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前胸疼痛使他不断地呲牙咧嘴，他和扳船的伙计们心情还是非常愉快的。这趟流船一下一上赚了不少，每个弟兄装银元的袋子都鼓鼓的，当然，他作为老艄挣得就更多一些。小子们在回家的路上谈笑风生，侃得大多是裤带以下的故事。说话和笑都会震得胸疼，因此黑虎只能躬背抱胸默默地跟着走。捣四儿狗洞争着要背他，他一再摇手。雄娃凑过去皱着眉头说：“唉哟，天送老艄，你这样子怕耍不成骑毛驴了吧？”众人害不下？他这玩笑是甚意思，黑虎却狠狠瞪着雄娃言道：“你他娘还想不想让我帮忙了？”雄娃赶紧赔笑，“当然想啦！虎侄，往后我再要胡说八道，你就扇我这张烂嘴！”黑虎笑笑以示宽恕。小子们一进村，就被村里笼罩的阴森凄凉的气氛所惊呆。这从街道的冷清和乡邻们的表情就可以感受到。是从谁家的院子里还隐隐约约飘来悲伤的哭嚎。
黑虎也顾不上胸疼了，疑疑惑惑急急匆匆往家奔。爹阴着脸立在当院儿对他说：“你爷爷病得不轻，就等你回来了，快去看看吧！”爷爷病了？他惊悚地疾奔正窑。爷爷大喘着气躺在炕头，身上盖着两条被子，前额捂一块湿布巾，脸面发紫，一阵一阵地咳嗽。奶奶母亲二叔小姑围着爷爷有站的有坐的，人人眼圈通红，都擒着泪水。黑虎伏身叫道：“爷爷，我回来了！”爷爷睁开眼，露出一丝喜色挣扎着说：“回来就好。黑虎，爷爷总算见上……”一口痰咳出，吐在奶奶手中的布团上。黑虎见痰里满是红红的血，眼泪止不住滚滚落下。爷爷接着大咳不止，黑虎赶紧给爷爷不拉心口。黑虎着急地说：“爷爷，我去给你请禾秀才。”爷爷摇摇头。他又看看周围，所有人都悄悄向他摆手。他心里好纳闷儿。母亲端水喂爷爷，爷爷说：“应昌家的，去给黑虎收拾饭。”劳王氏应声出去了。
黑虎来到灶房吃饭，才从母亲的嘴里听说了一些情况。这次患病奇怪得很！从先前日？开始，全村一下就病倒一二十个。接着每天都有家户出现病倒的，而且病症大致相同。一起头就发高烧，打寒战，全身疼痛，继而咳嗽，吐血，困乏无力，喘不上气，有的还屙血尿血，晕眩昏迷……最后窒息而亡。这种病来势猛，发作急，短则一日半日、长则只需数日就要人命。这才几天全村就死了好几个。黑虎爹夜来回到家，爷爷刚刚病倒。黑虎爹立马去请禾秀才医治。禾秀才叹息道，“唉，不是我不愿治，实在是我治不了。漫说我这个水平，就是比我再高明的医家也无能为力。”禾秀才还说，“这病是从外村传进来的，传播速度极快。它是尘世上一种灾疫，谁摊上就没治。不过，我正在根据家传秘方配制一种汤药，即便配制成了，也只能作为预防而已。这种病只能防不能治啊！”黑虎饭也吃不下去了，急着嚷道：“妈，你说我爷爷的病就治不好了？”劳王氏说：“禾秀才叫你爹抓紧料理后事。唉，人的命，由天定。大夫都说没治，咱能有啥法儿。”黑虎就失声哭泣。一想到爷爷要死，他就难过的要命。这不仅因为在这个家里最疼他就是爷爷，还因为有着好几桩事他要请求爷爷替他来办：当紧的是他和兰花的婚事，他正打算这次回来跟爷爷认真地谈一次，好使家里尽快托做媒的去薛艄家提亲；另一件就是替劳应山求婚说情。把小姑嫁给雄娃他一路琢磨觉得还是很般配的……可是谁能想到爷爷他这么快就……
当日夜间胡子艄就处于昏迷状态，不省人事。一家老少惴惴不安地忙里忙外准备后事。劳罗氏和女人们有的制作“告天纸”“打狗饼”，有的翻寻“口含钱”“谢面纸”，有的规整老衣老鞋。应昌兄弟和二叔劳成吉打整“七星板”，收拾棺椁。交更时分，胡子艄回光返照，清醒得如好人一般。他把黑虎叫到跟前，握住黑虎的手说：“虎，爷爷不行了，咱爷儿俩再拉呱上几句。你是个好样的，爷爷没看错你。有你这圪且好孙子，爷爷死的也甘心。往后爷爷不在了，就全靠你自个了……”胡子艄说几句就歇口气喘喘。黑虎不断哽咽着，就觉得喉头发紧憋得慌。听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自个了，便嚎啕大哭，嘶声大喊：“爷爷，我的亲爷爷，你为甚要离开我呀？你不要走呀！