。他的好记性同时也在流船这门行当里显示出来。胡子艄自打出了翻船事故后,就不再流长河。和他的弟弟劳成吉老哥儿俩在村边的渡口扳船摆渡。拐把艄接了父亲老艄的位置,但他捉尾在风格上与胡子艄有很大的不同:行动快捷,处事果断,性子直倔急躁。给艄公们下达命令总是高呼咙大嗓。谁的操作稍稍出错,一脚就踹了上去。但是,对老爹在他临行前的嘱咐却非常在心:千万要把黑虎带好!因此,一路上有机会便对儿子悉心教诲。船上有哪些规矩?比如,船头不能撒尿;船上不能背手;船走不能说话;吃饭不能瞎说,尤其不准说早些回;货物不准脚踩;只能在船尾的炉子圪捞里大小便等等。船上的各种物件,比如腰棹、尾棹、缆绳、叉绳、铁锚、蹬杆都有什么用向,如何操作?怎样识别黄河上多种多样的浪花?比如,沙浪、大浪、尖头浪、开花浪、斩腰浪、狗撕扭浪、圪台台浪……如何通过观察浪花和水情来判断水的深浅以及碛架暗礁的状况。如何选择水路航向?沿途经过哪些地方?尤其是所经的碛架更要记死,这是流船人最基本的常识。艄公们有句口头禅:“十里路,九架碛。”形容黄河里碛架之多。以上这一切劳应昌都一一说给儿子。
跟上爹流了两趟船,黑虎回到家就问爷爷:“爷爷,你说我长大了能当大老艄吗?”劳成元笑眯眯地捋着胡须道:“我先听听你都记住了哪些碛架?”黑虎眼仁儿一转,盯住墙上贴着的一张陈旧的鲤鱼跳龙门的年画背道:“就从迷魂碛说起,下来是糯米碛、大黑岩、小黑岩、佳狼碛、到了碛口是大同碛,再往下数是流沟碛、牛腿碛、玉河碛、圪针树湾,也叫花椒树湾、大云南、小云南、今古岔、老牛杆、龙王下面是跌稍(即壶口),爷爷,跌稍的水真怕人!哎哟,呼隆隆隆,声大的像吼雷。听说猪跌下去,全身的毛都能漩光,船要是流下去,还不栽个稀巴烂……”“别瞎说!还有甚?接上。”“跌稍下来是硬家碛,硬家碛有没腕子石,再下面就是牛秃子、龙窝子。对不对?爷爷。”劳成元心里大为吃惊!禾秀才说得不假,黑虎这僖儿确实心锤儿灵记性好。他记得小时候跟着爹流船,跟上一两年都把这些大的碛架记不下来。因此他对孙子的信心更大了。劳成元却不以为然地说:“嗯,记得还差不离。等一会儿出去爷爷给你买个猪蹄吃!”黑虎高兴得小嘴唇拉成了一条长线。劳成元将一锅潮烟全部吸进肚里,然后缓缓吐出后又说:“黑虎,不过当大老艄可不是那么容易的。要一步一步学,一个圪台一个圪台地上。就像念书人要当上秀才才能考举人,考中举人才能考进士一样,扳船也要先学会当艄公,艄公做好了,才能当老艄,老艄做好了,才能成为大老艄。明白吧?你如今年岁猴,扳不动棹。等长大了身上有了劲,先跟上你爹学做艄公。”黑虎懂事地点点头,“记下了,爷爷。”
十六岁上的黑虎已经长成一个身强力壮、浑身的肌肉像铁块一样结实的大后生。稚嫩的小脸也变成一张如紫檀木雕琢般棱角分明的黑长脸。两道刀眉下的双棱眼分外有神,仿佛有无法阻遏的穿透力。个头长的不算太高,力气却大得惊人。在庄稼场玩摔跤,同龄人没有能摔过他的。他竟然能把二百来斤的石头滚子举过头顶。他已经在艄公行里绽露头角,成为父亲流长船离不开的好帮手好参谋。有一回流炭,船驶过孟门遇上浅滩碛架,航道不好选择,应昌应年兄弟俩你说东他说西,争执不下。黑虎当即指了一条水路,船顺利通过。这件事令艄公们惊佩不已。从此以后,劳应昌不仅是流船,就是出外揽活联络朋友也要把儿子带上。这一年发生的好几桩事情,对黑虎来说都至关重要。
