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四日星期一
我还是想加快采访的速度,隔了几天又去了。
还是接着上次的谈吧。我说,米芾是襄阳人,那里该有米芾的故居或是什么遗迹,有没有去游览过。
张先生说,平时我们这些小伙计,是不能出门的,后来时间长了,也只能在樊城前街转转。远处没去过,汉江对面的襄阳去过,先生领上我们去的。襄阳这个地方,不光是米芾的故里,也是孟浩然的故里。关公水淹七军,也是在襄阳。听人说,襄阳城楼上,还有关公的安民告示,当时还信,现在想来是不可能的。
少年时看过《三国演义》,对三国时这一带的历史很熟悉。前些年,河南人跟湖北人相争,诸葛亮是南阳人还是襄阳人,我关注过这个事儿。刘备三顾茅庐,是从新野出发,我看了地图,新野离南阳和襄阳,差不多远近。刘备在去隆中的路上,遇见博陵崔州平,念的诗是(说着写下来):
苍天如圆盖,陆地如棋局。
世人分黑白,往来争荣辱。
荣者自昂昂,辱者定碌碌。
南阳有隐者,高眠卧不足。
河南人说,这里明明说的是“南阳”嘛。可湖北人说,还是这个《三国演义》上,说诸葛亮住的隆中这个地方(说着写下来):
襄阳城西二十里一带,高岗枕流水。
实际上没什么争头,都对。汉朝的时候,南阳是个郡,郡是很大的行政区划,襄阳只是个县,包括在南阳郡里。说诸葛亮是南阳人没错,说是襄阳人也没错,只要清楚南阳这个地理概念的历史沿革就行了。
我们还去过岘山,离襄阳不远,隆中就在山下,山上有块堕泪碑,是纪念羊祜。羊祜也叫羊叔子,晋朝一位将军,也是一位学者。
韩:上次你说抗战开始后,你们的字号做不成了,就去了南漳,你还写了《南漳武镇的拉夫术》,说说抗战开始后的事吧。
张:武汉失守后,樊城来了大量的国民党部队,是五战区的,李宗仁的司令长官。
韩:我查过唐德刚写的《李宗仁回忆录》,樊城是五战区司令长官部的驻地。武汉一九三八年十月失守,十一月李宗仁率司令长官部先撤退到枣阳,随后就长期驻扎在樊城,这儿是指挥战事最适宜的地点。驻在樊城,实际上就是驻在襄阳。不同的是,襄阳在汉江北岸,樊城在汉江南岸,安全些。樊城只是个镇,从区划上说属于襄阳。早在抗战前几年,蒋百里研究抗战开始后的守战局势时,写过文章,说中日开战后,中国只要守住三阳——洛阳、襄阳、衡阳,就不会亡国,而且估计到,这三个地方都会发生大的战事。后来果然如此。
张:我在樊城的时候,也听先生们议论,说襄阳是通五省的要路口,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当时不知道李宗仁的司令长官部驻扎在樊城,但能感到樊城的抗日气氛很浓,五战区政治部的宣传队常在这儿演出。那首着名的抗日救亡歌曲,是什么来?噢,《我的家在松花江上》,就是跟上宣传队学会的。
韩:什么时候去的南漳?
张:先去的不是南漳,是宜城。从樊城坐船往南,大约二百里就到了。那个时候,日本人的飞机炸樊城,生意做不成了,选青老就领着我们迁到宜城。宜城的字号,跟樊城的字号是联号,一个东家。清朝时就是联号。他们是当铺,我们是钱庄,后来我们做了“陆成”,他们还是当铺,这时他们的当铺也开不成了,就改成了杂货铺。选青老从樊城撤出的时候,带了一大笔钱,还是要做生意的。在宜城住了一段时间,没什么可做的,加上时局又紧了,宜城也待不住了,这才到的南漳。
韩:五战区曾组织过随(州)枣(阳)会战,宜城靠近前钱。
张:南漳在宜城西边,差不多也是二百里,就安全多了。我们几个去南漳时,不是空手去的,还带着一大批货物,雇了当地几辆马车。宜城到南漳之间,有个大镇子叫武镇,归南漳管。我们的马车一到武镇,连马车带车夫,让当地的政府拉了夫,说是抗战高于一切,蛮横得很,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还是我们选青老有城府,没跟他们硬来,找见当地字号的朋友,使了一笔钱,第二天马车和车夫都回来了。到南漳住下后,我气愤不过,写了篇《南漳武镇的拉夫术》寄给《鄂北日报》发表了。用的笔名叫“抟泥”。
说到这儿,张先生起来要去卫生间,边起身边说:“我现在是善于小便啊!”逗得我差点笑了。
张先生回来,接着说,在南漳,我们做的还是“陆成”生意,批发布匹食盐,买卖没有在樊城时大了,也还像个样子。地方,也没有樊城时大,租了一家字号的后院。在南漳,我深深感到,湖北商人的文化水平,普遍比山西商人高。
我们租的院子,前面是一家石印店,叫“黎益美”,老板叫黎惠堂。店里除了他和他夫人,还有两个工人。黎先生是当地人,看着一副儒雅相,也确实有文化。我怎么知道的呢,街面上一位老先生去世了,他送的挽联是这样写的(说着在纸上写出来):
气数不言仁者寿,性情独见古之愚。
落款是:后学惠堂黎宗敏。惠堂是他的号,宗敏是他的名字。字也写得好,我当时看了,就觉得这是个有文化有教养的人。