老天爷，求求你让我爷爷活着吧……”周围站立的一家子人也都呜呜噎噎泪如雨下。胡子艄猛然吼道：“都嚎甚？我还没死！”立马窑里就鸦雀无声。只能听见小飞蛾踅着豆大的麻油灯嘤嘤。胡子艄接着呼哧呼哧喘着气言道：“虎，听爷爷跟你说，你如今成了老艄，千万不能满足。要学你老爷爷全子艄，当圪且大老艄。上蹬下流、能打会造，你要样样精通才行。一条船三百六十根铁钉，每根钉钉在甚地方，都要记牢……空船吃水五寸，上货船吃水二尺，流长河尺七八至二尺，五个浪不破头，二尺至三尺，一尺以内上面是水花子……”造船应注意些甚？新船下水有甚规矩？流长船要提防些甚？行上水船如何扬帆？哪些碛架容易戳拐？如何保证安全？怎样识别水花浪花判断流量水深……他一股劲讲了那么多，唯恐给孙子倒不净一生积攒的流船经验。黑虎眼帘挂着泪花，神情专注地听着，不住地点着头。胡子艄歇口气又说：“古人曰，雁过留影，人过留名。人活一世，名声最当紧。你老爷爷常说，不要嫌贫爱富，不得不义之财。不怕穷，就怕熊。你明白吗黑虎？昧良心的事甚时也做不得。在黄河上当个好艄公，最要讲天理公道、仁义道德……黑虎，爷爷只有一行事过意不去，就是没给你成了家……”说到这里，胡子艄眼角淌出浑浊的泪珠。这时他已上气不接下气了，仍挣扎着说了三个字，声音极度微弱：“我累了。”然后就平静地合上眼，神情是兀的安祥自如，好像睡着一般。黑虎立即扑上去大呼“爷爷”！爷爷却再也没有醒过来。接着，全家老小就爆发了呼天抢地的嚎啕恸哭。
趁着尸身尚热，人们便抓紧给胡子艄洗脸梳头净身子更换老衣。这时，黑虎小姑劳应菊就说她身上发冷，脑疼得要命。谁也会意识到这又是一个凶兆！正在哀恸中忙活的全家人立即瞠目结舌，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劳罗氏哪里受得了一连串的打击？丈夫将将走了，女儿又叫鬼跟上了。她将手中的老鞋一扔就背过气去。“奶奶！”“妈！”……在晚辈们的呼叫和手忙脚乱的按摩下，劳罗氏缓过气来。她一仰一合痛心疾首地哭诉：“老天爷啊，我造了哪辈子孽呀，你为甚要和我家过不去呀？你这是一刀一刀剐我的肉哇……”劳应昌上前劝道：“妈，这都是天意，该咋着就咋着，哭有甚用？快动弹做事吧，别耽搁功夫了。黑虎，把你小姑搀过去招呼好。”经应昌这么一说，大家又各干其事了。应菊的病情跟她爹的一模一样，只是来势比她爹还要猛。很快就大咳不止，浑身剧烈地疼痛，盖三条被子她还冷得打颤。赶天亮的时候，就开始咳血，不时处于昏迷。全家人分成两拨儿，劳成吉两口、应昌应年兄弟、劳王氏等人忙活丧事，劳罗氏、黑虎等人服伺应菊。
半前晌的时候，村里传来消息。说是禾秀才配制了一种汤药，叫什么“殿磐健身汤，”专治此病。让每家每户都去他的“德兴堂”药店打汤。一口人一碗，免费供应。拐把艄赶紧让儿子提上瓦罐儿去了。正值秋后一伏的炎热天气，村子里却一片凄凉悲哀的气氛。黑虎见路过的好多家户的大门前都和他家一样，悬挂着白白的告天纸。哭号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可怕的是这次灾异不光是人死，许多家户的牛、驴、猪、羊、鸡等畜牲，也跟着一头一头、一只一只、一片一片地死。起先死了大牲畜人们舍不得丢弃，宰杀了或吃或卖。后来听说吃上这种肉传病，人们吓得再不敢屠宰了。谁家死了牲畜便啼哭一场抹着泪抬到后山沟扔掉或掩埋。黑虎来到街上，只见往日的繁闹景象没有了，大多数店铺都上了门板。一派寂寥冷清。唯有德兴堂药店门前红火热闹。兀达支一口大锅，店伙计们正烧火熬药。锅内汤药鼎沸，空中药气弥漫。老远就闻见了浓浓的草药味儿。打药的人已经排成长蛇阵，有好几丈长。黑虎走过去排在末尾，就看见前头排的是瘦高个子禾玉朋，“红记哥，你也来打药。”玉朋回身一瞧：“哟，黑虎呀！听说你爷爷过世了？”黑虎道：“嗯。夜来后半夜不在的。”玉朋惋惜地说：“唉，真是太不该了，他可是咱村最有名气的大老艄哇！”黑虎道：“阎王爷勾魂瞎点卯，他才不管你是谁哩！”顿一顿又问，“你们家没少人吧？”