非常出乎意外,他竟然有机会走进碛口庄帮主家的高门深宅,并且亲眼见着了庄帮主!就在那一瞬间,小时候别家出走的一幕,清晰地映现在他的脑屏:爹从一根漂亮的旱烟袋上拔下白玉嘴子交给他,要他去碛口寻庄帮主躲难。那日天不亮爹送了他十几里山路,恋恋不舍……此时此刻,他要寻找的人就坐在眼前;庄帮主的穿戴一点也不像大财主,面目和蔼可亲,待人彬彬有礼。他怀里像揣了个小兔子,一肚子话蹿到喉咙眼儿,硬叫他压了下去。他想说我爹救过你的命,我就是高仁宽的儿子,我七岁上就寻过你……可是旁边坐着如今的爹,权衡得失,他就不愿再说了。劳应昌是为了流一趟长船才来庄家寻求资本的。庄帮主是个痛快人,应昌只说了几句事由,庄帮主便满口答应。两人又闲侃了一阵,应昌父子起身告别。庄帮主送出门口说:“甚时候起程,就过来提银子,一家人别客气。”走出庄家,黑虎问爹:“听说庄帮主是养骆驼赶脚发的财,是吧爹?”应昌道:“就是。如今他家还养着一百多头骆驼,在高脚行里名声很大。另外,碛口还开着好几家大门面。”应昌随手指指商铺门脑的匾额,“你瞅见上面写着‘广运发’的店铺都是他家的。”黑虎又问:“爹,你是怎么认得庄帮主的?”“他和你爷爷是老交情了,我常跟着你爷爷去他家,咋能不认得。他放银钱给咱也是为了得利,谁也不会吃亏。不过,他收咱的利息比别人低一些。”黑虎暗想,日后寻机会一定要单独见见这个庄帮主。
从宁夏流开封,一般老艄是不敢流这么长路程的。拐把艄劳应昌是圪且有胆量的人,听说流甘草能挣大钱,所以就决定冒险干一回。由于流程比较远,劳应昌又联络了两条朋友的船同行。其中之一是河西吴堡县岳家川的老艄薛沛龙。薛艄有个女儿名唤兰花,年方二八,模样俊俏,尤其是那对水汪汪的黑眼睛十分迷人。黑虎已两次见过她的面,虽然没说话,但印象很深。头一回是薛艄带着女儿去他家看望他爷爷,黑虎正巧在家。她那羞涩的眼神与他惊呆的眼神初次碰撞,便使他的心灵一阵颤动!这种感觉从来没有过,他是被她那天然的姣美以及动人的眼睛震颤了。从此以后,他经常在梦里见到她;一日夜间,他竟然同她光着身子睡在一起,那滑润的肌肤刚一接触,他受用得轰然失去感觉,跑马了!他惊醒后,湿腻腻的一身冷汗。今年二月庙会,老河底唱戏,两人在戏场里不期而遇。有意思的是谁也好像被一种无形的魔力紧紧吸住一般,相互定定地望了一阵儿才各自离开。女子眼神中放射的脉脉情波更加搅腾的黑虎心神不定。若不是男女不授古训的束缚,他真想立即把她拉到背旮旯里亲热一番。这回是个好机会!他跟着爹踏进薛艄的院门,果然见到了她。他坐在窑洞里听着爹和薛艄说话,心里就火烧火燎忐忑不安。他假装上茅子走出窑洞,就见她坐在当院枣树下端着簸萁拣米。她或许是在这里专门等他。他身不由主地朝她走去,傻呆呆地站在她的面前。她瞅见了他的大脚板子,穿破了的鞋面从指尖的地方朝上卷起,像绵鱼嘴。她抿嘴笑笑,抬起头红着脸说:“你的鞋该换了。”他不好意思地将脚绷起,腼腆地问道:“你唤甚?”她低下头害羞地说:“兰花。我晓得你唤黑虎。对吧?”“对。”“我还晓得你记心好,认会好多字。”“你听谁说的?”“我爹说的。”黑虎想,肯定是我爷爷跟他爹闲拉呱说的。“我早不念书了,跟我爹扳船。”兰花仰起脸盯他:“你真憨!”“为甚?”“扳船多费力?兀是受苦人做得营生。书念好了能当大官。”“咱是穷汉,没当官的命。”他瞟一眼树冠,“呵,你家的枣结得好繁!”“快进去吧,你爹要说你了。”黑虎转身欲走,兰花又道:“你等等。”她跑进自己的窑里待了一下,又飞快跑出,将一个五色荷线绣成的新崭崭的烟荷包递给黑虎,说:“人家后生们烟袋上衔的一个比一个好看,瞅你那灰出出的样子,快把这换上。”黑虎望着兰花手里的烟荷包笑圪嘻嘻的,只是犹犹豫豫不敢接。“快荷上,别叫我妈瞅见。”黑虎赶忙接过来装起,心里像偷了人家的东西嗵嗵直跳。她两汪多情的眸子望着他返回爹的窑洞。
烟荷包的事在黑虎心中的分量不亚于流船时替爹捉尾。它老是见缝插针似的往他脑仁里钻;尤其是抽烟时,一见到漂亮的烟荷包他就想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