在樊城时,也有这种感觉。我们字号前面是个茶叶店,老板的是黄石人,一口黄石腔,说没有人是“没得人”。做生意很精明,为人也不错。我们平常说是,“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在湖北不这么说,说是“天上九头鸟,地上黄州佬”。除去戏谑的成分,等于说黄州人更聪明。这个茶叶店的老板,就是个典型的黄石人,聪明,有文化,会办事。有次跟他聊天,很惊奇,他会背《钱神论》。我先前不知道这篇文章,就是跟上他学会的,开头几句是:
钱之为体,有乾坤之象。内则其方,外则其圆。其积如山,其流如川。动静有时,行藏有节。市井便易,不患耗折,唯折象寿,不匮象道。故能长久,为世神宝。亲之如兄,字曰孔方。失之则贫弱,得之则富昌。
《钱神论》是一篇很有名的文章,作者是西晋时的鲁褒。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疑惑,张先生怎么会有这么强的背诵功夫,一说什么,张口就来,便问还会背什么书。
张先生说,会背的多啦。去年中央台来录制《大家》节目,我还给他们背过《封神榜》里十二真人的名字,你听:九仙山桃源洞广成子,二仙山麻姑洞黄龙真人,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
我说,背这些有什么用,说没想过,那时候不管看什么书,能背的就下功夫背,背到滚瓜烂熟才歇手。在介休时,张帆曾送他一本《老残游记》,有一章也能背下来,说着背了几句,我听出是“黑妞说书”那一章里头的。又说《桃花扇》也会背,背得最熟的,还要数《西厢记》。
韩:怎么想到背《西厢记》呢?
张:这是在樊城当小伙计时的事情。刚才不是说了吗,抗战开始的第二年秋天,武汉失守了,国民党部队退到樊城,一下子涌来那么多的部队,住处成了问题,就征用街上的空房子。我们前面不是茶叶店吗,后院空着,叫征用了,驻扎了部队。茶叶店的后院,紧挨着我们字号的大门,掌柜怕士兵骚扰,就让我在字号大门里头看着,我们的人回来了就开门,士兵叫门就不开。整天坐在大门里头也没个做的,就找了本《西厢记》看,是从我们字号的阁楼上找见的。不知哪任掌柜,喜欢看书,买了许多书,走了没人看全存在阁楼上,我就挑了本《西厢记》。先是看,看了喜欢就背,没多久就背会了。后来樊城吃紧,就到了宜城,再后来又到了南漳。
韩:樊城失守了吗?
张:没有,只是吃紧,说是日本人要打过来了。
记得先前来张家聊天,一说起什么历史书上的人与事,张先生也是顺口就能背出一段。我说,现在没人肯下这种功夫了,觉得下这种功夫没用处。一段文献资料,只要能记住两三个关键词,电脑上一敲全出来了。
张先生说,没用处?我觉得用处还是很大的。会背和不会背,理解上是不一样的。我这脑子,就是个电脑,背会了,就等于存在里面了,没事了琢磨琢磨,理解就深了,也就能互相联系起来了。做学问就是能把材料互相联系起来,提出自己新的看法。
谈过背诵功夫,又绕回去谈他在樊城、南漳的经历。我说,这两三年,在你的一生中,是有重要意义的,虽是个小学徒,可你没有让青春虚度,随时随地都在学习,充实自己。
张先生说,是的。那时候年轻,总不甘于平庸,就是做生意,也要成为一个有文化的生意人。也是在樊城的时候,看报纸知道,鲁迅死了一周年了,治丧委员会提出要编《鲁迅全集》。当时就下了决心,将来一定要买一套《鲁迅全集》,后来果然买下了,不过已在二十年之后。要不是抗战,我会安心在樊城学生意,最后的出路,顶多跟黎益美石印店的老板黎惠堂先生一样,是个有文化的生意人。是抗战唤醒了我,离开湖北,回到山西抗战前线。
韩:那你离开湖北回山西,是从南漳走的了?
张:是啊。
韩:什么时间?
张:到了山西乡宁县,不久就发生了十二月事变,也就是十一月吧。这是后来推测的,实际上当时并不知道什么十二月事变。既是“十二月”,总在十一月之后嘛。
天黑下来,该走了。
回到家里,想到张先生说樊城没有失守,心有疑惑,既没有失守,何以迁至宜城又迁至南漳?该查查,看是不是这样。在唐德刚的《李宗仁回忆录》里查到了,樊城曾一度失守,不过很快夺了回来。其时张先生早已到了南漳,不知道也情有可原。既曾失守,可见局势的危急,作为商家,早作脱身之计,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据此,张先生离开樊城去宜城,当在一九三八年十一月李宗仁的第五战区长官司令部驻节樊城以后。他说过,在樊城只过过一个春节,则离开樊城当在一九三九年春节以前。该年的春节为公历为二月十九日。这样,离开樊城的时间当在一九三九年一月间。他是一九三七年四月到樊城的,据此也可以推断,在樊城共待了一年零九个月。一九三九年十一月离开南漳返回山西。这样在南漳的时间是九个月的样子,在湖北学生意的时间,共是两年六个月。