玉朋说：“遇上这倒霉年头，谁家能躲过鬼门关？我大妹子今早走的。”正说着，劳应山端个钵碗就走了过来：“黑虎，将才听说你爷爷走了，多好的老人家啊，真叫人难过！”黑虎没言声，默默地盯着雄娃眼泪就涌了出来，他是在替雄娃悲哀，雄娃内心却庆幸自己和劳应菊的婚事少了一道障碍。就劝道：“黑虎，想开一点，天灾人祸，该死躲不过。人在老天爷眼里不过是一群圪爬爬的小蚂蚁，碾你一脚还不容易！”黑虎嗫嚅道：“应山兄，你不晓得，我，我小姑她，她……”雄娃的面色立即变得惨白，急问：“你小姑咋啦？”黑虎说：“她也是兀病。”雄娃神情肃穆地说：“不行，我得去见见她！”黑虎拽住他，“等打上药再走吧。”他们又寒暄了一阵，排到大锅跟前，就打上了滚烫滚烫的浅褐色的草药味儿刺鼻的殿磐健身汤。
劳应菊神志一清醒过来，就呼哧呼哧大喘着气叫唤：“妈呀，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你不要让我死啊！你言语一声，让我活着吧！我情愿伺候你一辈子……”炕下站立的母亲、哥哥、嫂子听着她哀怜的乞求无不眼泪汪汪。劳罗氏心疼地抚摸着女儿红若桃花的颜面安慰道：“小女子，安静点，等黑虎打回救命药来，你喝上就会好的。”应菊的眼目马上亮了许多，“真的？！”紧接着一阵大咳。黑虎进了家门就冲着应菊说：“小姑，你瞅谁看你来了？”紧跟着的雄娃就跑到应菊跟前，几乎是面对面说：“妹子，你咋这么不走运，哥看你来了！”应菊道：“雄娃哥，你救救我吧！我不想死！”雄娃不无深情地说：“好妹子，你胡说甚？哥还等着跟你成亲哩！”应菊感动的眼泪哗哗滚落。劳罗氏从瓦罐儿里倒出一小碗药，荷小匙喂女儿。应菊多想大口大口喝下去把病魔驱赶走哇！遗憾的是她的胃里已经不要任何东西。喂一口就喀喀地咳了出来，再喂一口又咳了出来……围观者无不为她难过得要命！雄娃不忍看下去，偷偷溜到院儿里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没过晌午，应菊就断了气。村上死的人太多了，谁家也没有心思去操办丧事，只是把死者装棺后，叫些近邻好友草草埋到祖坟再吃顿便饭了事。有些家户一时置不起棺，就用席片子裹巴裹巴掩埋。也可能是难以承受应菊的死所给予的打击，劳应山参与完埋葬应菊就失踪了，一去好多年没有音信。劳天送怜悯他孤独凄惨的母亲，断不了去关心关心接济接济。这是后话。
禾秀才的“殿磐健身汤”对于已经病倒的人不起作用，但对健康人的预防却收到了未曾料到的好效果。连他本人也不敢相信！自连续服用该汤后，老河底就很少再有人病倒的。邻村的人们听说了，也纷纷前来寻药，带回家自己煎熬。禾秀才的配方秘不外传，所以只售药不出方。一传十，十传百，购药的人络绎不绝。不几日，德兴堂那十几味方子上的草药便售罄脱销。据史料记载，这是一次发生在晋西吕梁山区一带的大面积的鼠疫。死人无计其数。尽管老河底村采取了急就章式的预防措施，仍然死了百余人。几乎平均家家有亡者。老河底的百姓为感激禾秀才的恩德，事后自发募捐，在村中央的老爷庙里专门为禾殿磐建亭立碑。上面镌刻了禾秀才于疫灾暴虐年间自配药方、无偿施药、救治村民于死难的崇高功绩。还敲锣打鼓给他家送了一面金字匾额，上写：“功德垂世”。从此以后，禾秀才还获得了又一个雅号：禾善人。
鼠疫流行期间，黄河西岸的百姓恐惧灾病西传，封锁了所有黄河渡口，禁止河东人渡河。沿河上下都有人日夜把守，发现河东的渡河者便当场活活打死。因此，一河之隔将疫灾拒挡在河东，河西安然无恙。黑虎思念兰花心切，但却过不了河，这是没法儿的事。进入冬季，他就跟着爹拐把艄出了远门揽工。这年冬天奇冷，黄河上结了厚厚的冰。人员车马可以在河上自由地往来通行。劳罗氏死了丈夫和闺女心情苦闷，就骑着毛驴过河回娘家住了一个来月。黑虎跟她侄儿闺女的婚事自然也就在这段时日里敲定了。然而黑虎在揽工期间，还在做跟兰花成亲的美梦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